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 第1章

三戒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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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精校】《官居一品》作者:三戒大師

  內容簡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一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來。

  輕生死,重興衰,海雨天風獨往來。

  誰不想萬里長城永不倒,也難料恨水東逝歸大海

  ...........改編自《大英雄鄭成功》,代為序。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一章

一夢五百年(上)

  涼風習習,夜色迷離,輕紗般的薄霧繚繞着安靜的縣城。

  朦朧月光映照着清清的小河,河水從拱橋下緩緩流淌,岸邊是鱗次櫛比的兩三層黑瓦小樓。水漬斑駁的牆面上,儘是青綠色的苔蘚痕跡,還有些爬滿了常青藤蔓,只露出開在臨河一面的一溜窗戶。

  此時已是三更半夜,除了河中的蛙聲,巷尾的犬吠,再也聽不到半分聲音,只有東頭一個窄小的窗洞裡,透出昏黃的燈光,還有說話聲隱隱傳來……

  從敞開的窗戶往裡看,僅見一桌一凳一床,桌上點一盞黑乎乎的油燈,勉強照亮着三尺之間。長凳上擱一個缺個口的粗瓷碗,碗裡盛着八九個羅漢豆子。一個身着破舊長袍,鬚髮散亂,望之四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邊上,一邊照料着身前的小泥爐,一邊與對面床上躺着的十幾歲少年說話。

  他說一口帶着吳儂腔調的官話,聲音嘶啞道:「潮生啊,你且堅持一些,待為父煎好藥,你服過便可痊癒了也。」

  床上那少年心中輕嘆一聲,暗道:『這該是第三十遍念叨了吧?』但知道是為自己着急,也就不苛責他了。微微側過頭去,少年看到那張陌生而親切的臉上,滿是汗水和急切,心中頓感溫暖。知道一時半會他也忙不完,便緩緩閉上眼睛,回想着近日來發生的不可思議。

  他本是一名年輕的副處長,正處在人生得意的階段,卻在一覺醒來,附身在這個奄奄一息的少年身上。並在少年神魂微弱之際,莫名其妙的與之融合,獲得了這少年的意識和記憶,成為了這個五百年前的少年。

  是莊周還是蝴蝶?是原來的我還是現在的沈默?他已經完全糊塗了,似乎即是又不是,似乎既不是也是,或者說已經是一個全新的沈默了吧。

  事情就是這樣荒誕,然而卻確實發生,讓他好幾天無法面對,但後來轉念一想,反正自己是個未婚的孤兒,無牽無掛,在哪裡不是討生活?再說用原先的副處級,換了這年青十好幾歲的身體,似乎還是賺到了。

  只是突然生出許多屬於那少年的情感,這讓他有些不適應。

  適者生存,所以一定要適應。沈默這樣對自己說道。

  ※※※※

  一旦放開心懷,接受了新身份,一些屬於那少年的記憶便潮水般湧來。他知道自己叫沈默,乳名喚作潮生,十三歲。是大明朝紹興府會稽縣永昌坊沈賀的獨子。

  要說這沈賀,出身紹興大族沈家……的旁支,家境尚算小康,自幼在族學中開蒙,學問那是很好的。十八歲便接連考中縣試、府試、院試,成為一名每月領取廩米的廩生……廩生就是秀才,但秀才卻不一定是廩生,因為只有考取一等的寥寥數人能得到國家奉養。

  能靠上這吃皇糧的秀才,沈賀很是給爹娘掙了臉面。

  然而時運倒轉、造化弄人,沈相公從十九歲第一次參加秋闈開始,接連四次落第,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江浙一帶乃是人文薈萃之地,紹興府又拔盡江南文脈。餘姚、會稽、山陰等幾個縣幾乎家家小兒讀書,可謂是藏龍臥虎,每年都有大批極優秀的讀書人應舉。

  名額有限、競爭殘酷。像沈相公這樣的,在別處早就中舉了,可在紹興這地方,卻只能年復一年成為別人的陪襯。後來父母相繼過世,他又連着守孝五年,等重新出來考試的時候,已經三十好幾,應試最好的年紀也就過去了……

  可沈秀才這輩子就讀書去了,不考試又能作甚?他不甘心失敗,便又考了兩屆,結果不言而喻……空把的大好光陰都不說,還把頗為殷實的家底敗了個乾乾淨淨,日子過的極為艱難,經年吃糠咽菜,見不到一點葷腥。

  去年夏天,沈秀才的媳婦中了暑氣,積弱的身子骨竟一下子垮了。為了給媳婦看病,他連原來住的三進深的宅子都典賣了。結果人家欺他用急,將個價值百兩的宅子,硬生生壓到四十兩,沈秀才書生氣重,不齒於周借親朋,竟真的咬牙賣掉了房產,在偏遠巷裡賃一棟廉價小樓,將老婆孩子安頓住下,給媳婦延醫問藥。

  結果銀錢流水般的花出去,沈默他媽的病卻越來越重,到秋里臥床不起,至年前終於闔然而逝。沈賀用剩下的錢葬了妻子,卻發現連最便宜的小樓都租不起了,爺倆只好『結廬而居』。

  當然這是沈相公的斯文說法,實際上就是以竹木為屋架,以草苫覆蓋遮攔,搭了個一間到底的草舍。雖然狹窄潮濕,但總算有個窩了不是?

  這時一家人唯一的收入來源,便是縣學發的廩米,每月六斗。按說省着點,勉強也能湊合,但『半大小子,餓死老子』,沈默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量比他爹還大,這點粳米哪能足夠?沈秀才只得去糧鋪換成最差的秈米,這樣可以得到九斗。沈默再去鄉間挖些野菜、捉些泥鰍回來,這才能剛剛對付兩人的膳食。

  ※※※※

  俗話說禍不單行,一點也不假,幾天前沈默去山上挖野菜,竟然被條受驚的毒蛇給咬了小腿,被同去的哥兒幾個送回來時,已經是滿臉黑氣,眼看就要不行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沈默就不知道了。當他悠悠醒來,便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間閣樓之中。雖然檁柱屋頂間掛滿了蜘蛛落網,空氣中還彌散着一股腐朽酸臭的味道,卻比那透風漏雨、陰暗潮濕的草棚子要強很多。

  正望着一隻努力吐絲的蜘蛛出神,沈默聽……父親道:「好了好了,潮生吃藥了。」便被扶了起來。他上身靠在枕頭上,端量着今後稱之為父的男人,只見他鬚髮蓬亂,臉色青白,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嘴角似乎有些青淤,顴骨上亦有些新鮮的傷痕。身上的長袍也是又髒又破,仿佛跟人釁過架,還不出意料輸了的樣子。

  見沈默睜眼看自己,沈賀的雙目中滿是興奮和喜悅,激動道:「得好生謝謝殷家小姐,若沒得她出手相救,咱爺倆就得陰陽永隔了……」說着便眼圈一紅,啪嗒啪嗒掉下淚來。

  看到他哭,沈默的鼻頭也有些發酸,想要開口安慰一下,喉嚨卻仿佛加了塞子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沈賀趕緊擦擦淚道:「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嗎?」見沈默看向藥碗,沈賀不好意思道:「險些忘記了。」便端起碗來,舀一勺褐色的湯藥,先在嘴邊吹幾下,再小心的擱到他嘴邊。

  沈默皺着眉頭輕啜一口,卻沒有想象中那麼苦澀,反倒有些苦中帶甜。見他眉頭舒緩下來,沈賀高興道:「你從小不愛吃藥,我買了些杏花蜜摻進去,大夫說有助於你復原的。」便伺候着他將一碗藥喝下去。

  ※※※※

  用毛巾給沈默擦擦嘴,再把他重新放躺,沈賀很有成就感的長舒口氣,仿佛做完一件大事一般。這才直起身,將空藥碗和破碗擱到桌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疲憊的彎下腰,重重喘一口粗氣。

  沈默見他盛滿一碗開水,從破碗中捻起三粒青黃色的蠶豆,稍一猶豫,又將手一抖,將其中兩粒落回碗中,僅餘下一顆捏在手中。

  端詳那一粒豆子許久,沈賀閉上眼,將其緩緩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來,動作極是輕柔,仿佛在回味無窮,久久不能自拔。

  良久,沈賀才緩緩睜開眼,微微搖頭賦詩道:「曹娥運來芽青豆,謙裕同興好醬油;東關請來好煮手,吃到嘴裡糯柔柔。」

  沈默汗顏,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吃一個豆也會引起這麼大的幸福感。

  見他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沈賀輕抿一口開水道:「潮生,你是沒有嘗到啊,這豆肉熟而不腐、軟而不爛,咀嚼起來滿口生津,五香馥郁,又咸而透鮮,回味微甘……若能以黃酒佐之,怕是土地公公都要來嘗一嘗的。」

  『土地公就沒吃過點好東西?』沈默翻翻白眼,卻被沈賀以為在抱怨他吃獨食,連忙解釋道:「不是為父不與你分享,而是大夫囑咐過,你不能食用冷熱酸硬的東西,還是等痊癒了再說吧。」

  沈默無力的點點頭,見沈賀又用同樣的速度吃掉兩顆,便將手指在抹布上揩了楷,把一碗水都喝下去,一臉滿足道:「晚飯用過,咱爺倆該睡覺了。」

  沈默的眼睛瞪得溜圓,沈賀一本正經道:「聖人云:『事不過三』,這第一次吃叫品嘗,第二次叫享受,第三次叫充飢,再多吃就是饕餮浪費了。」說着朝他擠眼笑笑道:「睡吧。」便吹熄油燈,趴在桌子上睡了。

  因為這屋裡只有一張單人床……

  第二章

一夢五百年(中)

  沈默不能入眠,他借着幽暗的天光,端詳着趴在桌子上的……父親,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他不是為眼前的衣食發愁,雖然這看起來是個大問題,但有這位……父親在,應該不會讓自己活活餓死……吧。

  他更不是為將來的命運發愁,他相信只要自己恢復健康,命運就一定在自己手中。不管身處何時何地,他相信自己一定行。

  他睡不着覺的原因,說出來要笑掉一些人的大牙——他為能有一個關愛自己的父親而興奮不已。也許是性格的融合,也許是心底的渴望,他對這個一看就是人生失敗者的父親,除了稱呼起來難以為情之外,竟然一點都不排斥。

  前世的孤獨和無助深刻的告訴他,努力奮鬥可以換來成功和地位,金錢和美女,卻惟獨換不來父母親情。那是世上最無私、最純粹、最寶貴的東西啊,可他偏生就從來不曾擁有。

  現在上天給他一個擁有的機會,這對於一個自幼便是孤兒,從未享受過天倫之樂的人來說,簡直是最珍貴的禮物!

  所以沈默決定放開心懷,努力的去接受他,去享受這份感情……

  ※※※※

  一夜在胡思亂想中度過,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小鳥在窗台上嘰嘰喳喳的覓食,也把趴在桌上的沈賀叫醒了。他揉揉眼睛,便往床上看去,只見沈默正在微笑的望着自己。

  沈賀的眼淚一下子就奪眶而出,起身往床邊跑去,卻被椅腿絆一下,踉蹌幾步,險些一頭磕在床沿上。他卻不管這些,一把抓住沈默的手,帶着哭腔道:「天可憐見,佛祖菩薩城隍爺保佑,終於把我兒還我了……」

  沈默用盡全身力氣,反握一下他的手,嘶聲道:「莫哭……」雖然已經接受了,但『爹爹』二字豈是那麼容易脫口?

  沈賀沉浸在狂喜之中,怎會注意這些枝節末梢,抱着他哭一陣笑一陣,把個大病未愈的潮生兒弄得渾身難受,他卻一味忍着,任由沈賀發泄心情。

  過一會兒,沈賀可能覺着有些丟臉,便擦着淚紅着眼道:「都是爹爹不好,往日裡沉迷科場,不能自拔,結果把個好好的家業敗了精光,還把你娘拖累死了……」一想到亡妻,他的淚水又盈滿眼眶,哽咽道:「你娘臨去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把你拉扯成人。可她前腳走,我就險些把你給沒了……我,我沈賀空讀聖賢之書,卻上不孝於父母,中有愧於髮妻,下無顏於獨子,我還有何面孔能立於世啊……」

  沈默前世成精,揣測人心的能力,並沒有隨着身份的轉換而消失,他能感到沈賀正處在『自我懷疑自我反省』的痛苦階段,要麼破而後立,要麼就此沉淪了。

  他本想開導幾句,給老頭講一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只有笨死的狗熊,沒有憋死的活人』之類的人生道理。但轉念一想,自己個當兒子的,說這些話顯然不合適,便無奈住了嘴。

  不過沈默覺着有自己在,老頭應該會重回新振作起來,便緊緊握着他的手,無聲的給他力量。

  好半晌,沈賀的情緒才穩定下來,他擦乾臉上的淚水,自嘲的笑笑道:「這輩子還沒哭這麼痛快呢。」輕拍一下沈默的肩膀,他面色極為複雜道:「苦讀詩書數十載,方知世上無用是書生。從今天開始,我要找份營生,好好養活你!」

  沈默感激的笑笑,想了想,還是開口道:「您不必勉強自己,等孩兒身體好些,自有計較,咱們無需為生計發愁。」說着呲牙笑笑道:「說不定下次就能高中呢。」

  沈賀仿佛從不認識一般,上下打量着沈默,寵溺的揉揉他的腦袋,開心笑道:「天可憐見,潮生這次因禍得福,長大懂事了。」

  沈默微微側頭,躲開沈賀的手,舔一下乾裂的嘴唇道:「奮鬥了半輩子的事情,放棄了豈不可惜?」

  沈賀又是吃了一驚……這倒不怪他愛吃驚。一個以前還木訥難言的少年,突然說出這樣深沉的話來,擱你身上你也吃。但沈相公畢竟是秀才出身,很快便聯繫到『否極泰來』這樣的玄學觀點上,起身在屋裡走幾圈,興奮的搓手道:「看來祖宗有靈,讓我兒的靈竅早開,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啊!」

  沈默雖然不敢苟同,但對無需自我辯解很是滿意,便緊抿着嘴,笑而不言。

  ※※※※

  沈賀又在屋裡腳步沉重的轉幾圈,突然定住身形,十分嚴肅的望着沈默,仿佛做出了最重大的決斷,沉聲道:「潮生,為父決定了,就此不再讀書了。」

  沈默翻翻白眼,心道:『感情我白說了。』便要開口勸道,卻被沈賀揮手阻止道:「你好生將養身體,萬事都不要操心,一切有爹爹呢。」

  沈默隱約猜到他的決定,面露不忍道:「您……」話說到一般,卻又被重重的敲門聲打斷。

  爺倆回頭望時,那門已經被推開,一個怒氣沖沖的婆娘出現在兩人眼前。只見她穿一身花花綠綠、皺皺巴巴的長裙,身材肥短、面目可憎。伸着根蘿蔔似的指頭,指着他倆便開了罵:「儂個促老頭和個小娘生,大清早上就在個堂里走來走去,着急起去報頭胎啊!」

  沈默對她的安昌土音很不適應……反正橫豎是罵人的話,也沒必要聽下去。想將那臭婆娘攆出去,身上卻沒有半分力氣,壓根坐不起來;想要跟那女人拌嘴,又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好悶悶的斜着眼,讓老頭對付她。

  但沈賀顯然不是這潑婦的對手,漲紅了臉也說不出話來。被罵得狠了,才憋出一句道:「還不讓人在自個屋裡走道了麼?」

  「啥西?自個屋裡頭?」潑婦激動的唾沫橫飛道:「這是儂家麼?昨夜頭還是我家閣樓好不好?」後面又是一陣語速極快的漫罵,沈默是一句也沒聽明白。

  沈賀卻聽得明明白白,這讓他表情十分難看。幾次想要趁她換氣時反駁,卻不曾想到,她的肺活量極為驚人,竟一直保持着喋喋不休的狀態,沒有絲毫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