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 - 第6章
三戒大師
秦雷心說,戲肉來了。拿出『熬死卡』水平的演技,故作苦惱道:「不好,他們老不讓我上街玩,飯也沒有這的好吃。還有……」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到下文,只得訕訕道:「反正不好就是了。」
上官丞相神秘一笑問道:「老夫把你送回秦國好不好?」
秦雷馬上擺出一副驚恐的樣子,惶惶問道:「為什麼?」竟有些發抖。
丞相大奇道:「秦國是你的家鄉,你不願意回去嗎?」
秦雷很堅決地搖頭道:「不,鐵鷹說秦國離這有一萬里遠呢,萬一路上有壞人怎麼辦?而且……」
「而且什麼?」邊上人受不了這小子老是吞吞吐吐,搶着問道。
「而且,鐵老闆說等秋里大黑生了,還要給我一個養着呢。」他有些不好意思道。
聽眾一團霧水,將視線轉向鐵鷹。鐵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無力的解釋道:「大黑是鐵老闆的看家狗……」
賓客哄堂大笑,丞相也不禁莞爾,轉頭與旁人說話,不再理他。
秦雷與鐵鷹對視一眼,都心道:差不多過關了。
他們兩人本來入席就晚,又經過方才種種,沒多久就散席了。
……
按禮制,主人要親自送客,如果兒子中有成年的,也可以代替。
上官丞相有三子四女,皆已成年。秦雷本以為是丞相長子送客,沒想到上官雲鶴親自出馬。看到眾星捧月般的黃鬍子胖老頭,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有重量級人物。他們這些小角色倒是沾了光。
兩位大人物話別完畢,那黃鬍子胖老頭狀作不經意,視線在人群中掃過,最終鎖定了秦雷。那眼神冰冷肅殺,沒有任何感情,就像看死人一樣。
秦雷從別人的稱呼中,早已知道,這就是十六年前統帥齊楚聯軍,大敗秦軍,割地一千里,年貢三千萬,捎帶着導致自己與姑姑背井離鄉的罪魁禍首——東齊百勝公,趙無咎。
他低下頭,不與趙無咎對視,心中的火焰卻熊熊燃起:來這個世界已經快兩個月了,秦雷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也就接受了新的身份,他知道這個人有爹有娘有兄弟,雖然都不在身邊,卻也總比自己原來孤家寡人要好得多。
所以他已經很少去分辨哪是自己,哪是那個小質子了。
望帝春心托杜鵑,莊生曉夢迷蝴蝶。
此時被宿命的仇人盯着,好大勁才強壓下火氣。再抬頭看時,那人已經離去了。
既然親自送了趙無咎,主人也不能太過厚此薄彼,微笑着送別每一位客人,讓他們覺得自己被重視,被友善的對待。這種收攏人心的手段惠而不費,上官丞相三十年前便已經爐火純青了。
客人們按品階上前與丞相大人話別,大部分人只能換來丞相的一句「招待不周,請多包涵」之類的廢話。在秦雷眼裡,像極了後世大酒店的迎賓小姐。
輪到秦雷,丞相大人與他敘話,宴上離得遠,看不清長相,此時細細端詳,發現小質子身材勻稱,眉清目秀,若不是脂粉氣太重,倒也當得上英姿煥發。旋即上官大人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丞相執起他的手,感到有些粗糙,錯愕問邊上鐵鷹道:「公爺平日裡可做什麼荒唐事?這手怎的有了繭子?」
鐵鷹不好意思道:「我家殿下最近迷上了打鐵,把個鐵匠請家裡整日叮叮噹噹,卑職勸了好多回,只是不聽。」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一邊的齊國護衛也點頭證明。
丞相『哦』了一聲,擺起一副嚴肅面孔,教育秦雷一番,眾人看到小質子可以與丞相大人敘話,羨慕非常。
秦雷緊緊握住上官老大人的手,唯唯諾諾,一臉受教,當即決定拜丞相為師。丞相這時酒勁也過了,怎麼會收這個渾人為徒,含混着推辭過去,允諾為他另尋良師,使勁掰開秦雷手指,把手抽回來。
看到被握出指印的右手,丞相憤恨道:「打鐵的小子,當老夫手是鐵釺嗎?」
秦雷連忙道歉,想上去給丞相揉揉。上官雲鶴可能疼的過分,冷臉道:「老夫不勝酒力,便由犬子代為送客,諸位海涵。」說完急匆匆往後院去了。
在眾人憤恨的眼神中,主僕二人心滿意足的走出相府,心情都很放鬆。
此時相府門口停滿了轎子馬車,竟然交通堵塞了。
秦雷的馬車被擠在中間,進退不得。兩人便靠坐在車轅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淨說些這個馬車好漂亮,那個轎子好氣派之類的屁話,把守衛的齊兵臊得齊齊退出一丈遠,與這大腦脫線的主僕劃清界限。
兩人正說得高興,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兩人耳邊響起:「好你個止戈公,把個東齊丞相耍的團團轉,看我去戳穿你,叫你好看。」
兩人一下子被唬的呆住了,轉瞬間殺意頓現,緩緩扭頭去看那人……
第12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黑雲壓城城欲摧
秦雷看清那人,長舒一口氣道:「館陶先生還未盡興?」
那布衣館陶點頭道:「正要去叨擾殿下。」說完,也坐在車轅上,閉目養神。
仿佛那句誅心之言從沒出現過。
旁人看了,只道是秋風客又要去小質子府上吃白食,紛紛向秦雷投來同情的目光。
……
半個時辰後,質子府中。
桌上擺着茴香豆,醬牛肉,煮花生,滷鴨舌幾樣小菜,秦雷給館陶先生倒上酒,便端坐下,靜靜地看着他。臉上的粉抹掉了,身上也換了便服。神清氣爽,容姿英發,再也不複方才臃腫懵懂的模樣。
那館陶先生也微笑着看着秦雷,眼神清明,哪裡還有一絲醉意。
兩人對視良久,表情越來越詭異,最後一起哈哈大笑,笑得山搖地動,上氣不接下氣。
笑聲中,鐵鷹忍不住問道:「殿下因何發笑?」
秦雷稍微平息,嘶聲道:「我笑那可笑之人。」
鐵鷹又轉向館陶問道:「先生又為何發笑?」
館陶強止住笑,喘息道:「我笑那可笑之事!」雙手撐住小桌,身體前傾,盯着秦雷眼睛,一字一句道:「殿下就要大難臨頭,裝傻扮痴也救不了你了!」
秦雷撇撇嘴,端起酒杯嘬一小口,冷笑道:「先生難道不是?那上官老兒殺意已生,您還是挑個好日子離開上京城吧!」
鐵鷹奇怪道:「那是什麼日子呢?」館陶也很好奇。
「忌日。」秦雷夾一顆茴香豆,細細品味。
館陶頹然坐回,慘笑道:「不錯,學生離京之時,便是喪命之日呵!」
屋裡又恢復安靜,只有秦雷咀嚼茴香豆的聲音。
館陶心中波濤洶湧,他弱冠之年學成下山,來到東齊。自然是準備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匡扶霸業,青史留名最好,至不濟也要高官顯爵,封妻蔭子。想來憑自己的本事做到後者並不難,誰成想來到上京後竟淪落到這般田地……
齊國尊古,崇尚魏晉之風,取消了隋唐以來的科舉,重新採用九品中正制選用官吏。因而高門大族壟斷朝綱,把持了幾乎全部重要官職,只把一些事務瑣碎,升遷機會較少的職位施捨給所謂的『庶族』,館陶山野之人,乃是庶的不能再庶的庶族,又手無縛雞之力,不能像別的庶族投身行伍,靠軍功起家。所以四處奔走,屢不得用,最後迫於生計,屈身於相府做一名清客,一晃十數年,鬱郁不得志,又偏好美食,花費頗具,吃過不少白食,這才落了個「秋風客」的破落名聲。
若是一直吃白食,倒也沒有性命之虞,畢竟齊國貴族都以養食客為榮。可這館陶有幾分憨直脾氣,他感覺挺對不起東主的,因而用了五年時間,耗費了無數精力,走訪鄉里,查閱資料,寫成了《齊國改良鄒議》,呈於宰相,也為自己引來了殺身之禍。
上官丞相看了《鄒議》,正對齊國時弊,若能徹底貫徹,定教齊國老樹新枝,重新成為最有希望統一神州的國家。老狐狸也清楚若是按《鄒議》改革,將觸動多少既得利益,引起多大反彈。以他上官家百年聲威,自己權傾朝野倒是不怕,可若親自掛帥,必然不好太過回護家族利益,對自己人望也會有影響。
因而他要一個傀儡來抵擋攻擊,以便自己進退自如,關鍵時刻上官丞相還可以成為挽狂瀾於即倒的英雄。他以為計劃的提出者館陶是最佳人選,所以他以高位誘惑館陶出仕。在丞相心裡,一個十幾年沒有當上官的人,一定很饑渴,哪怕是明知這蜜餞中包着毒藥,也會毫不猶豫吞下。
然而館陶不是正常人,他惱怒於丞相的無情,作為一個思維縝密的謀士,他早已在《鄒議》中將改革分解為若干階段,便是為了將反彈控制在丞相可以接受的範圍內。誰知道老狐狸想吃肉還不願意染腥,竟然連一點風險都不願接受,竟要統統轉嫁給自己!
對丞相是稍起顛簸的小風浪,可是足以把一介布衣淹死八遍。當官好,那也得有命去當啊!他還沒娶媳婦呢。
今日算是與丞相徹底撕破麵皮,換作他也不會放一個對本國內政外情瞭若指掌,更何況是下一步施政綱要設計師的傢伙脫離自己控制。
館陶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他知道最近京里動靜,本想通過小質子,見見背後手眼通天的鐵老闆,看看能不能為自己搏來一線生機,誰想到誤打誤撞,見識了這主僕二人扮豬吃老虎的模樣。
……
良久,館陶才接着道:「可笑上官雲鶴不僅無容人之量,還老眼昏花,竟把真龍當泥鰍。殿下使得好手段,竟然說動齊國太后,國師齊齊為您說情,上官丞相竟還以為您懵懂無知。可笑啊可笑,若干年後,滅齊者殿下也。」
秦雷搖頭道:「那也得有命活到若干年後才成。方才先生不是說小子在劫難逃了嗎?」
鐵鷹對館陶一瞪眼,插嘴道:「俺們已經瞞過那老匹夫了,殿下說他們會敲鑼打鼓送俺們回去。」
館陶也夾個茴香豆,調侃道:「是送你去黃泉路。」
秦雷起身一躬,尊敬道:「還請先生教我。」
館陶起身回禮,也嚴肅道:「若沒有趙無咎,殿下定然心想事成。但那百勝公與上官丞相意見相左,傾向於靠戰爭打醒齊人的自我陶醉,加上百勝軍陣容鼎盛,未嘗一敗,所以貴國此時開戰,正中百勝公下懷。您說他會看着殿下安然回國嗎?」
秦雷接着問道:「趙無咎會反對我回國?」鐵鷹也很焦急地看着館陶。
館陶搖頭道:「不會,若在朝堂上與上官丞相分歧,必是一番口水,武人口拙,多半要輸掉這嘴上官司。他們會選擇更直接、更符合武人身份的方式……」
這時候起風了,秦雷望向窗外,黑雲壓城城欲摧。
第13章
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
雨說下就下,劈里啪啦打在屋檐上,匯成串串珍珠落了下來。
秦雷想起初來時,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此時情況已經好了很多,他對自己說。
調整下情緒,他吩咐鐵鷹去請沈洛。
與館陶的談話告一段落,酒勁上頭的館陶去廂房睡下了。今日宴上丞相已經下了逐客令,他倒是自由身了,連行李都搬了過來。
雨越下越大,天黑的分不清時辰。沈洛來時,秦雷已經掌燈了。
他接過沈洛的雨傘,見他大半個身子濕漉漉,遞過毛巾,愧疚道:「若不是臨時有變,斷不會如此折騰舅舅。」
沈洛笑道:「殿下小看為舅了,往年走南闖北,時常風餐露宿,抱冰臥雪,沒有那麼嬌氣。」
秦雷從泥炭小爐上提下茶壺,鐵鷹忙接過來,倒出來的是濃郁的薑湯。秦雷先給沈洛遞過一碗,又示意鐵鷹自己也喝點。
秦雷讓沈洛和鐵鷹換下濕衣服,又連喝三大碗薑湯,才把與館陶的談話細細講來。
沈洛沉吟片刻,皺眉道:「依殿下的意思,我們的人暫不出發?」
秦雷點頭道:「既然百勝軍摻和進來了,原來的計劃便不能用了,不能讓咱們的人白白送死。」
這時守在門口的鐵鷹示意,館陶先生醒了。
秦雷看了看沈洛,他點點頭,秦雷對鐵鷹吩咐道:「去請館陶先生。」
館陶來後,與沈洛見禮,兩人自是一番寒暄介紹。秦雷這才知道,館陶先生本名張諫之,雲州人士,乃雲州散人神機子之徒,比沈洛小三歲。
時間緊迫,談話很快進入正題。
秦雷對沈洛道:「舅舅不妨把我們的方略對先生說說,好叫先生幫忙參詳一下。」
沈洛點頭對館陶道:「半月前殿下定計,並親自溝通慧能禪師的首徒至善和尚,愚兄拜訪丞相府的主簿陸明德,加上原先我大秦李少卿拜訪的齊國皇帝貼身太監黃公公,用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以大秦思念孫兒的太后的名義交通到齊太后、禪師和相國。」
鐵鷹心中感嘆,這些人說話太假了,單是送給黃太監的三千顆東珠便花了一百萬兩白銀。這叫小手段的話,不知大手段得成什麼樣子。
「在殿下的努力下,我們先見到的是慧能,禪宗正試圖在我大秦境內布道,一旦開戰,他的努力便泡湯了。我們答應他,一旦回國將為禪宗布道出力,又貢獻十萬兩黃金為他的佛祖塑金身,最後他同意向皇帝說項。」
「後來又用一套珊瑚屏風開路,見了齊丞相,陳述了此時開戰的壞處;今日終於用一株萬年人參見了齊太后,勾動老人家的人倫之情。這才教齊國統一意見,送我們殿下回國。」說到屏風和人參,沈洛一臉的肉痛,這是方才十萬兩黃金也沒達到的效果。
他說得有些囉嗦,任誰在花出這麼多錢,見了這麼多大人物之後,都會很有傾訴欲的。
館陶先生張諫之一直生活窘迫,身上從沒超過百兩紋銀,對沈洛的描述也沒有什麼感覺。他輕敲下桌面,輕聲道:「這麼說殿下歸期已近。路上有什麼安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