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 - 第16章

三戒大師

  秦雷不以為意。接過第四觴,端過頭頂,略一沉吟,清聲道:「這第四觴,敬我大秦。」

  依舊一飲而盡,輕吐一口氣,濃濃的酒味立刻遍布周身。

  這次還是三聲贊,讓滿以為會聽到四聲的秦雷微微失望。

  一邊的太子鼻翼微微翕動一下,隨後笑容不變,眼神卻有些冷。

  待到第五觴,秦雷長吁口氣,端着酒站到場中央,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小子自幼背井離鄉,日夜思念故國。百轉千回千辛萬苦,終於如願重歸故里。這一觴,便要敬所有為我犧牲的兄弟們,我秦雷終生不會忘你們。」舉起觴一飲而盡。

  這才是他真心想敬的人。

  場邊的軍士似乎被他所感染。山呼海嘯般地吼道:「贊!」「贊!」「贊!」比方才聲音大了一倍。弄得場中官員勛貴們摸不着頭腦。

  秦雷接過第六觴,他的手仍沒有一絲顫抖,只是動作慢了許多。

  空腹飲酒,大忌呀!秦雷心中苦笑。

  此時已是騎虎難下,他也只能硬着頭皮一觴接一觴的飲。他端着酒,在場中微一踱步,幾萬人目不轉睛地盯着秦雷,想看看這位越來越豪放的五殿下還有什麼新花樣。

  秦雷站住腳,目光掃過眾人,所有人頓時凝神靜氣,等待他發言。秦雷向眾人深鞠一躬。面色突然一紅,卻是一低頭,酒氣上涌,難受非常。良久才辛苦壓制住胸中地翻騰,重新直起身子。在別人眼裡卻是五殿下鞠了個異常誠心的大躬。

  臉色紅的滴水的秦雷吐出一口濁氣,大聲道:「從小我就想有朝一日我回故鄉,會受到什麼樣的歡迎。我相信故鄉人會很熱情的對我,但也沒有想到眾位給小子如此禮遇。小子何德何能?又何以為報?唯有滿飲此觴聊表謝意。謝眾位。」

  第六次一飲而盡。

  ……

第34章

打虎親兄弟

上陣父子兵

  第六觴下肚,秦雷只覺得肚中翻江倒海,似乎一動便會吐出來。但是他的頭腦卻越發清醒,剛剛產生的一絲溫情也隨着越來越白的臉色轉瞬即逝。

  秦雷站了好一會,在邊上小宮女擔憂的目光中端起第七觴。

  這時,有人按住秦雷持觴的手。

  秦雷醉眼朦朧的歪頭一看,是太子。

  太子有些心疼地看着秦雷,面色發緊。他從秦雷手中拿過酒觴。秦雷也沒推辭,順手給了他。

  太子對眾人清了清嗓子道:「五弟旅途勞頓,又年紀尚幼,飲了大吉大利之數,已是非常不錯。古人云,過猶不及。又雲,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這剩下三杯就由本宮替下,眾卿以為如何?」

  四周的臣工面面相覷,心道,您都『本宮』了,不就是為了提醒我們您監國的身份。我們誰還敢有異議?

  於是其聲稱善。

  秦雷不是不想推讓一下,但似乎一張嘴就會吐出來,只得老老實實站在一邊,臉上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後面的老三老四上前拉住太子,老三嚴肅道:「二哥身為監國,責任重大,當少飲為妙。」老四也一臉肅穆道:「我們也是五弟的兄長,又沒有什麼重要差事,這酒我們飲才是正理。」一副咬牙切齒,大義凜然的樣子。

  太子眯着眼看了兩人好一會,看的老三老四心裡發毛。

  良久,太子才神色複雜地點點頭,沉聲對兩人道:「也好,正好叫天下人知道咱們兄弟手足情深,互幫互愛。」說完向兩人微瞪一眼。

  老三老四見太子終於應允,一個拿過太子手中的酒觴,另一個從桌上端起一觴,兩個人皺眉看看觴中的酒,一咬牙,仰頭灌了進去。

  一觴下肚,老三老四的臉登時通紅。兩個人慢慢歪頭看向最後一個紅衣宮女芊芊玉手端着的最後一觴。只看了一眼,就像見鬼似地轉過頭來。兩人苦着臉,互相遞着眼色。卻誰也沒有動彈。

  一旁的太子忍俊不禁,上前作態道:「這最後一杯就留給二哥吧!」老三老四對視一眼,齊齊苦笑一聲,扭頭向太子,擠出一個勉強的笑臉,老三聲音微顫道:「這一觴酒還不夠弟弟漱口的,何須哥哥出馬?」

  老四也顫聲道:「是呀!我們方才卻是在掙最後一觴的歸屬。」

  太子強忍住笑,板着臉問道:「那你們有定論了嗎?」

  老三老四又對視一眼,一起點點頭,扭頭對太子道:「均分!」

  太子皺眉問道:「可有什麼說道?」

  老三老四臉苦下來,知道二哥是要給自己一個教訓,只得乖乖地站在那裡苦思冥想,無奈酒勁上頭,腦子一片漿糊,什麼都想不起來。

  這功夫,秦雷的酒勁已經過去了,他心中清楚,這兩個哥哥下不來台,將來不敢惹太子,八成會遷怒自己。自己初來乍道,毫無根基,最怕小鬼難纏,實在沒有必要樹敵。

  他把那絲不快壓在心底,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對離得最近的老三道:「分久必合。」

  大腦一片空白的三殿下如聞仙音,他忙對太子道:「說道有了,有了。」

  太子好奇道:「說來聽聽?」

  老三清清嗓子,眼睛掃過場中眾人,見大家都期待地看着自己,不由微微得意,渾然忘了這個主意不是自己想出來的。他高聲道:「父皇誕下我兄弟七人,造化弄人,竟從未聚齊過。今日終見五弟,卻仍有大哥出征在外,實屬無奈啊!現我與四弟分酒,乃是寓意分久必合,祈我兄弟終將團聚,祈我大秦終將一統天下,九九歸一。」

  秦雷微微吃驚,這老三腦子轉得極快,本來一點思路都沒有。一經提醒便能立即緊扣今日主題,又借題發揮,討好了朝思暮想天下一統的文武百官,貴族勛舊。假以時日,多些歷練的話,定然是個狠角色。

  果然三殿下的言論在場中引起強烈的反響。文武百官紛紛頷首,貴族勛舊頻頻點頭,紛紛頷首的,贊三殿下兄弟情深又念念不忘軍國大事,將是定國安邦的好棟樑;頻頻點頭的嘆三皇子頗有急智且行事全面,定是可以乘涼的好大樹。

  但無論將來如何,棟樑也好,大樹也罷,現在還都是——樹苗。

  太子也非常高興,那點不快早拋到九霄雲外。對老三溫聲道:「霖弟,難得你有這份心意,卻是有長進。你們就分酒吧!等到將來必合的時候,為兄定說與大哥知曉。」

  老三望了望秦雷,眼神中又有感激又有愧疚。秦雷向他擠擠眼睛,老三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時候宮女又端上一個觴,一直默不作聲的老四接過來,把原來觴中的酒一份為二,自己先飲了一觴中的酒,便站在一邊,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什麼。

  老三也不以為意,接過酒觴,瀟灑的飲盡。

  ……

  飲完接風酒,盛大的儀式便告一段落。此時到了後晌時分,場中的人們不少感覺飢腸轆轆,於是開始祈禱皇子們趕緊離去,大家好回家吃飯。

  天遂人願。

  七位皇子沒有多做停留,各自登車,準備回城。

  太子邀請秦雷與他共乘一車,秦雷指了指自己的嘴,搖搖手,太子知道秦雷不欲自己見到他的醉態,善解人意的笑笑,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道:「其他的事以後再說。晚上見完瑾娘娘,夜裡就去我那歇息。」

  秦雷感激地點點頭,扶着沈青的肩膀慢慢走到自己的王車邊,費力地踩着錦墩,上了車。

  直到秦雷消失在車廂里,地上的太子才轉身回自己的王車。太子的王車也是明黃色調,車廂內壁用明黃的湖綢包着,最里是一個躺椅,椅上放着舒適的錦褥,椅子左邊有一個檀木書架,擺着幾十本摩挲地有些舊的書。椅子右邊是一個同樣質地的小機,機上擺着時鮮水果,各色蜜餞。還有一盞正裊裊冒着熱氣的清茶。

  見太子上得車來,兩個一模一樣的白衣絕色少女上前為太子寬衣解帶,換上一身輕便衣服。

  太子靠在躺椅上,兩個少女便跪下,把他的小腿一左一右抱在懷裡,溫柔揉捏。又有兩個宮女在車廂的一角,為太子輕輕搖着羽扇。

  太子嘟囔了一句後,便舒服地閉上眼睛。

  兩個宮女模糊地聽到太子罵了一句:「屁分久必合。」互相對視一樣,又像什麼都沒聽到一樣,溫柔而仔細的為太子殿下揉捏起來。

第35章

進城!進城!!

  沈青扶着秦雷上車,石威早等在裡面,把一個痰盂遞到秦雷面前。秦雷心神一松,便抱着那痰盂大吐特吐。沈青上前想拍拍殿下後背,卻又怕觸動傷口,一時有些躊躇。

  石威卻不管這些,使勁為秦雷捋了捋胸口,待到殿下吐得差不多了,便端過早已準備好的清水,送到秦雷嘴邊。

  秦雷擺了擺手,喘息着靠坐到車廂壁,今日急着趕路,自早餐後便未曾用膳。空腹飲下近十斤烈酒,可把這具十六歲的小身板折騰壞了。

  他的兩眼無神的在車廂內游移,良久才重新聚焦。石威又遞上清水,秦雷接過,緩緩的送入口中,漱漱口,吐回痰盂,慢慢地恢復了正常。

  車廂內酒氣熏天。裡面的三個人卻毫無所覺,依舊門窗緊閉。

  車行頓飯工夫,石威打破了沉默,他低聲恨恨道:「殿下,這分明是有人要您出醜。用這麼大的觴,還用『仙人醉』這種秦國最烈的酒。」

  秦雷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沒有人要我出醜,是我酒量不行。」

  這下連沈青都按耐不住,激動道:「殿下,您在回國路上是何等英雄,怎麼一回來就……」他覺得自己有些冒失,終究沒有把下面的話說出來。

  秦雷輕笑一聲,本不想回答。但又不想傷了這個自己極喜歡,又忠心耿耿屬下的心,他還是開口問道:「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沈青咬牙切齒道:「敢辱殿下者,殺無赦!」

  石威在邊上聽不下去了,狠狠拍了沈青腦袋一下,罵道:「混賬話,還以為在荒郊野外呢,想殺誰就殺誰?」

  秦雷笑着點點頭,附和道:「石大哥說得對,京城水深得很,不到萬般無奈,誰也不會刀兵相見的。」

  沈青兀自強硬道:「那也不能這麼算了,至少也要狠狠打一頓出氣才好。」

  秦雷臉色漸漸陰沉,嚴厲道:「我問你,我們來京城的首要大事是什麼?」

  沈青見殿下動怒,心中惴惴,低聲道:「撫恤陣亡袍澤遺屬,還有安頓重傷的同袍。」

  秦雷眯起眼睛,哼道:「既然知道,那我再問你,我們在京城可有朋友舊識?可有一官半職?可有立錐之地?」

  秦雷問一句,沈青搖一次頭,三次之後,沈青默然無語。

  秦雷面色稍緩,對沈青柔聲道:「我知道你是想為我出氣,我在上京時何嘗不是飛揚跋扈?」

  沈青想起殿下在齊時怒毆守門兵丁,戲耍至善和尚,綁票國師侄子。那時殿下異國為質,處境艱難,兀自不肯吃虧。想到那些好玩的事情,笑容偷偷爬上他的嘴角。

  石威見沈青走出牛角尖,也高興道:「就是,咱們現在要為死傷的弟兄辦事,還不一定用到誰呢。京里實力盤根錯節,弄不好就給咱們使絆子,沈兄弟放心,依咱家殿下脾氣,等穩住陣腳後定叫那些人好看。」

  秦雷鬱悶道:「我有這么小氣嗎?我一向覺得自己很大度的。」

  石威和沈青被秦雷故作委屈的模樣逗得笑作一團,秦雷微笑着看着他們,心神卻完全被另一件事占據。

  他將要去見自己的母親,大秦瑾妃娘娘。這是五殿下十六年後重見母親,也是秦雷第一次見到將要稱之為娘的人。

  對於這個母親,總體講,秦雷並不排斥,甚至還有不少好感。畢竟皇子出質這種事不是她一個妃子能管得了的。畢竟她的娘家給了自己異乎尋常的幫助,可以說自己能回到秦國,九成要謝沈家。

  所以對小質子十六年苦楚沒有半分體會的秦雷,準備很大度的接受這個便宜母親。

  ……

  當然不能這樣滿身酒氣去見母親,秦雷吩咐石威去安排沐浴。

  馬車又行了半個時辰,中都城到了。

  秦雷見過上京的城池,高大堅固的同時,造型優美,華麗精緻,甚至所有的城磚上都鏤着精美的雲紋。

  當秦雷從車廂探出頭,一座足有十五丈高的巨城就這麼突兀的出現在他的眼前。

  竟比上京城高了一倍。

  藏青色的城磚一塊就有兩尺長,八寸寬,竟也是上京城磚的一倍大。這樣的城磚一塊塊砌起這百丈高城,竟也用了千萬塊。城牆在五丈,十丈丈的地方有明顯的顏色分界。五丈以下,顏色近乎黑色,五丈以上色澤藏青,十丈以上的城磚明顯比下面的新,顏色淺得多。

  秦國好戰,軍力強於齊楚任何一國,也就經常招致兩國的聯手進攻。

  雙拳難敵四手。

  於是秦國在歷史上大敗過那麼幾次,甚至中都城也被圍過三次。最近的一次發生在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的戰火痕跡,早已被十六年的風風雨雨基本抹去。但仔細去看,還是能看到城牆上斑斑點點似的凹痕,無聲的訴說着自己所受的苦難。

  每被圍一次,秦人就會贖罪似的加高加固一次城池,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