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3章

賊道三痴

  這人一邊說話,一邊快步轉到橋下來,身後跟着一片雜沓的腳步聲,笑聲嗤嗤,香氣襲人,是「可餐班」的那一群聲伎,都是十四、五歲的俊美少年。

  鴨公嗓子就是張萼,十六歲的張萼早已進入變聲期,說話聲音低沉嘶啞,不大好聽。

  張原站定了,答道:「好多了,多謝三兄關心。」

  張萼搖着竹骨摺扇,眼睛眯縫着上下打量張原,對張原戴着的青布眼罩很感興趣,問:「介子,魯雲谷說你這眼睛會不會瞎掉?」

  張原答道:「不會。」

  張萼道:「那不好玩——」

  可餐班那群沒心沒肺的少年聲伎笑聲不絕。

  「好玩?」在一邊扶着張原的小奚奴武陵撇撇嘴,心道:「那你怎麼不把自己眼睛弄瞎!」

  張萼道:「瞎了其實也沒什麼,可餐班不就有個瞽師嗎,彈的三弦那可是一絕。」

  見張原沒吭聲,戴了個眼罩就好像有點莫測高深了,便靠近道:「介子,讓我看看你眼睛,能不能好我一看就知道。」伸手就要摘張原的眼罩——

  張原退後一步。

  武陵忙道:「三公子,我家少爺眼睛不能見光,魯名醫吩咐了的。」

  張萼倒不是那種粗蠻之輩,而且大家都是同宗兄弟,若硬扯張原的眼罩起了衝突也不大好,手中摺扇收攏又「唰」的一聲打開,對張原道:「介子,摘下眼罩讓我看看,我就把這摺扇送給你,這可是你很想要的摺扇,蘇州沈少樓所制。」

  張萼喜歡利誘,喜歡用銀子砸人,而且屢試不爽,他不介意讓別人占實質上的好處,他要的是別人在他的利誘下改變初衷、屈從他。

  張原略一回想就記起來了,去年有一回張原跟着張萼去西城大觀堂遊玩,在一家扇鋪看到蘇州制扇名家沈少樓製作的摺扇,張萼當即買了一把,張原雖然很想擁有這樣一把名家摺扇,捏在手裡搖搖擺擺可有多神氣,無奈囊中羞澀,只能眼巴巴看着,買不起,沈少樓製作的摺扇要賣到二兩八錢銀子,太奢侈了。

  「怎麼樣,介子?」張萼催促道。

  張原知道張萼的性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若是以前的張原,看就看吧,反正摘掉眼罩時他就閉上眼睛也不怕見光,還白得一把好扇子,但現在的張原已經不是原來的張原,貌似神非,不會任人擺布的——

  「不如這樣吧,三兄,我與你下一局象棋,你贏了,我把眼罩送給你,我贏了,你每日找兩個人讀書給我聽,如何?」

  張彩和武陵兩個識字不多,要他們兩個讀書實在是難為他們,錯字連篇的,張原自己也聽得累。

  第三章

蒙目棋

  張萼聽張原說要下棋,便問:「你眼睛已經好了?」

  張原道:「還沒好。」

  張萼翻白眼道:「眼睛沒好怎麼和我下棋!」

  張原反問:「三兄難道沒聽說過蒙目棋嗎?」

  蒙目棋也稱盲棋,眼睛不看棋盤,全憑口述心算,這需要超強的記憶力。

  張萼大感興味:「你學會下盲棋了?」

  張原「嗯」了一聲,一邊的武陵卻在發愣:「少爺什麼時候學盲棋了,這些天少爺根本就沒摸過棋子,無論是象棋子還是圍棋子都沒摸過。」

  張萼笑道:「介子,兩個多月不見,你還真是狂妄起來了,敢和我下象棋賭勝負,嘿嘿,你沒忘了你的象棋、圍棋都和跟我學的吧。」

  張萼說得沒錯,張原象棋、圍棋都是跟張萼學的,張萼非常聰明,笙簫弦管、蹴踘彈棋、撾鼓唱曲、博陸鬥牌,種種紈絝子弟的勾當一學就會、再學就精,在象棋上,以前張原從來就沒有贏過張萼,就連和局都少。

  張原語氣平淡:「此一時,彼一時,三兄只說要不要下吧。」

  張萼也覺得張原神態語氣與往日有異,再次打量了張原兩眼,「嘿」的一笑,問:「是不是最近得到什麼象棋秘譜學了幾招,是《夢入神機》還是《百變象棋譜》?」

  見張原不動聲色,並沒有被道破計謀的尷尬驚慌,這讓張萼猜不透張原哪來的底氣,扭頭吩咐:「王可餐,你跑回去叫小廝們把象棋棋具給我火速搬到這裡來。」又問張原:「你說要兩個人讀書給你聽,讀什麼書?」

  張原道:「當然是四書五經、八股時文了。」

  張萼被嗆到似的「呃」的一聲,然後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介子你真行,眼睛壞了才想到要讀書,要考生員秀才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張原澹然無語,靜聽張萼狂笑。

  張萼笑了一陣,說道:「行,你象棋若贏了我,我就每日安排兩個識文斷字的清客到你那裡聽你差遣,要讀什麼就讀什麼,直到你眼睛好了為止,夠意思了吧——」

  說到這裡,張萼停頓了一下,斜眼瞅着張原身畔的小奚奴武陵,續道:「不過若你輸了,就把武陵給我,嘿嘿,這小子挺倔,我喜歡。」

  大熱天的武陵只覺背脊一寒,西張那邊的公子少爺都好孌童,張三公子已經十六歲,只怕也學會那調調了,武陵叫道:「不行不行,少爺千萬不要答應。」

  張原笑笑,說道:「三兄,是你先說要看我眼罩的,我輸了,只送你這青布眼罩,別的沒有,若三兄不肯對局,那請讓個道,我要回去了。」他很了解張萼的性子,好比釣魚似的穩穩的,不怕張萼不上鈎。

  張萼氣得笑起來:「我要你的眼罩做什麼,你這是咒我眼睛得病,可惡!實在可惡!」轉念一想,又道:「也罷,反正我就算贏了,你也不能作主把武陵給我,你母親會到宗祠去哭訴的,說西張又欺凌東張了,這樣吧,我贏了就把你的眼罩丟進投醪河中,以後也再不許你戴眼罩,你戴眼罩的樣子我看着就來氣——對了,若是和棋,就再下,分出勝負為止。」

  張原點頭道:「那行,就這麼說定了。」

  武陵扶張原坐回石拱下那塊大青石,小聲道:「少爺,你象棋下不過他的呀,現在陽光又這麼晃眼,摘了眼罩不好的。」

  武陵不相信少爺能下盲棋,就算會下,也下不過張萼。

  橋上腳步聲驟起,張萼性子急,他吩咐的事下人哪敢怠慢,都是跑着來,黃花梨木的棋桌、櫸木棋枰、雞翅木雕刻的雙面象棋子、還有兩把烏木官帽椅,支的支、墊的墊,很快就在遍布鵝卵石的拱橋下擺端正了。

  張萼笑吟吟在棋桌右首坐下,武陵也扶張原過來坐在另一端。

  張原很清楚張萼的棋路,擅長用炮,攻殺凌厲,什麼當頭炮、窩心炮、順手炮,火力很猛,但防守粗疏,以前張原因為被攻得無力還手,所以抓不住張萼防守的漏洞,現在,當然不同了——

  戴着青布眼罩的張原徐徐開口道:

  「兵7進1。」

  一邊的王可餐便將張原一方的一顆紅兵推進一路。

  張萼一愣,張原棋路都是跟他學的,開局一般先手都是當頭炮,後手就屏風馬,這進兵局從沒見張原下過,進兵局又名仙人指路,攻守兼備,頗為複雜,張原從哪裡學到這仙人指路了,這種開局也不是輕易掌握得了的,張原是亂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