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 - 第5章
三戒大師
秦雷端起茶盞,漱漱口無所謂道:「不就是請客嘛!去就是了。」其實他看不太懂請柬的內容,只能猜個大概。
鐵鷹這才想起殿下很多事情都忘掉了,恨聲解釋道:「殿下有所不知,這止戈公乃是您剛到齊國,在襁褓中被那齊國皇帝封的,一來,以您殿下之尊,屈就公爵之位,便是諷刺我大秦比他齊國低一級;二來,止戈這個封號是諷刺我大秦無能,只能靠女人孩子才能免於戰爭。」他越說越氣,一掌拍到桌子上,把碗碟齊齊震起,湯汁飛濺。
隨着訓練展開,秦雷身手越發敏捷,輕描淡寫的一晃,一點都沒濺到。秦雷有些滿意自己的身手,他雙腿盤上椅子,趴在椅背上,欣賞鐵統領難得一見的長篇大論。
鐵鷹怒氣不減,揮着被握成乾菜的請柬,粗聲道:「因而我大秦強烈抗議,齊國也就從未使用這個稱號,誰想今日上官雲鶴那老匹夫竟堂而皇之寫著紙上,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何況派人轉交請柬,本就是蔑視!殿下,去不得呀!」
秦雷伸手抽過被握的不像樣的請柬,使勁拽了幾下,試圖平整一下,試了幾次,沒什麼效果,便扔到一邊,問道:「這上官丞相平日裡名聲如何?」
鐵鷹想想,道:「這上官老兒素有賢明,號稱禮賢下士,溫良恭儉,被稱為天下楷模。」並沒因為方才的憤怒,歪曲上官丞相的形象。
秦雷起身舒展一下臂膀道:「這樣名聲的人最愛惜羽毛,會做這種低級的動作嗎?」
鐵鷹也奇怪道:「是有些反常。」
「事出反常必為妖!這是上官老頭在試探咱們呢。」秦雷沉吟道。
「那咱們去?」鐵鷹問道。
「去,還要歡天喜地的去!」秦雷堅決道。
「可是這請柬……」鐵鷹瞟了瞟桌上那慘不忍睹的請柬。
「可以不帶請柬嗎?」秦雷弱弱地問。
「不行,會被拒之門外的。」鐵鷹肯定地說。
「那麻煩您把它恢復原樣吧!」秦雷哈哈一笑,午睡去了。
……
去見齊國丞相前,秦雷先跟沈洛見了一面,仔細了解了齊國達官貴人的種種,又詢問了下事情的進程,心中有了定計。
八月八日中午很快到了,鐵鷹笨手笨腳給秦雷穿上齊國貴族服飾,繁瑣的盛裝顯然不是鐵鷹這種粗手漢子可以搞定的,他記不清是先扣前襟還是先掛流蘇,弄不懂那一件件玉器該往哪裡掛。若不是沈洛來了,五皇子殿下的第一次赴宴便會因為一個荒誕的理由告吹。沈洛不僅幫秦雷正好衣裝,還在他的臉上敷了一層粉,畫了下眼圈。
沈洛不陪秦雷去赴宴,他要見一個更尊貴的人。
丞相請帖果然非同凡響,包圍質子府的金吾衛這次沒有阻攔質子的馬車,反而分出半營士兵護衛秦川上路。
初夏的正午,沒有樹蔭遮蓋的地方已經有些燥熱。緩緩行進的馬車上,被複雜禮服層層包裹的秦雷已經開始出汗。也不知沈洛用的什麼材料,臉上的粉居然不怕水,在二十一世紀一定很好賣,秦雷腹誹道。他見對面的鐵鷹強忍住笑得樣子,哼哼道:「想笑就笑吧!反正這次就是去讓人笑得。」平靜的語調中,有掩飾不住的鬱悶。
在鐵鷹的嘿嘿悶笑聲中,宰相府到了。
第9章
齊丞相擺酒
止戈公扮痴
東齊號稱禮樂傳邦,皇家奉至聖先師孔丘為祖,最重禮教,體制嚴謹。丞相府作為齊國首宰駐蹕之所,自然氣派非凡:但見一棵千年古槐,冠如華蓋,覆住宰相府正門。兩丈高三丈寬的一對朱紅大門上皆卯着縱七橫七四十九顆鎏金釘,與門前那對威武的石獅一齊昭示着府院主人貴比王侯的身份。
秦雷下了車,站在丞相府高高的台階下,似乎有些侷促,眼神散亂無主,身體也微微佝僂。鐵鷹黑着臉把布滿褶皺的請柬遞給知客,便一言不發的大步邁進王府。
秦雷這才反應過來,忙邁步跟上鐵鷹,偏偏齊國禮服下擺緊窄,相府台階又高,小質子不由踉踉蹌蹌,苦着小臉,提起衣襟追了上去。
相府護衛知客們面面相覷,轉而又低聲嘲笑起來。過了好一會才想起職責,忙一起唱到:「止戈公到……」
相府果然庭院深重,一層層的傳報聲還是跑在客人的前頭,進入宴客的正廳。此時喜宴早已開席,看那些賓客微醺的模樣,似乎已是酒過三旬……
聽到傳報,廳中一下子安靜下來,達官貴人們紛紛扭頭看向門口,想瞧瞧這個最近京中最熱的話題人物是何模樣。
最先進來的確是一個身高八尺,滿臉虬髯,門神般的巨漢,待看清他身上的侍衛服色後,貴人們才鬆了口氣,現實與理想差得太遠,總是不好受的。
那大漢站定後,抱拳粗聲道:「大秦綏節使,五皇子殿下敬祝大齊丞相添丁之喜!」說完側側身,眾人才看見鐵塔漢的背後挪出一個人,只見他面色慘白,目光游離,身形呆滯,神態慌張,唯唯諾諾,小心翼翼。這才對嘛!這才是被大齊囚禁十六年的可憐質子應該有的倒霉模樣。眾位大人心態平和下來,把早準備好的或嘲諷,或鄙夷,或唏噓的各種表情掛在臉上,紛紛扭回頭去,繼續飲酒作樂。
秦雷團團作揖,廳中眾人模樣盡收眼底。那坐主位的白鬍子瘦老頭想必是上官老兒,此刻正捻着酒杯與左首邊第一位的黃鬍子大胖老頭交談着什麼。兩人的眼睛卻時不時的瞟過來,尤其是胖老頭,面色不善。這屋裡第三個引起他注意的卻是坐在門邊的一個鬍子拉茬的布衣漢子,三十許的年紀,一直悶頭喝酒,也不與別人交談,在滿屋錦衣的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
似乎沒有人聽到鐵鷹的通報,主人和賓客都忙着對酌交談,沒工夫往門口望,主僕二人就這麼杵在門口,面紅耳赤。
鐵鷹剛要發作,聽到耳邊細不可聞的一聲咳嗽,才強忍住,拳頭攥的格格作響。鐵鷹用餘光看殿下,他正微低着頭,似乎不知所措。可從鐵鷹這個角度恰好看到殿下眼中那一閃即逝的戲謔。
自從收到請帖,秦雷便知道他與沈洛的謀劃成功了一半。沈洛無數小手段、幾個大手筆終於換來這次見面。齊國丞相要看看這個傳說中傻傻呆呆的質子是否真的一無是處,倘若不能給齊國帶來威脅,那麼給陛下和太后一個面子,同時又能避免戰爭,給齊國幾年準備時間,何樂而不為呢?
秦雷通過與沈洛的印證,幾乎肯定了上官雲鶴的心思。心理學上,如果一個人希望一件事情往一個方向發展,他便會重視信息中可以佐證自己推論的情報,而忽視有悖於推論的情報,這就是日常說的先入為主。
作為一個在襁褓里便開始人質生涯的小子,實在是不能引起齊國巨頭們的關注,若不是上官雲鶴生性謹慎,連見這一面都是沒有必要的。
所以秦雷從一開始,要做的便是順從上官雲鶴對自己的判斷,儘量自然的強化它,讓事情向上官丞相希望的方向發展,這樣會少很多麻煩,順勢而為就是這個意思。
思路清晰了,便不會被周圍人的嬉笑所激怒,反而有種愚弄別人的快感,至少秦雷現在就很爽。
……
上官雲鶴睥睨着門口可憐的質子,心裡卻想的另一回事,齊國這些年很不好,連年大旱,百姓生活困難。偏偏那些皇親貴戚,官員士紳沉迷於十幾年前大勝秦國,闢地千里的榮光中不可自拔,整日裡驕奢淫逸,浮華奢侈。國庫被這幫水蛭吸食的虧空巨萬,形同虛設,不得不加重稅賦,竭澤而漁,弄得民不聊生,賣兒鬻女,時不時有暴亂發生。
他要實行改革,他有一大套澄清吏治,保護農業,發展軍備,精兵強武的政策要實行,他要鎮壓既得利益者的反彈,要確保新政的落實,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時間!
因而齊國十年內不能發生也經不起戰爭,儘管有號稱戰神的百勝公,有百戰百勝的百勝軍。所以他才會不顧與趙無咎多年的交情,主張放質子回國。若不是他自己願意,這天下又有誰能左右大齊丞相的注意呢?皇帝也不成。
所以他決定放秦雷回國,堵上秦軍的嘴。當然如果秦雷優秀到一定程度,他是不會放虎歸山的。
良久,他才從思緒中擺脫出來,似乎才看見門口二人,哈哈大笑道:「原來是止戈公大駕,公爺來晚了,快快入席,罰酒三杯!」
一眾賓朋紛紛附和道:「罰酒三杯」「怎能來晚了?」「不敬,大不敬」之類的屁話。
鐵鷹大怒,欺人太甚了,你請柬上說午時,我們提前半個時辰便來了,還是沒趕上開席,這不是故意戲弄是什麼?更氣人的是,入席入席,席在哪裡?哪有一張空席?
他腦門青筋突突直跳,便要發作。這時秦雷急切的對上官雲鶴辯解道:「不怨我,不怨我,都怪這黑廝磨磨蹭蹭,您要罰就罰他吧!」面色惶急,左看右看,終於在那布衣漢子身邊找到空位,小跑過去坐下,還不小心帶倒了漢子的酒壺,撒了一身。
第10章
落魄白衣相
糞土千金裘
那布衣漢子眯着醉眼,一言不發地看着秦雷造作。秦雷向他問好,他也只是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抱着酒壺不再理他。
鐵鷹憤憤的隨着入席,與秦雷對視一眼,又很快移開,兩人神色皆很怪異。落在旁人眼中分明是這主僕因為方才的事情起了齷齪。
上官雲鶴見秦雷如此膽小怕事,竟不顧身份,與庶民同席,不由微微鄙夷,也不再提罰酒三杯之事。賓客們摸不清丞相大人的意思,一時也不理會秦雷。
……
齊國地處神州東部,自古便是神州大陸頂尖繁華之地,國家又追求奢侈享受,自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齊人以品美食為榮,倘若嘗到什麼八珍玉食,往往會額手相慶,撰文詠之,更有美食泰斗自號饕餮客,在齊國竟可以與兵法大家武之隆,書法大家顏行璽,儒道大家孔敬文並稱『四絕』。
齊國宰相府的宴席,在齊國也是可以排前幾位的。秦雷與鐵鷹兩個土包子確實沒見過這麼多藝術品般的美食,盯着一盤盤菜餚不敢下筷,這次倒不是裝的。
那喝酒的漢子倒來了精神,自發介紹起來,方才他一直飲酒,桌上的菜餚都還保持完整。他指着中間一盤雕琢成春江花月夜的菜餚道:「這便是『北齊武成王生羊膾』乃是選用上等小羊羔,絕品黃河鯉剁碎擀餅,再配以金玉栗子面膾炙而成,因北齊武成王府所制而得名。別發傻,就是這大的嚇人的月亮。」秦雷二人狠心捅出筷子,月亮表皮一破,濃郁的鮮香之氣撲鼻而來,嘗一嘗,酥軟爽口,滑而不膩,吃到肚中回味無窮,渾然忘我。隨即下筷如飛,盡顯平日苦練的身手。
漢子見他倆餓鬼投胎的樣子,也動了食慾,伸出筷子與他們爭搶,竟然不落下風。眨眼間盤中空空。那人端起茶盞漱漱口,搖頭遺憾地道:「相府廚子未得此菜真諦,用料太多,白白糟蹋了許多珍貴食材。豈不知魚羊為鮮,如鄰家之女,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
邊上一桌的客人一直關注這桌的動靜,聞言嘲諷道:「秋風客慣會故弄玄虛,吃白食還這般多事。」
布衣漢子臉漲得通紅,分辯道:「今日怎算白食?丞相說為我餞別哩!」
「那是丞相趕你走哩……」那桌惡客模仿他的語調。
「分明,分明是鄙人辭行在先。」秦雷注意到他握筷子的手有些發抖。
「那是您秋風客大人實在打不着秋風了吧!」那桌客人很高興有人可以與他們爭辯,以顯示他們能言善辯,才思敏捷,若是有幸得到丞相青睞便更妙了。
秦雷雖然打定主意要裝痴賣傻,可他最看不得自己人被欺負,儘管還不知這布衣漢子姓字名誰。他一拍腦門,對鐵鷹道:「哎呀!原來我們吃飯還是要付錢的,那個誰,我們付錢了嗎?」
鐵鷹嗡聲答道:「沒有,不過沒事,滿屋子都沒付。」
「那不就是滿屋子吃白食了嗎?」秦雷惶恐道。
「可不,一屋子人全白吃。」鐵鷹憤憤地道。所謂近墨者黑,與秦雷共同生活月余,鐵鷹學到很多不好的東西。
邊上的客人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看那主僕二人痴痴呆呆的樣子,多半是無心之語。倘若發作,便是自承白痴了,還不如也裝作不知,揭過了事,憤憤吃下這個啞巴虧,自我安慰道,不與渾人一般計較。
主僕二人暗爽,接着請教布衣漢子菜餚,布衣漢子見兩人為自己出氣,暗暗感激,賣力地將什麼「越國公碎金鼎」、「虞公斷醒餞」、「成美公藏蟹」、「含春侯新治月華飯」之類的王侯飲饌一一道來,從食材到烹飪,從口感到意境,引經據典,海闊天空,聽得二人眼冒綠光,食指大動,往往一道菜講完,不出幾個呼吸,便被三人吃得精光。
……
三人吃的痛快,吃相自然不雅,遠處主席上的上官丞相看了自然不喜。他也不知方才兩席的口角,那桌人當然不會傻到把自己的糗事拿出來曬,算是叫秦雷逃過一劫。
上官丞相清清嗓子,嘈雜的大廳中頓時靜了下來。他舉起酒杯遙遙對末席道:「今日與館陶先生一別,不知何時相見,老夫敬你。」
秦雷起初以為上官老兒與自己說話,剛要舉杯,誰成想人家打理的是邊上那位,不由老臉一紅,訕訕放下杯,撓撓頭。
鐵鷹看了,佩服的五體投地,殿下演技真是出神入化,太真了,太自然了。按殿下的話說就是什麼『熬死卡水平』。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所崇拜的五殿下,剛才沒有演戲,只是擺了個烏龍。
……
被稱為館陶先生的布衣漢子起身舉杯道:「謝丞相厚意。」
飲完一杯,高高在上的丞相有些苦澀地問道:「先生不能改變主意了嗎?」
布衣漢子堅決搖頭道:「去意已決。」秦雷卻聽出一股子蕭索味道。
「老夫若虛右以待呢?」老頭子語不驚人死不休,他是左丞相,虛右是什麼?右丞相,有六千萬子民,兩萬里山河的齊國的國務院副總理。
一室皆靜,落針可聞。
一個個達官貴人,強咽下口水,妒火中燒地盯着好命的幸運兒,目露凶光,好似一俟他點頭答應,便準備一起撲上去,把新出爐的副丞相撕個粉碎!
空氣凝滯,眾人都在等着那人的回答,秦雷也不例外。
那館陶先生也無法再保持平靜,沉吟半晌,終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蒙丞相錯愛,無奈草民已心灰意冷,唯願相忘於江湖,寄情於山水,觀神州美景,品天下美食,不再為這五斗米折腰了。」
眾人皆唏噓。
上官丞相表情沒有什麼變化,沉吟片刻,哈哈大笑道:「看來天下百姓無福生受先生大才了。飲完這杯,咱們算是緣盡了。」一飲而盡。
館陶先生身體微晃,馬上又止住,也哈哈大笑道:「他日若蒼天有眼,草民必將為您作碑立傳,好教天下知曉丞相高義。」也一飲而盡。
第11章
一握傷宰相
一聲驚質子
館陶先生坐下後,便失去了談興,又開始一杯接一杯的灌酒。秦雷與鐵鷹大眼瞪小眼,不敢去安慰他。
上官丞相依舊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轉而問秦雷道:「聽聞止戈公前日貴體微恙,無奈老夫俗務纏身未曾探望。止戈公可好些了?」
秦雷聽他句句不離『止戈公』,甚是不爽,面上卻憨憨道:「嗯!讓大和尚治好了。」
上官丞相又道:「止戈公可曾用功讀書啊?是誰教導你禮儀啊?」態度慈祥,宛若族中長輩,令人好感頓生。
秦雷撓撓頭,尋思半天,吭哧道:「這幾年沒去學堂,都忘得差不多了,禮儀也是這個樣。」他說的是自他姑姑,齊國秦貴妃薨後,內府便把他的用度全數縮減到最低限,自然也不支付他的學費了。
眾人心說,怨不得不知道『士庶不同席』的規矩,原來是個沒師傅教的野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