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6章
賊道三痴
……
書房裡的范、詹二人輪流為張原念誦《春秋經傳集解》,每念十五頁就換人,輪到詹士元念書時,范珍起身來回踱步,冷眼看那張原,這蒙着眼睛的少年坐在書桌另一端靜靜傾聽——
「是在聽嗎,該不會坐着睡着了吧,那豈不是白費口舌,雖然能得五錢銀子,可這也太無聊了,而且念得口乾舌燥。」
范珍暗暗點頭,心裡有了計較,待輪到他讀時,他便開始跳行讀,這樣讀完十五頁就輕鬆不少,詹士元在喝茶,不留心就聽不出來,至於說少年張原,《春秋經傳集解》本來就比較繁難,就是專心聽也不可能聽出他漏了字。
范珍念道:「五年春,公矢魚與棠。夏四月,葬衛桓公。秋,衛師……」
《春秋》是五經之一,《左傳》是解釋《春秋》的,西晉杜預編輯的這部《春秋經傳集解》又匯集了前人對《春秋》和《左傳》的注釋,這個范珍比小奚奴武陵還懶,武陵只是不想念那些注釋小字,范珍連《左傳》都是大段大段跳過——
指節輕叩紅木書桌,張原開口道:「范先生,是不是漏了一段?」
范珍一驚,心道:「這少年怎麼就知道我漏念了一段?」問:「這書介子少爺以前讀過?」
張原道:「只前些日聽過《春秋》,也知道《左傳》是逐句解釋《春秋》的,范先生念了『五年春,公矢魚與棠』,卻沒念《左傳》對這一句的解釋。」
范珍是極圓滑的人,聞言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我這是故意試你一試,哈哈,既然介子少爺如此認真好學,范某敢不專心誦讀。」
第六章
紙上得來終覺淺
既然知道張原聽書極為認真,范珍和詹士元也就不敢馬虎,打起精神,輪流念書,用了一個半時辰,將《春秋經傳集解》第一卷念完,張原要留兩位先生用午餐,范、詹二人堅決辭了,說下午未時末再來為介子少爺讀書,燕客公子吩咐的事,他二人不敢怠慢。
張原心情愉快,聽了將近兩個月的書,今天上午是最暢快的,以前張彩和武陵兩個念得磕磕絆絆,念錯的字又多,他一邊聽還得一邊猜,好不費神,現在好了,有范、詹兩位代讀,讀得又快又易懂,現在回想一遍,方才聽過的第一卷一頁一頁歷歷如在目前,全記住了。
張原心道:「范、詹二人僅僅是童生,學問就不低,至少四書五經是通讀了的,這樣看來大明朝的秀才還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相當於後世的名牌大學生吧。」
此後數日,范珍、詹士元二人一天兩次來到張原府上為張原誦讀《春秋經傳集解》,一天讀兩卷,有時讀完一卷,時候尚早,張原便向范、詹二人請教一些經義疑難——
讀書而能提問,那就表示書讀懂了,會思考了,而更讓范珍、詹士元驚異的是:少年張原提問時引用經傳原文,隨口朗朗而誦,竟很少有錯漏的字句!
除了請教經義,張原還向范、詹二人詢問一些時事、政令、風俗、生計——
清客上接官僚士紳,下接販夫走卒,見聞多、閱歷廣,與他們交談,可以了解很多書本上無法了解的事,這正是張原所需要的,原來的那個張原年齡小,比較懵懂,知道的事情太少,現在的他雖然對晚明的歷史大事件比較了解,什麼「薩爾滸之戰」、「晚明宮廷三大案」、「閹黨與東林之爭」……但紙上得來終覺淺,歷史的長河是由小事情一點一滴匯聚起來的,如果不能充分了解身處的世界,又如何能在這個非常時期左右逢源,乃至脫穎而出?
范珍恰是健談的人,談掌故、說見聞比念書有趣,詹士元雖然談得不多,但說出來的都頗精闢,比如「命運低,得三西」,是說山西、江西、陝西三地不好做官,山西、陝西土地貧瘠,民風剽悍,抗稅之事時有發生,而江西人多地少,出外謀食的人多,兩京十三省,算命、看相、堪輿的都是江西人,收不到他們的稅——
聽詹士元說到三西,張原不禁想道:「陝西的李自成、張獻忠這時也差不多出生了吧,這兩大煞星似乎還是同齡人。」
……
這日傍晚,范、詹二人為張原讀完一卷書出來,繞到後面準備經由三拱石橋回西張,卻見張萼指揮工匠在拱橋下搭建一個竹亭,說是這裡涼快,在亭子裡讀書、下棋愜意——
范珍、詹士元面面相覷,只要來一場暴雨,這石橋三拱就都要過水,竹亭就會被水沖走,這簡直就是往水裡丟銀子啊!
可張燕客張三公子就是這性子,他想做的事一刻也耽擱不得,只求暢一時之快,銀錢在所不惜。
「老范——老詹——」張萼喚道。
范珍、詹士元二人趕緊走到橋下,拱手道:「燕客公子有何吩咐?」
張萼手搖摺扇,問道:「兩位給張介子讀書,讀得可好?」
范珍道:「甚好,介子少爺聰慧過人,過目不忘,不對,是過耳不忘。」
「哦,張介子何時有這麼聰明了!」張萼翻了個白眼,意似不信,問:「所讀何書?」
范珍答道:「《春秋經傳集解》,已讀完第十卷。」
張萼點點頭,卻道:「明日上午你們兩位不要去給他讀書,我去,嘿嘿。」
……
六月二十二,節氣已過大暑,三伏進入中伏,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張母呂氏天一亮就帶着大丫頭伊亭還有張大春、張彩父子去城外田莊監督佃戶繳納麥租,宅中除了張原、武陵、兔亭外,還有張彩之母和廚下的兩個老年僕婦,總共就只有這麼幾個人,與西張的婢僕成群是沒法比的,但在東張八戶中又算得上富足了,東張有些人家連婢僕都沒有一個,洗衣做飯全要主婦自己動手。
小奚奴武陵一早就將書房灑掃除塵,整理得窗明几淨,服侍少爺用過早餐後,他自己匆匆喝了兩碗米粥和一塊糖糕,便去門前等候范、詹兩位先生。
紹興官紳富戶的宅第大門外還有牆門,或六扇,或四扇,用細花篾簟,釘上鎏錫釘,十分華美,而尋常民戶只在大門前圍一道竹籬,開兩扇柴門,武陵就倚在柴門邊等,等了半個多時辰沒看到范、詹兩位先生來,看看日影,差不多是辰時末了吧,難道範、詹二人今天有事不來了?
武陵剛想進去向少爺說一聲,卻見三公子張萼頭戴方巾,身穿簇新的湖羅衫,手搖摺扇,搖搖擺擺地來了,身後還跟着一個俊俏書僮。
「小武——」張萼叫道:「你家奶奶去收田租了是吧?」
武陵應道:「是。」
「介子呢?」
「少爺在書房等着聽書。」
張萼笑了起來:「可憐見的,眼睛壞了就只有整天坐在屋裡,沒人給他念書就只有發愣。」
他身後的俊俏書僮也「嗤」的一聲笑,趕緊伸手捂着嘴。
武陵小聲爭辯道:「我家少爺眼睛已經好了。」
「好了嗎,還戴不戴眼罩?」
「還戴着呢。」
「那就是沒好。」張萼回頭看了那俊俏書僮一眼,使了個眼色,對武陵道:「我自進去讀書給你家少爺聽,你不用跟着侍候,我嫌你笨手笨腳的。」說罷,帶着那書僮進去了。
武陵沖張萼的背影瞪眼,心道:「說我笨,你更笨,我家少爺蒙着眼睛下棋都能贏你,哼。」
對那個走起路來扭扭捏捏的書僮,武陵發自內心地鄙視:「肯定是個撅臀邀寵的孌童,哎喲,不妙——諸天菩薩、各路神仙,保佑我家少爺不要被三公子帶壞了,千萬保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