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 - 第4章
三戒大師
……
秦雷不知道,那位鐵老闆正面臨一次關鍵的抉擇。
上京城是傳統的四方城池,格局嚴整,城東是達官貴人所居;城西是商賈雲集之所;城南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北面則是各部衙門,京畿金吾衛所所居,這四部將偌大的皇城拱衛其中,階級森嚴,等閒不得逾越。
雖然三國並立,戰火不熄,可同根同源,互補性很強,自然之間往來頻繁,貿易繁榮。但也因為國與國的對立矛盾,致使單個商人很難在刁難盤剝中生存,因此商人們不得不集合起來,組成大大小小的商社來面對生存的挑戰。
上京城西最繁華的陶朱大街上樹立着大大小小的各國商行,其中最大的一個占地幾十畝,紅瓦綠樹,高牆大院。內里館舍眾多,商旅雲集。門前一塊古樸匾額,上書『中都會館』,顧名思義是來自秦國都城中都的商人們聚集的地方,鐵中豪是這裡的館正。
往日裡舉止沉穩,雍容大方的鐵老爺此時有些失了方寸,他在上京奮鬥了十六年,才有今天養尊處優一呼百應的地位。突然要放棄在上京的一切,去完成掛滿蛛網的任務,鐵中豪無法從容面對。
他在堂中來回踱了幾步,良久,沉聲對邊上默默侍立的管家打扮的老者道:「財叔,三件事,請去安排一下:一,自即日起我鐵家所有商鋪停止進貨,賬上流水全數抽回。二,答應劉胖子的收購要求,但是必須現銀交割。三……咱們的人,都撤回國去。」
被稱作財叔的老者啞着嗓子道:「老爺,那您這十六年的努力豈不付諸東流了?」
鐵中豪沉默良久,最後挺直腰身堅決道:「家族高於一切!」聲如金石。其實前些日子派出府中衛士阻攔對秦雷的行刺時,他便明白,遲早會有今天。
……
那個引起鐵中豪苦惱的人,正與秦國鴻臚寺少卿李光遠話別。
李光遠次日一早便會啟程回國,自有一番儀式。秦雷困於府中,無法相送,因而李光遠提前來辭行。
質子府門口,秦雷有些傷感,雖然與李光遠相交不久,但兩人亦師亦友,相處甚歡,可謂忘年之交。
秦雷面帶不舍,握住李光遠的手道:「今日送別先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一邊的鐵鷹見殿下對李大人仍然堅持一貫的悲情路線,心中偷笑卻不敢表現在面上。
李光遠也有些不舍,雖然五皇子學業被耽誤了,但是天縱之才,聰慧過人,最難得是寬厚謙遜,待人以誠。倘若能夠回國,必是大秦棟樑。他渾然忘了質子府鬥毆事件中,那幾個仍躺在病床上的可憐人兒。
他拍了拍秦雷的手,動情道:「殿下千萬保重,有時間多看下那箱子裡的書,您一切都好,就是學問還不夠啊!」秦雷之乎者也統統不會,應該說不學無術才對。
看主子有些尷尬,鐵鷹端起一個托盤上前,盤中是三杯水酒。
秦雷雙手端起一杯,敬到李光遠面前,朗聲道:「第一杯,敬祝大人歸途順利,一馬平川。」清秀溫和的臉上再也看不到一絲傷感。
李光遠鄭重接過,滿飲此杯。
秦雷端起第二杯,清聲道:「第二杯敬祝我大秦旗開得勝,一戰雪恥!」聲音清雅,卻有說不出的諷刺。
李光遠歉疚地望了秦雷一眼,飲了。
秦雷端起最後一杯,朗聲道:「第三杯,為了明天的相會!請滿飲此杯!」
李光遠見秦雷恢復往日的神采飛揚,不由哈哈大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高聲道:「真乃酒逢知己也!」擲杯轉身上轎。
李光遠支起轎簾,向秦雷拱手堅毅道:「微臣回國後定然面見聖上,為您討個說法。殿下保重,後會有期!」
言畢起轎而去……
秦雷走到門前,習慣性的踏上石凳,默默沉思。把守門的金吾駭的心中打鼓,他可聽說面前這位『武瘋子』便是在這個地方將一伍同僚毆得臥床不起。
待秦雷回過神來,看到面前衛士滿臉驚駭之色,有些愕然,轉瞬又明白過來,伸手拍拍可憐衛士的臉蛋,施施然走進府中。
第7章
為家族沈洛埋名
論拳腳秦雷進步
送別老朋友,迎來新朋友。李光遠前腳走,鐵中豪就來了。
又是一個從容優雅的中年男子。身材中等,微微發福,面色紅潤,保養得很好。那雙鷹目居然與秦雷有幾分相像,只是更滄桑,目光也更深邃。
這是兩人第二次見面,上一次秦雷裝病時,他來探望過。對這個人,秦雷只知道他是中都在齊商人的領袖,再就是李光遠暗示,這人與自己有些親戚關係。
「小人姓沈,名洛。」這是鐵中豪的開場白。
秦雷沒有什麼反映,他不了解這個名字背後的東西。可鐵鷹明白,他失聲道:「沈洛?你與咱們殿下舅家什麼關係?」
自稱沈洛的鐵中豪瀟灑的一撩衣袍,向秦雷單膝跪下,抱拳道:「小人正是沈家外府執事,瑾妃娘娘的八弟。」
秦雷連忙扶住,瑾妃便是他這世的母親,母親的弟弟,不是娘舅是什麼。
秦雷扶起沈洛,苦笑道:「舅舅折殺外甥,快快請上坐。」心中還是非常歡喜的。
沈洛沒有推辭,坐定後,端詳着這個令他從中都來到上京,又要放棄現在生活的『外甥』。似乎比上次探望時強壯了些,也精神了很多。
秦雷見沈洛似乎陷入某種情緒,也不着急,安靜地看着茶盞中裊裊的熱氣,他能感到眼前的男子似乎剛做出過某種抉擇,有些沉重。
比較成功的人自控能力都很強,大商沈洛也不例外。他很快回過神,鄭重道:「十六年前,小人受命前來上京暗中保護殿下,家主命我隱姓埋名,不必與您接觸,只有在殿下最危難的時候才會出現在您面前。請殿下恕罪。」這是在解釋十六年不曾照拂的原因。
秦雷不是原本的苦命人兒,對這十六年悽慘歷史也就沒有感覺,因而誠懇道:「舅舅言重了,長輩深謀遠慮,豈是小輩可以妄言的。況且您在此時前來,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聽了這番暖人心扉的話語,沈洛眉頭稍稍舒展,微笑道:「謝殿下寬慰,我沈家上京城五百忠勇,八百萬資財自今日起便交予殿下了。」
饒是兩世為人,秦雷也不禁站了起來,失聲叫道:「真的?」
沈洛看到一直溫文爾雅的表少爺終於露出了少年模樣,心中呵呵一笑,點頭道:「千真萬確,家主有言,只要殿下能脫困,就是我沈家在上京的布置全毀了,也是值得的。」十六年前說過的,沈洛心中加了一句。
形勢急轉直下,與中都相距萬里,請示是來不及了。這時候便是不執行這十六年前的命令,時候也有託詞,但是沈洛矛盾之後還是堅決執行了。
即便不知內情,秦雷也知道人生能有幾個十六年,看沈洛的模樣,想來他離開中都時最多十八九歲,人生最好的一段時間便放在了這裡。
秦雷突然恍然大悟道:「那日夜裡遇刺,鐵鷹說有人相助我們,應該就是舅舅吧!」
沈洛點頭道:「不錯,只是對手點子太硬,我們折損好些人手,也沒救得了殿下。」
秦雷搖頭正色道:「舅舅此言差矣,若沒有那些兄弟犧牲,外甥定不能拖到刺客撤退。」站起身,整整衣襟,向沈洛躬身施禮道:「舅舅大恩,外甥不敢言謝,唯有他日以孝事您。」
沈洛生受他一禮,心懷大慰。他們雖是舅甥,可秦雷乃皇子之尊,君臣之禮壓過了親倫之禮,而秦雷這樣說便是放棄了君臣之禮,從此以後只論親情。這樣的態度無疑令沈洛非常滿意。他大笑起身,扶住秦雷問道:「殿下可有定計?」
甥舅兩人轉到書房中密謀良久,到天擦黑沈洛才滿臉驚訝的離開質子府。
送走沈洛,鐵鷹心道:「殿下果然不喜留人吃飯,連自己舅舅都要回家趕晚飯。」
……
日子一天天過去,沈洛按照計劃緊鑼密鼓的拜訪上京的大小權貴。過一段時間便會來秦雷府上坐坐,商量些什麼。果然是錢能通神,守門的金吾對沈洛極為客氣,任他隨意出入。
秦雷仍然按部就班的錘鍊自己,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天晚飯後,例行打沙包時間。
秦雷按慣例以鞭腿開局,鐵鷹反應稍微有些遲緩,沒有及時格擋,帶着呼嘯的鞭腿抽向他的太陽穴,鐵鷹後仰已經來不及了,那條氣勢十足的腿竟然瞬間停在他的耳邊,僅隔一分。
秦雷看鐵鷹心神不寧,方才虛踢一腳把他驚醒,笑道:「鐵大哥可是想起那個園子裡的粉頭?」
鐵鷹已經對這人前人後兩幅面孔的主子初步免疫了,自動過濾掉殿下調笑得話,粗聲問道:「殿下真不打算動用武力?」
秦雷點點頭,笑道:「我道鐵大哥擔心什麼,我是打算讓齊國禮送我回國的。」
鐵鷹也不接話,接着委屈道:「我乃殿下親衛首領,理應為殿下保駕守衛,您怎麼能不要我了呢?」
秦雷嘿嘿一笑,道:「鐵大哥的心意小弟明白,可是我想不出第二個可靠的人可以把信送到函谷關了,別的人我都信不過。」
鐵鷹知道秦雷謹慎無比,即使是沈洛的人,他也不會全盤相信。這樣看來,此次任務非他莫屬了。鐵鷹不甘心道:「那殿下的安全怎麼辦?」
秦雷伸手一撩額前的頭髮,哼道:「以為這些天本公子在作秀嗎?」
鐵鷹點點頭,擺個起手式沉聲道:「正要請教殿下。」言畢,一個黑虎掏心,右拳從腋下擊出。臨近分別,鐵鷹終於主動進攻一次。
秦雷清聲道:「來得好!」扎個馬步,一招貴妃照鏡,將鐵鷹的拳擊偏。緊接着側身近前,右手手肘猛擊鐵鷹肋部。鐵鷹忙將護住內臟的手臂下移,試圖格擋這一擊。沒想到這竟然是虛招,秦雷的小臂猛擺,力量一下轉移到拳頭,速度陡然加快——實實在在擊在鐵鷹的鼻子上,頓時鮮血橫流,慘不忍睹。
鐵鷹難掩心中驚訝:殿下進步太神速了,速度和力量都有了長足的發展,再加上那詭異的進攻套路,一般高手已經攔不住他了。他從衣襟撕下兩塊布條,使勁堵上流血不止的鼻孔,瓮聲道:「殿下既然主意已定,那俺聽你的便是。」聲音竟有些幽怨。
第8章
皇子與大師對弈
秦雷向至善行賄
齊國內務府自秦雷遇刺後派了一營金吾衛駐紮質子府外,同時每半個時辰都會有巡邏的兵士查看秦雷的狀況。
秦雷起初的確打算武裝越獄,甚至與鐵鷹反覆推演過幾遍,他估計自己只要恢復七成實力,憑藉多年的特戰經驗,逃脫這個破綻百出的牢籠的希望還是蠻大的。
與沈洛一次深談,打消了秦雷的這個念頭:非不能也,實不為也。沈洛明確告訴秦雷,據可靠消息,秦國這次出兵的理由便是迎回質子。倘若他這樣不明不白的失蹤,秦國的計劃必然受到影響:質子都逃了,還迎個屁啊!
所以秦國需要他被囚禁着,像被惡魔抓住的公主一樣,等待王子去拯救。秦雷雖然沒有這樣的自覺,卻也不能不顧軍方的感受,秦國五皇子的身份意味着太多的東西,是秦雷不能拋棄的,只要他還在這個世界生活。
……
也是那次談話,沈洛告訴秦雷他必須親自說服一個人,計劃才能順利進行下去。
那是個和尚,方頭大耳,笑容可掬,法號至善。
兩人對坐在小涼亭內,桌上擺着棋盤,此時黑方的大龍已被白棋重重圍剿,眼看就要被滅。
至善大和尚拍拍圓滾滾的肚皮,對秦雷笑道:「施主太過計較了,豈不知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
秦雷捻着手中的黑子,無所謂的笑笑:「幾個草芥之輩,打了便打了,大師乃慧能老禪師的衣缽傳人,這點事情還兜不住?」
至善苦笑道:「若是別人,施主打了便打了,可貧僧恩師的俗家侄子卻不是那麼好打得。」
秦雷把棋子輕輕拋起接住,嘿嘿笑道:「誰知道堂堂國師內侄竟跑到我這質子府當起了門官啊!」他確實沒想到那日被自己一腳踹暈的兵痞竟是國師侄子。
至善訕笑道:「咱們這位小爺確實有些胡鬧,放着好好的差事不做,整日跟一幫兵痞廝混,吃些苦頭也不全是壞事。」
秦雷聽出他話語有鬆動之意,對身後伺候的鐵鷹點點頭,鐵鷹從懷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禮單,推送到至善面前。懇切道:「自從知道誤傷貴公子,小弟深感不安,幾次欲前去登門賠罪,無奈……唉……這個就給賠貴公子買點小米雞蛋補補身子吧!」
至善微笑接過禮單,打開一看,不由自主嘴巴大張,五十萬兩!要知道五十兩銀子就可以讓小康之家舒舒服服過一年了。換成雞蛋的話?齊國似乎沒有那麼多雞蛋。
秦雷趁熱打鐵道:「若是小弟順利回國,旅途遙遠,自然輕裝簡行,我有些不值錢的字畫就麻煩大師費心收着了。」
至善含蓄道:「既然施主所託,貧僧也就接下這個重任了。」
秦雷笑着起身,把棋子往棋盤上一扔,挽起至善的手,誠懇道:「那就拜託大師了。」
說罷,送至善離去。那棋盤上被秦雷隨手丟下一顆棋子後,局勢竟然天翻地覆,黑棋奇蹟般被盤活,再無大龍被殺之虞。只是至善被秦雷擋住了視線沒有看到,看到的鐵鷹又不懂棋。
……
那天后秦雷再也沒有見過客,只是不時吩咐鐵鷹做些沒頭沒腦的事情:譬如給沈洛送去一些古怪武器,稀奇服裝的設計圖;去市集買各種奇怪東西,什麼針頭線腦,花椒八角之類的。他隱隱感到殿下還是會動點武的——收集硫磺、硝石和木炭不會是真要作爆竹吧?雖然在鐵鷹的認知里這些東西只能做爆竹。
……
當鐵鷹看到秦雷穿上沈洛送來的古怪衣服、再把那些武器熟練的別在上面時,他終於相信殿下那次昏迷中定有奇遇。
至善離去不久,秦雷便讓鐵鷹對外宣稱報國寺的至善大師治好了自己的『瘋病』。
半月後的一個中午,守門的齊兵畢恭畢敬地遞給鐵鷹一張鎏金請帖。
秦雷正在用午飯,今天的主菜是紅燒鹿蹄。齊國廚子手藝不錯,把鹿蹄配上花生米、干椒、剁椒、紅椒、姜、蔥、紅油、香葉、八角、鹽、胡椒,燒得肉酥爛,色鮮艷,汁濃味厚。部隊出來的,都好這口。
秦雷放下啃得精光的骨頭,拿手巾胡亂抹下手,接過請帖,看了一眼,扔回給鐵鷹道:「看來這沈舅舅不得了啊!幾天就驚動齊國最大的官了。」
鐵鷹皺眉接過被秦雷油手弄污的請帖,翻開看到貢品雲紙的裡面上寫着漂亮的正楷:「敬具止戈公閣下:愚喜得一孫謹於六月初六巳時潔治湯餅,敬請閣下玉賜,老朽雲鶴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