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9章
賊道三痴
紹興文風極盛,大多數家世清白的紹興子弟少年時都會進入社學讀書,到二十歲左右見考取秀才無望,這才轉投他業,或經商、或游幕,魯雲谷也是這樣,讀書不成轉而自學醫理,他對醫道有天賦,醫不經師,方不襲古,敢於用新藥方,屢有奇效,他最擅長醫治小兒疾病,從醫短短數年,名揚紹興八縣——
魯雲谷不俗,行醫之外,於茶藝很有研究,吹得一口好笛,手植的蘭花多有名貴異種,他最看不慣別人抽煙、酗酒和隨地吐痰,因為不想看到這些,他很少出診,只在家中接治病人,登門為張原治眼疾算是例外了,第一次是拗不過張母呂氏的苦苦哀求,後面兩次卻是自願來的,因為他覺得少年張原言談極有意思,不是俗物。
魯雲谷跟隨小奚奴武陵到張宅正廳坐定,就看到戴着眼罩的張原手搭在一個小丫頭腦袋上走了過來,而跟在張原身邊的竟是張萼——
魯雲谷認得張萼,張萼是山陰縣的著名紈絝,名氣不小,魯雲谷對張萼簡直是深惡痛絕,原因在於年初在龍山花會有人出售一盆名貴的梅瓣春蘭,魯雲谷本想買下,卻被張萼搶了先,搶先也就罷了,卻與人鬥氣,當場將花了五兩銀子買下的梅瓣春蘭用腳碾得稀爛,酷愛蘭花的魯雲谷氣憤不過,上前理論,張萼一句「關你何事」,揚長而去。
第九章
插花和捷徑
「魯先生,這大熱天的又勞你枉駕惠臨,多謝,多謝。」張原長揖,一面命武陵趕緊上茶。
魯雲谷起身還了一禮,瞅也不瞅一邊的張萼,說道:「我來複診,看看你的眼力恢復得如何了,閒雜人等還請退避吧。」
張萼就知道魯雲谷看不慣他,當即「嗤」的一聲冷笑,譏諷魯雲谷道:「還閒雜人等退避,你以為你是山陰縣令啊。」
魯雲谷憤然起身,向張原一拱手:「告辭。」
張原忙道:「魯先生,魯先生,請稍等。」
魯雲谷見張原蒙着眼睛快步向他走來,擔心張原跌跤,趕緊趨步上前將張原扶住,說道:「在下改日再登門吧。」
張原道:「魯先生稍待,先聽我一言。」轉頭對張原道:「三兄,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
張萼頓時氣勢一挫,蔫頭蔫腦,無可奈何地應道:「不會忘。」
張原道:「魯先生是來為我治病的,你怎可如此無禮,快向魯先生道歉。」
魯雲谷瞪大了眼睛,張萼的桀驁不馴是出了名的,即便是其父張葆生要張萼向人道歉只怕也難,張萼會聽族弟張原的話?
就見張萼臉皮紫漲,腦袋轉來轉去,好像要掙脫什麼似的,忽然低下頭,走到魯雲谷面前,一躬到地,悶聲悶氣道:「魯先生,多有得罪,告辭了。」掉頭幾步搶出廳外,一溜煙走了。
魯雲谷愣在那裡,半晌問:「介子世兄,方才那人真是張萼張燕客?」
張原笑道:「這怎麼會錯,我族兄嘛——魯先生請坐。」
魯雲谷坐下,搖頭笑道:「張燕客轉性了,竟會向魯某道歉,這也算得一樁奇聞了。」
一邊的小奚奴武陵心裡快活,管不住自己的嘴,說道:「魯先生有所不知,我家少爺方才與燕客公子賭書贏了,燕客公子以後必須得聽我家少爺的話。」
「什麼輸了,又贏了?」魯雲谷一頭霧水。
張原解釋道:「是讀一段書,讓我猜書名。」
魯雲谷哈哈大笑,能讓著名紈絝張燕客服軟那可真不是容易的事,問:「賭的哪部書?」
張原清咳一聲,答道:「《金瓶梅》。」
魯雲谷思索片刻,從沒聽說過有這樣一部書,問:「是與袁中郎的《瓶史》一般論插花的嗎?」
有瓶、有梅,不就是插花嗎?
張原正端着杯子喝茶,「噗」地噴了,咳嗽不止。
小丫頭兔亭趕緊為少爺撫背。
魯雲谷以一個醫者的口吻說道:「喝茶、進食時莫要說話,就是要說也不要着急,慢慢說。」又問了一句:「是論插花的嗎?」
張原只好答道:「差不多,也有講插花的。」
魯雲谷道:「那《金瓶梅》可否也借魯某一閱?」
張原道:「抱歉,魯先生,那書是張燕客的。」
魯雲谷「哦」的一聲,不再問《金瓶梅》的事,走到張原面前,讓張原背光而坐,然後解掉眼罩,仔細診看張原的眼睛,詢問良久,點頭道:「介子世兄心能靜下來,這很好,你的眼疾病因在於自幼太過於喜歡吃糖,又且性子急肝火旺,養目先要養肝,養肝必先養性,性情平和,心靜神清,自然耳聰目明,你這眼疾很快能痊癒了——今日是六月二十二,在七月十五盂蘭盆節之前就可摘掉眼罩了,近日只要不去炎陽下行走、不要注視燭火,在室內不戴眼罩也可,就是不能看書識字,切記,還有,就是痊癒後也要儘量少吃甜食,不要過度用眼,養眼是終身之事。」
張原道:「記住了,多謝魯先生細心診視。」心裡道:「看來我需要一副墨鏡,不知道在澳門的那些西洋人有沒有墨鏡賣。」
魯雲谷今日有閒,上門為張原複診,順便也想與張原說說話。
兩個人坐在正廳外的圍廊上,搖着蒲扇閒談。
長夏的午前,看着檐外白熾的日光,鋪地青磚似在蒸發熱氣,這種天氣能坐在檐蔭下揮扇閒談顯然是相當愜意的,偶爾還有清風拂來。
魯雲谷心情甚好,每次與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交談,他都有耳目一新、茅塞頓開的感覺,很多他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這少年卻能一語道破,比如筷子插在水杯里,為什麼水面上的那截與水中的那截看上去像是彎折的?
魯雲谷心想:「東張的這個少年此前怎麼默默無聞,都說西張的張宗子、城南祁氏的祁虎子是本縣的兩大神童,依我看這個張原張介子絕不在那兩位之下,只怕還勝過那兩位。」
……
傍晚,張母呂氏從鑑湖田莊回來,說是收成不好,佃戶的麥租只收上六成,這幾年收成都不好——
張原心想:「上半年不都是風調雨順嗎,怎麼會收成不好,鑑湖那邊可都是良田,只要不遭洪澇,哪裡會年年收成不好!」
張原有一種感覺,張彩之父張大春極有可能從中漁利,因為他父親張瑞陽長年在外,母親呂氏畢竟是女流,這些年張原家的田租都是由張大春打理——
這些疑問張原現在只是放在心裡,他眼睛還不好使,不宜多操心,待完全脫去眼罩後再幫母親料理一下這些事也不遲,平時多留心便是。
次日,范珍、詹士元二人照常來為張原誦讀《春秋經傳集解》,讀罷一卷,閒談時間,范珍道:「介子少爺可知燕客公子的事?」
「什麼事?」張原問。
范珍道:「燕客公子昨日傍晚喝得爛醉,提一根竹節鞭,見人就打,後來又叫人給他眼睛蒙上,說要冥想開啟宿慧,滿口胡言亂語,跌跌撞撞撒酒瘋。」
范珍、詹士元知道張萼昨天來了張原這裡,一回去就大發癲狂,不知是不是張原言語觸發的?
張原道:「三兄是極聰明的人,是千里馬,千里馬必不馴,嗯,慢慢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