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 第10章

三戒大師

  這可是他的債主,沈默趕緊拱手道:「畫屏姑娘。」

  見他給自己行禮,畫屏頓時紅臉道:「使不得使不得。」說着小聲道:「我是來看看沈相公的。」

  「那快樓上請。」沈默伸手延請道。

  「還是不要打擾沈相公休息了吧。」畫屏聲如蚊鳴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就成了。」

  沈默心說:『這也叫來探視我爹的?』便下樓道:「我們去花亭子說。」便帶着她三拐兩拐,到了個爬滿紫藤蘿的涼亭中。現在正是它們的花期,只見一片高貴的淡紫色,像一道輝煌的瀑布,從亭上垂下,不見其發端,也不見其終極。越往下顏色便越深,好像那紫色真的順着瀑布流下來,便沉澱在底部一般。

  當畫屏姑娘沉浸其中中,痴痴說出這番感受時。沈默大壞情趣的解釋道:「因為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盛開、下面待放的。」頓時將美好的氣氛破壞一空。

  「壞死了。」畫屏姑娘鬱悶的撅撅嘴,把那包袱丟到沈默懷裡道:「試試吧。」

  沈默打開包袱一看,是一身月白儒衫,以及腰帶新履,一應俱全。不由笑道:「這是哪兒買的?看上去很上品啊。」

  「買的?能買着就怪了。」畫屏氣鼓鼓道:「你試試合不合身再說?」

  沈默呵呵笑道:「沒洗澡,怕髒了衣裳。」

  「讓你試,你就試!」畫屏杏眼圓瞪道:「不試就給我,我回去把它鉸了當抹布。」

  「別呀別啊,天熱消消火。」沈默趕緊投降道:「我試還不行嗎?」說着便大大方方的解開衣帶,脫下破破爛爛的外衫。

  畫屏嚶嚀一聲,轉過身去,雙手捂着滾燙的面頰,聲音發顫道:「不害臊……」讀書人的皮膚可真白啊,畫屏胡思亂想道。

  沈默無奈道:「我還穿着短褲短褂呢。」他覺着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不太在意。三兩下穿好新衣裳,不由驚喜道:「真是合身啊。」

  畫屏這才回過頭來,想看看自己的傑作,卻一下呆住了……只見除下破衣爛衫的沈默,全身上下煥然一新。那剪裁得體的白色儒衫,更襯托的他膚色白皙,五官清秀。清秀中帶着一抹俊俏,帥氣中又帶着一絲溫柔!尤其是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讓人不敢逼視,仿佛看一眼就要陷進去一般。

  真是個人間俊俏少年郎,濁世翩翩佳公子!

  畫屏不由痴了。看到僅僅換了身衣裳,他就變得如此拔萃,姑娘心裡五味雜陳,有高興,有興奮,但感受最深的還是沮喪。

  沈默看她發呆半晌,只好出聲道:「可以脫下來了吧?」

  「哦……」畫屏回過神來,面色一陣複雜的變化後,點頭道:「脫下來吧。」

  沈默便麻利的除下衣衫,將其整齊的疊好,原樣裝回包袱里。按照他假撇清的習慣,將其遞給畫屏。心說你推讓一下,我就留下了。人配衣裳馬配鞍,這傢伙也極是中意這身衣衫。

  誰知畫屏魂不守舍的接過那包袱,不敢看他道:「我走了。」說完便匆匆離去了。

  兩手空空的沈小相公目瞪口呆,心中哀鳴道:『這唱的是哪一出啊?真的只是試衣服啊?』

  但衣裳是人家的,不給又有什麼辦法?

  沈默只好怏怏地拾起地上的破衣衫,重新穿在身上,苦笑連連道:「女人心海底針,這話一點錯也沒有。」準備回去找七姑娘,請她幫着把這破衣裳縫補一下,不然就要露屁股蛋子……

  剛回到聞濤院,他便看見一臉焦急的沈京在那裡打轉。

  一見到他回到,沈京便躥過來,緊緊抓着他的胳膊道:「你可回來了,方才官府來信說,長子被人抓走了!」

  第二十二章

把事鬧大(上)

  長子被抓了?!

  沈默驚呆了,半晌才回神問道:「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沈京兩手緊攥道:「紹興城這麼大,他們找個人怎麼這樣容易?」

  「哎,都怨我……」沈默一拳搗在石門洞上,長吁口氣道:「我們太大意了,不該讓長子回去的。」

  「你是說……」沈京面色一緊道:「長子一出後門就被盯上了?」

  「應該更早。」沈默沉聲道:「當時不是跑了兩個嗎?八成一個回去報信,一個跟在我們後面盯梢了。」他們倆住在深宅大院裡,那些人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會放過住在河邊草舍里的姚長子。「官府怎麼說的?」

  「那幫王八犢子,現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京憤憤罵道:「說人是被山陰的黑幫抓去的,我們得去山陰縣報官。」

  「昨天不是還很氣憤嗎?」沈默怒道:「說什麼山陰的幫派撈過界了,輕饒不了他們嗎?」

  「肯定是山陰的王老虎做了手腳。」沈京冷聲道:「錢能通神,能讓鬼推磨!」王老虎便是虎頭會的老大,在紹興城裡也是鼎鼎有名,屬於治療小兒夜啼的良藥。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沈京眉頭緊皺道:「這事兒一頭牽着官府,一頭扯着道上,都不是我們能應付的。」他雖然是個少爺,但一沒有功名,二不是家長,除了手頭寬裕些、行頭光鮮些,其餘的跟沈默這窮小子沒什麼區別。

  「讓我想想。」沈默閉上眼睛,慢慢靠在門洞上,大腦飛速的運轉起來,不一會兒便拿定了主意。

  沈京急得圍着他團團轉,一見沈默睜開眼,便急切問道:「想出來了嗎?」

  「恩,想出來了。」沈默點頭道:「我們弱勢,他們強勢,要想以弱勝強就得借勢。」

  「借勢?」沈京不知這是什麼意思。

  「就像星星之火之所以燎原,是因為借了風勢。」見沈京點頭,沈賀繼續道:「昨天有件事你可記得?」

  「什麼事?」

  「起初我們打成那樣,圍觀的老百姓都不怎麼激動,可那班頭一喊破對方的身份,說他們是山陰人,頓時就變得群情激奮起來。」沈默微眯着眼回憶道。

  「那是當然。」沈京點頭道:「自從太祖爺把咱們一城分兩縣,東會稽和西山陰就處處較勁,什麼事兒都不願落在對方後頭。這樣怎能不起摩擦?久而久之,積怨越來越深,以至於後來水火不相容,有一點涉及對方的事兒,就能掀起軒然大波。」

  「軒然大波?」沈默擊掌道:「說的好!我們就要掀起軒然大波,把這事兒鬧大,讓全城人都知道!」

  沈京本不是個笨人,經沈默這麼一說,恍然頓悟道:「對呀,只要讓全城沸沸揚揚,虎頭會就不敢輕易傷害姚長子,官府也不敢隨便放了那倆人。」說着摩拳擦掌道:「想一想就熱血沸騰啊,我們怎麼幹?」

  「錯!」沈默搖頭道:「不是我們,是我。」

  「為什麼?」沈京急眼了:「你瞧不起我?」

  「當然不是。」沈默語重心長道:「這種事情有如火中取粟,一不小心就會引火上身,我爹是長子救的,我們爺倆自然責無旁貸。但你不一樣,你不能牽累了沈家。」

  「胡說八道!」沈京急了,跳腳道:「我二叔說過,誰不仗義誰就不是沈家人!」說着又小聲道:「而且你也不用擔心沈家,就憑咱們門前那兩根進士及第旗,紹興城就沒有敢找咱們麻煩的!」

  「哦,咱們沈家出過兩個進士?」沈默吃驚道。

  「錯,不是出過,而是現有。」沈京驕傲道:「要是往早了說,中探花的也是有的。」

  「不能求求他們嗎?」不到萬不得已,沈默也不願幹這種惹官府厭的事情:「求他們幫着施施壓。」

  「不用找,沒用的。」沈京一下子沒了勁頭,小聲道:「我爹是牽連進夏黨被開革回鄉、監視居住的,雖說幾年前就恢復了功名,但招惹上了當權,哪個父母官敢接近?至於我二叔,他現在就在族學裡教書,他呀……哎,你見了就知道了。」

  「那個人是誰?」沈默一直為生計勞心費神,還沒顧得上關心一下國家大事呢。

  「嚴嵩嚴閣老唄。」能知道些沈默不知道的事情,沈京很開心的。

  「哦……」聽到這個名字,沈默也倒吸一口涼氣,輕聲道:「了解了。」

  ※※※※

  沈京無論如何都要加入,沈默只有加倍小心,無論如何都不能留下把柄,貽害了沈家。

  兩人回到閣樓上仔細商議,因為事情可能會牽扯到沈賀,所以沈默一五一十說與老爹。沈賀頷首道:「你沒有枉讀聖賢書。」便同意了兩個小子的計劃。

  沈默不想被人認出筆跡,很自然的想到了活字印刷。但一問老爹,才知道這東西屬於官府備案的物件,全縣也只有數套,都被妥善保管着。若是打那玩意兒的注意,還不如直接下筆來的安全。

  正當兩人愁眉不展時,沈賀突然笑道:「真是守着木匠找鋸子,忘了老爹我是幹什麼的呀?」

  「賣字……」沈默不解道:「爹爹有何妙計?」

  「嘿嘿,不同客人有不同的需求,你老爹每天在篆、隸、草、楷、行之間轉換,寫一種沒人認出來的字體,還不是易如反掌的?」

  這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兩人大喜道:「果真如此?」

  「那是當然。」沈賀得意笑笑道:「不放心的話,我還有另一手絕活,可從沒當着外人展示過。」說着伸出左手作出提筆狀。

  「您能左手寫字?」兩人終於放心了。

  第二十三章

把事鬧大(中)

  第二日一早,會稽縣的主要街道上,都出現了一張大字報,引得百姓紛紛圍觀。紹興城裡識字的人多,也不用特意去請,便總有為眾人大聲朗讀出來的……

  「紹興者自古稱會稽,百姓安居樂業,全城夜不閉戶。然無恥如山陰者,蠻橫無禮,竊我會稽半城而居。寡廉鮮恥,忘我鄉親收容之恩。三番輕辱,屢次挑釁,視我會稽如同仇寇。我會稽有容人雅量,每每忍耐,實望其幡然悔悟,改過自新……」

  「然則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其豺狼成性,焉能從善?彼山陰以我寬容為可欺,以我忍讓為可辱。終是變本加厲,無法無天!其暴匪數人,於前日潛入我會稽境內,在眾目睽睽之下,城隍大集之上,公然打傷本縣廩生沈賀,及其子弟數人。」

  「若非本縣義士姚長子挺身而出,力拒歹徒,若無本縣父老義憤填膺,拔拳相助。沈相公必已魂歸黃泉,與我等陰陽兩隔矣。然沈相公僥倖活命雖不假,重傷不起亦是真,其筋折骨斷,五內俱傷,奄奄一息於病榻之上,神魂徘徊於鬼門關外,是生死是尚未可知?令人觀之傷心,聞之落淚哉……」

  「廩生者何人也?太祖親令優容,鄉里無不敬慕,皆以為本縣之菁英也!然山陰賊子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暴打於城隍廟前!其是侮辱沈相公乎?其真侮辱我會稽全縣數十萬父老焉!」

  「此乃我縣之大恥辱!若此仇不報,天理難容,若此辱不雪,我會稽父老有何顏面立於天地之間?」

  「另,於成文後聞之,山陰仇寇於昨日擄義士姚長子而去,長子下落至今不明,仇寇暴行昭然若揭!其猖狂令人神共憤、天地變色。余翻遍古今史籍,竟無出其右者!長子之命運,亦令人揪心不已。」

  「現今我會稽父老當團結一心,眾志成城,還擊山陰仇寇於忍無可忍之際!若其毫髮無損,送還長子,則於萬死之地,尚有可恕之處;若其執迷不悟,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紹興,竟是誰家之天下!」

  ※※※※

  此文一出,舉城譁然。

  雖然官府反應極快,在兩刻鐘內,便將所有檄文收繳一空。然而那些鏗鏘有力的長短句,已經印進每一個看到聽到之人的心中,並飛快傳遍了全縣。

  『請看今日之紹興,竟是誰家之天下!』這充滿蠱惑力的宣言,很快便引起全縣的共鳴。往昔兩縣的不愉快也被一一翻出來,人們心中的怒火越來越熾烈,營救姚長子的呼聲也越來越高漲!

  很快的,一封封士紳的陳情表,一份份秀才的請願書,如雪片般飛到了縣太爺的大案上,把一應公務文書全都覆蓋住了。讓素來自詡『無為而治』的縣太爺,十分惱火。

  這位縣太爺,姓李名鵬程,表字雲舉。祖籍福建福州。八歲入蒙,十六歲首次應童子試,又在弱冠之年考中生員,算是給進學生涯開了個好頭。之後又是一番寒窗苦讀,終在在而立之年得中桂榜,成了萬眾敬仰的舉人老爺。

  一旦考上舉人,下半輩子的生活就有着落了。可咱們李老爺志向高遠,不屑於那些旁門左道,一意搏個正途出身。但會試乃是全國尖子的大比拼,豈是輕易得中?次年的春榜果然名落孫山。什麼也別說,擦乾淚回家繼續苦讀吧。

  幾番蹉跎之後,終於在四十出頭,第一個孫子降生的時候上了皇榜。但令人鬧心的是,名次相當的不理想,一甲二甲沒份兒,在三甲中名次也不靠前,當然無緣翰林院,僅賜同進士出身……若是由着他的性子,定要再考一次,至少把那噁心人的『同』字給去掉……同,就是跟什麼什麼一樣的意思。同進士就是跟進士一樣,可也恰恰說明其實是不一樣的。

  考來考去,考了個殘次品,你說窩火不窩火?但進士乃是大明朝最高級的考試。一旦及第,榜下既用,絕無再考之理。新科同進士老爺,只好委委屈屈的去吏部報道,成為一名光榮的候補知縣,等待有縣令出缺。

  不過有了空缺也不是你想去就的,要等湊夠了一定數量的位置,吏部才把同樣多的候補知縣拉到個比較敞亮的地方,舉行摯簽儀式,由一位吏部高官按候選官的姓氏筆畫依次抽取,抽到哪裡就去哪裡。

  這法子看起來公平合理,童叟無欺,實際卻是吏部撈錢的慣用伎倆。那些看似一樣的簽子上,都刻着些芝麻大小的點點呢,摯簽官便以這點點的數量,來確定是哪裡的簽子,暗箱操作,絕無失錯。

  具體怎麼分配呢?看誰送錢多。排在前面的,便發往山東廣東去享福;排在後面的,便派往陝西、山西、江西、廣西這些不太平的窮地方。再次點的,就得去雲南貴州跟那些土司老爺親近了,再度升遷的希望渺茫。

  但這還不是最差的,在這個年代,最差的地方有兩大片,一是北邊宣大一線,二是江浙閩沿海一帶。因為北邊俺答連年入寇,南面倭寇橫行肆虐。在別處最多不升官,但在這兩處地方當官,可是有掉腦袋的風險的。

  家境貧寒的李大人,便被分到了紹興會稽縣,這個充滿危險的魚米之鄉。

  三十多年的寒窗苦讀,早就耗盡了他的精力。最後名次又不如意,還被分到了抗倭前線來,更是將他最後一分熱情也消磨殆盡。

  自從來到紹興之後,心灰意懶的李縣令,整日留戀於花叢之中,醉臥於粉裙之下,悠遊嬉戲,怠於政務。別人勸他振作起來,把會稽好好治理一下,他便說『反正倭寇橫豎要來,到時候三千廣廈也要毀於一旦,何必還要費那個事呢?』令人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然而也許是天可憐見,自從他上任後,一直肆虐於沿海一帶的倭寇突然銷聲匿跡,至今也沒見過傳說中窮凶極惡的倭寇的影子。

  一旦沒了戰事,紹興便是天下一等一的肥差。他在慶幸不已之餘,還將其歸功於自己的『黃老之治』,更是理直氣壯的怠政。

  今年到了一任屆滿之時,雖然玩忽職守之名傳遍全省,但沾了倭寇匿跡的光,他在吏部仍得了個『中等』的考評,只要不出什麼大岔子,就可以安安穩穩再干一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