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4章

賊道三痴

  「炮二平五。」

  張萼架起他擅長的中宮炮,既然張原進兵緩攻,那他就率先搶攻,以前贏張原贏習慣了,所以根本沒把張原放在眼裡,而且現在張原蒙着眼睛,只怕下不了幾步就會連自己的棋子在什麼位子都搞糊塗了吧,哈哈,他要看張原鬧笑話,盡情嘲弄一番——

  「馬8進7。」

  「馬二進三。」

  「馬2進3。」

  「車一平二。」

  ……

  盛夏六月的午後,熾熱的陽光在水面上蒸騰起一片氤氳水氣,有一種烘烘的味道,兩岸的草木都曬得蔫蔫的,有兩個少年聲伎看不懂棋,赤了腳想去戲水,一踩在那些鵝卵石上就直跳腳,滾燙的,趕緊回到拱橋陰涼下。

  棋局在繼續,王可餐一邊依着張原所說的着法移動紅方棋子,又將張萼的着法報給張原聽——

  此時的張原的腦海一片清明,兩個多月眼睛不能視物,絕對是一種極限修煉,心練得極靜,好比新磨的刀鋒一般敏銳,在這種心境下聽張彩、武陵讀書,聽過一遍就能記憶,四書五經,耳聞成誦,現在下盲棋,腦海里就能想象出一張好大的棋盤,紅黑雙方棋子錯落有致,棋子移動歷歷如在目前,一直下到五十多步棋,絲毫不亂,而且後發制人,雙車和連環馬已經逼到黑方中宮,呈必勝之勢。

  張萼眉頭越擰越緊,手裡的摺扇「嘩嘩」地扇,眼睛死死盯着張原,不敢相信這是張原蒙着眼睛下出來的棋,他似乎守不住了,想兌子求和都沒機會了。

  又下了幾步,張原雙馬逼宮,黑將束手就擒。

  張萼盯着棋盤一動不動,王可餐、潘小妃這幾個少年聲伎面面相覷,不敢出聲,燕客公子心高氣傲,脾氣火暴,這回下象棋輸給蒙着眼睛的張原,定然會大怒,得注意點,別惹火上身。

  「砰」的一聲,張萼將黃花梨木棋桌往右側一掀,棋桌翻倒,三十二個雞翅木棋子滾了一地,張萼大叫一聲:「氣死我也!」瞪了安坐不動的張原一眼,怒沖沖走了。

  那些少年聲伎跟着走了一大半,只有王可餐、潘小妃還有幾個搬棋具來的家僕沒走,那幾個家僕在收拾棋桌、在亂石灘中找棋子。

  發脾氣是無能的表現,張原搖了搖頭,扶着武陵的肩緩步回家。

  小奚奴武陵喜孜孜的,萬萬沒想到少爺蒙着眼睛能贏張萼,少爺真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王可餐跟上來道:「介子少爺,你方才的棋真是精妙,贏得一點也不含糊,真讓人佩服。」

  王可餐象棋棋力不弱,不然張萼也不會叫他來擺棋,王可餐說話帶着蘇州、崑山那一帶的腔調,輕言細語,極是溫柔,若只聽聲音,絕對會認為王可餐是女子,在戲班中王可餐也是演旦角的——

  「可餐班」的這些少年聲伎都是張萼的大父張汝霖(紹興人稱呼祖父為大父)幾年前從蘇州那邊買來的,張汝霖是萬曆乙未科三甲進士,在外為官多年,五年前被彈劾罷官,對仕途心灰意懶,從此營建園林,蓄養聲伎,紹興張氏的戲班頗負盛名。

  張原道:「三兄肯定惱了,我這是僥倖贏了一把,代我向三兄致歉啊。」

  王可餐道:「燕客公子雖然不悅,不過肯定不會食言的——介子少爺好走。」

  第四章

兔亭

  從後門進去,穿過小園,經由一條狹窄的穿堂,就會看到一個長方形的大天井,天井邊擺放着兩株盆栽的黃棠棣,黃色、粉色的花朵已凋零,天井西南兩面是相連的兩棟二層木樓,張原的母親呂氏住在南樓,張原住西樓,穿堂的另一側有一排土牆瓦房,是廚下、雜物和僕役的住所。

  小丫頭兔亭腦袋探出欄杆,伸長脖子喚道:「少爺,太太正找你呢。」

  江南仕宦家族,下人稱主人為老爺、稱主母為奶奶,還有稱主母為太太的,張原家只有兩個丫頭,一個就是這兔亭,張原也不清楚這丫頭名字怎麼這麼怪,應該是他父親張瑞陽買下這丫頭時給取的名吧。

  母親呂氏已經出現在二樓廊欄邊,問道:「原兒你去哪裡了,這大熱天的,哦,戴着眼罩啊。」

  ——雖是兩世靈魂融合,但張原對母親呂氏的情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母親的慈愛淪肌浹髓、深徹肺腑,因為張原的眼疾,呂氏到處求醫問藥,急白了頭髮,幸好紹興名醫魯雲谷很明確地說能治好張原的眼疾,呂氏這才稍稍寬心,這些天來,每天夜裡臨睡前,呂氏都要坐在兒子床頭,用蒲葵扇為兒子扇涼,一遍又一遍地誦念《白衣大士咒》,禱求南海觀世音菩薩讓她孩兒眼疾能痊癒,張原就在母親的誦經聲中沉沉睡去,覺得特別安心——

  「孩兒去後面拱橋下乘涼了,母親有什麼吩咐?」張原仰頭問。

  呂氏道:「你父親托西張的族弟寄了信回來,娘念信給你聽。」

  小丫頭兔亭「咚咚咚」下樓來,說道:「少爺,小婢扶你上樓。」把手伸到張原掌中。

  張原握住小丫頭的手,兔亭今年才十歲,手很小很柔軟,張原兩個多月不能開眼,都記不清兔亭長什麼模樣了,印象里是梳着兩個丫髻、兩隻大眼睛既好奇又畏怯地東看西看,是有點像小兔子,這是兔亭名字的由來嗎?

  張原上到二樓,天氣熱,房間裡待不住,大丫頭伊亭搬了兩張竹椅擺在樓廊上讓呂氏和張原坐着。

  透過欄杆空隙,呂氏看到下面天井邊的武陵還在咧着嘴一個勁地笑,便問:「原兒,你們在石橋下玩什麼,武陵笑得那麼好?」

  張原道:「孩兒和張萼下了一局象棋,贏了。」

  呂氏驚道:「你摘眼罩了!」

  張原道:「沒摘,孩兒下蒙眼棋。」

  呂氏不會下棋,不知道蒙眼棋的難,也沒在意,只是叮囑兒子要遵照魯雲谷說的百日之內眼睛不要見光,然後便念信給兒子聽——

  張原的父親張瑞陽早年想通過科舉出身,但直到三十歲還連個生員都沒補上,蹉跎老童生,只好另謀出路,拜託西張的族叔張汝森,在開封周王府謀了個掾史的差,這是不入品的小吏,張瑞陽在周王府這一干就是十多年,小心謹慎,勤勤懇懇,終於升到掾史長,從九品,年俸米六十石,折銀三十兩,也就是張萼五條小金魚的錢,但對張原一家來說,這些銀子可有大用場——

  張原家在鑑湖東岸有田一百二十畝,一年要交兩道賦稅,夏稅征麥、秋糧征米,萬曆初年張居正改革賦稅,推行「一條鞭法」,夏稅秋糧不再收實物,一律折為白銀上交,這固然有便民之處,但對男耕女織自給自足沒有銀子來源的民戶來說,就麻煩了,非得用米麥去換銀,而每逢納稅之月,那米麥就被壓得極賤,賣不到應有的價錢,很吃虧,張原家一百多畝田每年稅銀也不是小數目,還有徭役折銀、日常用度、僕役、僱工的銀錢花費,有張瑞陽寄回來的銀子周轉,家境就顯寬裕了,張瑞陽年俸銀三十兩,每年寄回來卻有六十兩,可見在周王府當差還是有點油水的——

  因為路途遙遠,張瑞陽兩、三年才回紹興一次,住不上兩個月就又走了,張原對父親感情相對淡漠,這次張原患了嚴重的眼疾,呂氏本來都要寄信向張瑞陽報急的,後來得魯雲谷醫治,這才打算等張原眼疾治好後再寫信——

  所以張瑞陽並不知道兒子得了眼疾之事,信中說張原年已十五,不要整日只知玩耍,應該進社學就讀了,三、四年後學業有成再參加縣學考試,縣學考試一年一次,只要每次考試名次有進步就好,三十歲之前爭取考中生員秀才,那樣就能食廩免役了……

  張原不禁搖了搖頭:「三十歲前考取秀才,這個要求是高了還是低了?」

  呂氏見兒子搖頭,以為兒子不願去社學讀書,忙道:「你父親不知道你的近況,讀書進學的事當然要等你眼睛好了再說,你不愛讀書也無妨,只要我兒眼睛好,讀不讀書都是次要的。」

  張原這次的眼疾可把呂氏嚇壞了,兒子如果眼睛好不了,那就連娶妻都難了,所以她只求兒子無病無災,別的都不去想了。

  張原微笑道:「孩兒眼睛一定能好的,書也要讀,母親放心。」

  「好孩子,好孩子。」兩鬢霜華的張母呂氏眉花眼笑,原兒經此一病,不但懂事知禮了,性子也沉穩了許多,只盼原兒眼疾早日痊癒。

  大丫頭伊亭察言觀色,見呂氏高興,便湊趣道:「少爺已經在讀書了,太太不知道嗎,張彩讀書給少爺聽嗓子都讀啞了。」

  都在一個院子裡,張母呂氏怎麼會不知道兒子聽書的事,呂氏雖然高興,卻有隱憂,和小奚奴武陵想法一樣,覺得這兆頭不大好,兒子似乎在努力適應盲眼的生活,她卻不知道兒子現在心靜生智,只要聽過一遍的書大致上就能背誦,有這樣的天賦,不讀書、不科舉豈不是浪費。

  呂氏只以為兒子要聽書是為了解悶,道:「張彩、武陵兩個小廝識字不多,讀不過來,不如出錢去雇兩個童生來讀書給你聽,一天約莫一錢銀子,我張家也花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