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 - 第13章
三戒大師
趙夯說完上句話,便感覺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哪裡不對。良久才恍然道:「我們不砍,他們也要砍的。他們怎麼能讓我們過河呢?」於是下令道:「繼續砍!」
此時,繩上的農民軍已經上去大半,方才的中斷給了他們死裡逃生的機會。
齊國士兵微微鄙視這個腦子慢半拍的夯將軍,手上卻絲毫不慢。飛快砍斷兩根,正在對第三根下手時,趙夯終於最終想明白了,他心道,倘若對岸砍了,我們還可以得到大截繩索,這樣修復也容易,但是自己這邊砍了,繩子便全留在對岸,想修橋就麻煩多了。
雖然想明白了,夯將軍卻不打算再改了,不就是新建個橋嗎?能多費事,總比威信掃地強得多。
……
秦雷深深看一眼對面的百勝軍,像是要把他們刻在腦海中,便轉身大踏步追上隊伍,向西北走去。
此役損失無法用慘重形容,足以令秦雷銘記終生。三千三百農民軍,在橋修復之前,僅陣亡不足一千人。但是在橋修復之後,竟有一千八百人喪命,大半死於相互踐踏、擠壓,以及無心戀戰後被齊軍的屠殺。
這些人死多少秦雷都不會眨一下眼睛,但是秦雷那九十七位忠誠的衛士,卻也陣亡了五十三位,其餘個個帶傷,其中重傷殘疾的占一半。換言之,方才半個時辰的戰爭後只有二十二人還不缺胳膊不少腿。這叫秦雷怎麼不心疼,怎麼不刻骨銘心。
何況,這些人中有不少是為了保護秦雷而犧牲。
「逐鹿河之戰」,在現在誰也不知道對秦雷有多大影響,但無疑改變了秦雷很多東西,至少這五十三位為他而死的兄弟的家人,二十二位為他而殘的兄弟的後半生都成為他不可推卸的責任。
還有,沒有大礙的二十二人,給他以忠誠的捍衛,又怎麼不報答?
所以,從此刻起,秦雷不再游離於這個時代,開始嘗試接受這個時代,開始嘗試為身邊的人獲得更多的東西。這就是最直接的影響。
然而,造化弄人,當秦雷準備嘗試接受這個世界時,這個世界卻似乎有些不歡迎他。
秦雷遇刺了,這個世界試圖磨掉這個侵入者的印記。
說詳細些便是——
當秦雷緊走兩步,快要追上隊伍時,他已經可以看見倖存的沈青和石威微笑着向自己走來。
一支鋒利的羽箭突然從他背後射來。
若是平時的秦雷,自然能靠女人般的第六感躲過這一劫。但是,此時的秦雷,心神剛從激盪中平復,正是警惕性最差,反應力最弱的時候。
那支箭快及身時,他才感到背後的破風聲,稍稍右移下身子,便感到箭只輕易穿透外衣、盔甲以及內甲,狠狠插在自己背上。冰涼的感覺霎那間傳遍全身,秦雷面朝下直直摔了出去。
沈青和石威目眥欲裂,慘呼着撲上來,接住秦雷摔倒的身體。去看箭射來的方向,只有些蘆葦在輕輕晃動。
秦雷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個念頭是:報應來得好快呀!
他半個時辰前剛用弩箭射過百勝軍一個校尉。
現在中箭的似乎都是同一個位置。
……
正傳
第三卷
【中都雨】
第27章
那一個難忘的夏日
若要老農說,昭武十六年還是很不錯的。一個春天淅瀝不斷的天空,在麥收前終於放晴了。火熱的日頭掛在天上,沒有太長時間便把地上的水汽蒸騰殆盡,一個春天瘋長的柳樹再也沒有往日的得意勁,無精打采的低垂着柳條。知了躲在樹葉間開始瘋狂的嘶叫,引得樹下的頑童把麵筋粘在竹杆上去粘。
整個神州大地都瀰漫着豐收的氣息,不管是秦、齊,還是楚。任意到一個鄉下,就會看到金黃色海洋似的麥浪在微風中蕩漾。滿臉喜氣的農夫從天還不亮便起來忙活,貓着腰用鐮刀把麥子整齊的放倒在田壟上。後面跟着半大小子負責收攏自己老子割的莊稼,他們用草繩把小麥捆起來,再拎到地頭上。
半大小子半是幹活半是玩耍,往往運一趟麥子就跟坐在那看守的弟弟妹妹大聲調笑幾句,再在地上翻幾個跟頭耍幾下活寶,換來弟弟羨慕的眼神,妹妹喝彩的掌聲才算罷休。倘若往年,老爹會氣勢洶洶的拿扁擔追打這不懂事的小子,但今年年景好,日子想必會順些,臭小子的舉動在老爹眼裡也就可愛了很多。
但是一聲大吼是免不了的:「二娃,你這個狗日的,還不死過來幹活!」
那二娃在跟弟弟妹妹炫耀自己昨日頂拐贏來的蟈蟈,正說到自己反敗為勝的要緊處,哪能離開,也不回頭,口裡大聲敷衍道:「爹,遠處來了隊官人,我得去看看他們能不能收下我!」
二娃他爹聞言,知道二娃想進城當大官的痴病又犯了,直起腰笑罵道:「你個狗日的東西,倘若能跟了去倒好,一天能省下多少糧食。」
說着往南面官道上望去,遠處倒是真行來一趟車隊。
片刻後,車隊越來越近,一水的黃色四輪雙架馬車,被兩匹高頭大馬拉着,在車夫的小心招呼下,不急不緩的在平坦的大道上行駛。前後有十幾輛。車隊左右各有一列金盔金甲的騎兵,騎着清一色的雪白戰馬,沒有一匹雜色的。
二娃和他爹都被車隊的氣派鎮住,大張着嘴站在田裡。只見那車隊緩緩的在二娃他們家地頭前的官道上停下來。幾個穿黑衣、侍衛打扮的人把車隊最中間一輛馬車團團護住,一個頭領模樣的輕敲幾下車門。車門便從裡面打開,兩個同樣身穿黑衣的漢子把一個錦衣男子從車上抱到地下早準備好的木頭輪椅上。
那個男子一臉苦相地坐在輪椅上,似乎在向邊上黑衣人抱怨着什麼,無奈黑衣衛士們只是低聲陪笑,卻不理睬他的要求。雙方蘑菇片刻,最終由一個瘦小的衛士推着木輪椅,滿足了錦衣男子散步的願望。
二娃好奇地看着輪椅上的官人,只見他一會指指點點大發感慨,一會低聲下氣求邊上的衛士讓自己起來走走,被拒絕後又氣呼呼的埋怨衛士在他身邊靠地太近,影響他看風景。
二娃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他的笑聲並不大,無奈輪椅上的人耳朵比貓還靈。聽到有人笑,錦衣人從黑衣人的包圍中探出頭,朝二娃呲牙一笑。日光下,那整齊的牙齒白的讓人心慌。
二娃爹忙上來,狠狠朝二娃頭頂扇了兩巴掌,大聲呵斥道:「狗日的,還不快跟我回去幹活。」說着就要拽他回田裡。
二娃一陣犯渾,使勁甩開老爹的大手,大聲頂道:「俺不,俺要問問這位官人收不收俺當手下。」
聽到這出人意料的回答,輪椅上的年輕人被勾起了興趣。他示意護衛把說話的小孩帶到身邊。
邊上一個護衛走過去,對二娃父親頷首道:「這位大哥有禮了,咱們殿下請貴公子前去敘話,有請了。」
未等他爹說話,二娃一蹦三尺高,歡喜道:「好咧,俺這就過去,謝謝大哥。」對護衛一鞠躬,便撒腿奔到輪椅上的年輕人面前。
二娃他爹見自己小子這般模樣,只得嘆口氣,解下腰間的干手巾,使勁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也跟了上去。
二娃跑到錦衣青年面前,未等錦衣青年說話便利索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直起腰大聲道:「求大官人收下俺吧!收下俺吧!」
這一拜竟然把輪椅上的青年拜懵了,半晌才回過神,忍俊道:「小兄弟,莫非你想當我手下?」
二娃很認真的點了點頭,表情竟有些嚴肅。
青年板起臉,故作嚴肅道:「我這裡不養吃白飯的,都有一身的本事,就拿這位來說吧……」他一指邊上一位壯碩的護衛。接着道:「這位可以被蜂子叮上幾百口都不出一聲,不動一動。」
這時,除了那位壯碩的護衛,其餘人都竊笑不已,甚至有人已經在揉肚子了。
輪椅上的青年也想笑,可笑聲還沒發出,便感覺胸口刀剜似的疼痛,痛感瞬間傳遍全身。疼痛中,他不由自主的劇烈喘息,豆大的汗珠掛滿他的臉龐。
一旁的護衛趕緊從袖中掏出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粒龍眼大小的褐色藥丸遞給青年。
錦衣青年費力地搖搖頭,閉上眼睛調息片刻,神態漸漸回復正常。
二娃和他爹早嚇壞了,乖乖地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喘。
錦衣青年見二娃父子瑟縮的樣子,讓侍衛扶起二娃他爹,對他輕聲道:「大哥不要害怕,我只是跟這個孩子聊聊,沒有別的意思。」
便不再理會二娃他爹的告饒之詞,轉而對二娃道:「你倒說說,你有什麼本事能在我那裡混飯吃?」
二娃一聽,頓時忘了害怕,使勁想了想,最後泄氣道:「俺除了記性好,啥厲害本事都沒有。」
第28章
我叫秦雷
坐在輪椅上的青年微笑道:「這也算了不得的本事,你叫是什麼名字?多大了?」
半大小子忸怩道:「俺叫二娃,趙二娃。十三了。」似乎很為這個沒前途的名字苦惱。
錦衣青年體貼的笑笑,又問道:「識字嗎?」
二娃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他爹也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錦衣青年點點頭,叫二娃起來。
二娃心道,說什麼也不能起來,一起來就沒戲了。便賴在地上,一臉苦相地望着輪椅上的官人。
那錦衣青年見他這副憊懶模樣,有些好笑,又顧忌背上的傷口,不敢笑出聲,對邊上一個麵皮白淨的衛士道:「石大哥,取本斥候教材來。」
那被喚作石大哥的衛士笑着從被囊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冊子,恭敬地遞到青年面前。青年讓侍衛翻到某頁後,把書給二娃,對二娃溫言道:「這兩面共有四十個小人,動作各有不同。現在我給你三十息的時間,到時你若能畫出一半以上,我便承認你有本事。」
二娃深吸口氣,接過小冊子,雙手微微顫抖。二娃他爹也緊緊的攥着衣角,看上去比兒子還要緊張。弟弟妹妹們遠遠地站在地頭上,微帶惶恐地向這邊張望。
青年向二娃微笑道:「現在計時開始。」又對石姓侍衛道:「石大哥麻煩你計時。」
有偉人說過當一個人坐在火爐上,一分鐘有一年那麼漫長。倘若是與心愛的姑娘在一起,一天會像一秒一樣飛快。二娃絕對沒聽過這句話,但是他此時的體驗卻與那偉人發現這個道理時是一樣的。
所以說,體驗是屬於大眾的,而發現卻只屬於某些被叫做天才的人。
……
二娃剛看完一遍,那石頭侍衛便道:「時間到。」
二娃撇撇嘴,心道這人怕老子搶他飯碗,故意把時間縮水。
這時,一個衛士端過紙筆,二娃抓起那奇怪的黑竹棍,攥住了,在托盤上一划。脆弱的竹炭哪經得起他這般蠻力,很乾脆的折斷了。
二娃偷偷看看輪椅上的人,才訕笑道:「俺還是用這個吧!」說完撿起一根枯枝,然後用腳在地上使勁劃拉幾下,弄得塵土飛揚。
二娃老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兒子。目光中既有擔憂,更有驕傲和期待。
……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二娃把全部四十個小人原原本本的重現在地上,沒有一個畫錯,就連順序也與小冊子上的一樣。把周圍準備看熱鬧的眾侍衛震得目瞪口呆。
輪椅上的公子也是大嘆好運,這樣的小神童在這個沒有普及教育的年代被發現的幾率太小了,難得又跪在地上求自己收留。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否極泰來,公子不能免俗的幻想一番。
二娃見眾人一臉震撼,覺得自己成功打動了對方,卻遲遲不見這些人有什麼反應,不由着急問道:「到底能不能收下俺?」
輪椅後的小個子侍衛見二娃緊張兮兮的樣子,有些不忍。輕聲在陷入某種情緒的某人耳邊道:「殿下,殿下……」
那殿下回過神,對二娃點點頭道:「不錯,算你有本事。你可以回去了。」
二娃聽前半句高興的不得了,可是聽到後半句不由一下泄了氣。嘴一下子癟了起來,淚珠子在眼眶打轉,眼看就要哭出來。哽咽道:「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欺負小孩呢?不是說好了,俺有本事就收下俺嗎?」
二娃他爹也在一邊作揖道:「這位大官人,若是覺得俺家二娃還有點用,就收下他吧!」
輪椅上的公子無辜的攤開雙手,戲謔道:「難道不回家裡跟老娘說聲?不用跟小夥伴炫耀炫耀嗎?」說完朝二娃眨眨眼。
二娃聞言,剛要落下的淚珠子生生收了回來,一臉苦相瞬時轉成了笑臉,像極了西秦漢中一代著名的民間藝術——變臉。他『嘭嘭嘭』給未來主子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謝謝公子,謝謝公子!」
輪椅上的青年朝他笑笑,揮手道:「快去吧!我會留一個人在這等你的。」
二娃使勁點點頭,站起來,也不管雙膝站滿了塵土,又蹦又跳地朝村子裡跑去,邊跑邊高聲喊道:「俺終於要進城了,俺不種地了!」
弟弟妹妹並不了解哥哥的想法,卻能清楚感受道他的快樂。於是也大喊大叫着『進城,不種地』之類的話,嘻笑着蹦蹦跳跳跟上去。
二娃他爹見兒子終於得償所願,欣慰之餘卻又擔心起來,他為難地看着兒子的背影,深感躊躇。
輪椅上的公子見二娃他爹不舍與歡喜混雜的樣子,無來由地想起自己這世的老子,不由有些羨慕二娃,他溫言對二娃爹說道:「大哥放心,這孩子跟着我定不會叫人欺負。」
其實還有後半句:「只會被我欺負。」只是他不說。
二娃爹聽他這樣說,感到放心許多。撓撓頭憨厚笑笑,對公子問道:「還沒問官人貴姓呢?」心說不知道你是誰,俺以後看兒子該上哪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