雅騷 - 第20章

賊道三痴

  范珍暗暗點頭,張原心思很細,答道:「近年來,鑑湖那邊的田都已經開種兩季水稻,每年秋糧產量幾乎翻倍,而張大春為少爺家收租賬面上依舊按一季稻來收,那多出的一季糧租就全歸他所有了,這家奴着實可惡,介子少爺意欲如何處置?」

  張原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先將此事稟明家慈,張大春投在我父門下也有十五年了,家慈應該會給他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若不知悔改,我必嚴懲。」

  范珍已經聽說了上午砎園聽戲時張汝霖賞識張原的事,更確信自己眼光沒錯,張原一定能出人頭地的,說道:「介子少爺有何吩咐儘管說,范某無不盡力。」

  張原道:「好,多謝范先生,范先生先到前廳少坐,我去向家慈稟明此事。」

  張原將范珍送到前廳,便回到內院,到南樓去見母親呂氏,將范珍收集到的張大春私吞田租的證據說與母親聽,大丫頭伊亭也在一邊,伊亭心道:「少爺果然開始查治這件事了,就不知道少爺能不能對付得了那個張大春?」

  證據確鑿,與心中原有的疑惑暗合,張母呂氏氣得雙手發抖,好一會兒才問道:「原兒,你打算怎麼辦?」

  張原道:「押送官府問罪,退出這些年私吞的租銀。」

  張母呂氏為人慈和,心下不忍,說道:「先好言說說,他若肯退出私吞的租銀就不要治他的罪,張大春也有妻小呢。」又補充道:「就讓張大春交還近三年來剋扣的田租,遠的就不要追究了。」

  張原就知道母親會這麼說,可是你與人為善,人家認為你可欺,吞進去的銀子只憑好言相勸要他吐出來,那是極其困難的,說道:「兒子明白了,會給張大春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若他拒不承認,不肯悔改,那就按兒子說的,送官府問罪。」

  張母呂氏不無擔心道:「我兒年幼,要不等你父親明年回來再追查這事吧。」

  張原道:「母親放心,兒子已經成人了,如果這點家事都處置不了,以後如何自立。」

  第二十一章

初出茅廬

  張原袖了那捲小冊子出了南樓,來到前廳,范珍端了杯茶在慢慢地啜,一邊逗小丫頭兔亭說話,見張原出來,起身道:「介子少爺,在下方才還記起了一事,那張大春還有個大兒子在縣城郊外的夾里村,買下了好大一片田地,又在城裡開了一間白蠟鋪,亦農亦商,好不滋潤。」

  十五年前張大春攜妻帶子前來投靠張原之父張瑞陽,入奴籍的就張大春夫婦和張彩三個人,好像是聽說張大春還有個大兒子,不過這也很正常,城郊的農戶日子難過就投靠到有錢勢人家為奴,但不會全家為奴,總會留一個、兩個兒子為清白身,只是這張大春到張原家十五年,那大兒子就在外面掙起好大一份家產,這其中有一大半是從張原家裡敲剝出去的吧。

  張原心道:「我母親每月才給我六錢銀子零花,家裡也是一切節儉,這倒好,養了這麼一條大蛀蟲!」說道:「還要勞煩范先生,明日一早出城去把租我家田地的那三戶佃農帶到這裡來做個人證,我會讓張萼叫上兩個健仆隨范先生一起去。」

  范珍道:「好,明日一早我就出城。」

  正說話間,張萼來了,笑嘻嘻的拱手道:「介子,今日多虧你幫我遮掩,不然的話我就得躲到母親房裡去逃打。」

  張原笑問:「那現在已經沒事了?」

  「沒事了。」張萼施施然坐下說道:「那三卷《金瓶梅》已找到,悄悄送回去了,我本打算請人抄錄留存的,沒時間了,可惜那三卷書我還沒讀完,我也和介子你一樣,很多頁都是一律翻過,我專看那些看不懂的,嘿嘿。」

  范珍恭維道:「三公子近來學問長進啊,說的話很是深奧,在下半懂不懂。」

  張萼狂笑。

  張原也忍不住大笑,半晌方道:「三兄來得正好,弟有一事求三兄幫忙。」

  張萼現在對張原的態度已經大變,以前是被賭約束縛不得不聽從張原的吩咐,召即來揮即去,憋屈無奈,所幸張原並沒有動輒就祭出賭約來拿捏他,每次都是好言相商,這讓張萼憋屈大減,而今日上午張原還幫他掩飾,很是仗義,張萼覺得這個族弟夠意思,張萼是這樣的一種人,他是脾氣暴躁,但他對你好時,簡直可以掏出心肝來——

  張萼道:「什麼事,儘管說。」

  張原便說了借兩個健仆陪范珍出城一趟。

  張萼道:「兩個怕不夠吧,四個,反正那些人閒着也是閒着,我等下回去就和管事說一聲,對了,老范你出城做什麼?」

  范珍道:「為介子少爺辦點事,需要幾個人手。」

  張萼問:「什麼事,是不是介子看上哪個美貌村姑,要搶?」

  張原笑道:「別胡扯,是田莊有點事。」

  詹士元和吳庭二人聯袂來了,為張原讀書的,一天五錢銀子,所以他們很積極。

  范珍便起身告辭,說明日午前再來回話,張萼有話問范珍,也一同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問:「老范,近來樂否?」

  范珍一看張萼那猥瑣的笑就知道張萼想問什麼,雖然秋菱以前侍奉過張萼,但現在已是他的愛妾,他不想與張萼交流關於秋菱的床笫褻事,道:「樂不思蜀,樂不思蜀,三公子,范某有急事要辦,先走一步了。」拱拱手,快步走了。

  張萼歪了歪嘴,自言自語道:「紹興人有句俗話,說莫和新婚少年郎一起走路,走不過他啊,心裡美,行步如飛,范珍這老小子也走得這麼快,都快五十歲了。」

  ……

  張母呂氏以為兒子這就要當面質問張大春剋扣租糧的事了,心裡還有些提着,不料依然聽到西樓的讀書聲,搖了搖頭,心道:「原兒畢竟還未成丁,膽氣不壯,怕是不敢向張大春發難,還是等他父親回來再理論吧。」

  大丫頭伊亭也有些失望,若張原怯懦不敢整治張大春父子,那她就有些不尷不尬,她是把張大春父子可得罪了——

  這時,聽得天井邊張彩的聲音道:「太太,我爹有事要稟知太太,請太太移步前廳。」

  伊亭心裡「突」的一跳,不禁叫了一聲:「太太——」

  張母呂氏明白伊亭擔心的是什麼,安慰道:「放心吧,你不願意,我就不會嫁你出去,我這邊還離不得你呢,來,與我一道下樓。」

  張母呂氏和伊亭來到樓下,見張原已將詹士元、吳庭兩位清客送走,返身對候在一邊的張彩道:「你先出去,讓你爹爹稍等一會兒。」

  張彩走後,張原對母親呂氏道:「孩兒已有布置,待明日人證到齊再與張大春說事,張大春今日想必是要為張彩提親,我去應付他,母親只管上樓安坐就是了。」

  張原來到前廳,張大春、張彩父子立在那等候。

  張大春見只有張原一人出來,便問:「少爺,奶奶呢?」

  張原道:「母親讓我來問你有什麼事要說?」

  張大春道:「就是為我兒張彩的婚事來向奶奶稟明。」

  張大春五十多歲,身材短小,下巴突出,微微躬着身,一雙黃豆小眼打量着張原,察言觀色,前幾天兒子張彩對他說了伊亭不肯嫁過來的事,拒絕也就罷了,但伊亭說的那些話讓張大春既惱火又不安,他思謀着已準備好了說辭,等張母呂氏問起田租之事,他當能自圓其說,可等了幾天沒見動靜,不免心虛,所以今日借張彩的婚事來試探,看看張母呂氏怎麼個回答——

  張原笑了笑,說道:「張彩想娶伊亭是嗎,是好事啊,我去和母親說說,明天再答覆你,記得明日莫要外出。」

  張大春喜道:「是是,多謝少爺,多謝奶奶。」

  父子兩個回到穿堂這邊的瓦房,張彩喜不自勝的樣子,張大春當然不會像兒子那樣高興得太早,不過張原年幼,張母呂氏一向慈和心軟,他也沒什麼好擔心的,而家主張瑞陽每次回來都是行色匆匆,忙着走親訪友,也沒時間管田租的事,所以這麼些年不都過來了嗎——

  張大春心道:「家奴不從主家撈好處,哪誰願意當家奴!我當年投靠到東張為奴也是一時糊塗,我以為張瑞陽至少能補個生員,那樣還能借點勢,不料只是個童生到底——我一同鄉,投身松江府華亭縣董老爺家為奴,嗬,沒幾年就闊了,置起好大的田產,我是沒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