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 第11章

三戒大師

  但眼下這事兒要是處理不好,他的安穩日子就到頭了。

  第二十四章

把事鬧大(下)

  孔聖人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甭管這話的原意是什麼,反正自從被董仲舒大人搗鼓成國教之後,千百來的皇帝官員,都十分一致的將其解釋為,老百姓還是愚點好。

  為什麼?因為愚了好糊弄,愚了易滿足,愚了好支配。管着幫順民該有多舒心啊……

  可現在,有人大大的不順了!竟敢煽動闔縣百姓的情緒,讓他們沸反盈天,激動上書,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他奶奶的,這不是把我們李縣尊架着往火爐上坐嗎?那句話說的真好『試問今日之紹興,竟是誰家之天下?』

  憤怒的縣尊大人終於爆發了,他拍打着桌案道:「來人吶,給本官更衣,我要升堂!」

  僕人趕緊翻箱倒櫃的尋找老爺的官服。拿出來一看,呵,已經長了好長的綠毛。原來最近梅雨天,縣尊大人又整月的不辦公,絲質官服擱久了,已經變成皮毛大氅,可以當冬裝了。

  縣尊大人只好穿着便服去升堂,氣鼓鼓的坐在大案後面,看誰都是不順眼,把手下從縣丞、主簿、典史到巡檢、班頭,挨個臭罵了一頓。

  罵完了還得分派任務,扔下根大紅的火籤,對那掌管治安緝捕的馬典史下令道:「給我查,查出來甭管是誰,都給我枷回來!」典史不敢多言,便撿起火籤,領着巡檢班頭一干人等,下去查案抓人去了。

  這些粗人一走,『明鏡高懸』的大堂中,便剩下縣丞主簿、六房書吏等一干文人了。縣太爺長期怠政,便是靠這幾位管着偌大一個上等縣,李縣令自然十分倚重他們。只見他愁眉苦臉道:「諸位,這個事情處理不好,我們是要倒大霉的,咱們得從長計議啊。」

  眾人紛紛點頭,便把目光投向二把手縣丞大人,等他發表高論。那縣丞姓張,乃是舉人出身,學歷地位都僅次於縣令大人,且資歷還要老很多。只見他輕咳一聲,微微矜持道:「堂尊大人,依屬下看來,此時就是將那肇事者擒來也於事無補了。」

  李縣令兩眼微眯道:「何出此言?」

  「那案犯挑唆兩縣,不過是為了擴大聲勢,激起民憤,現在看來,他已經做到了。」縣丞不慌不忙道:「我們現在將其抓獲,只會讓百姓更加激動,萬一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您在知府大人那裡,可就不好交代了。」實際上論起處理事情的能力,他比不干正事的縣尊大人要強多了。

  李縣令一想,的確是這麼回事兒,不由氣道:「既然如此,方才為何不阻止我?」

  「大人息怒,卑職覺着讓他們大張旗鼓也好,應該可以震懾一下那些刁民,壓一壓他們的氣焰。」張縣丞趕緊賠笑道:「作勢而不成真,卑職就是這個意思。」

  「嗯……」李縣令緩緩點頭道:「你這是老成之言,本官不得不聽。但是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鼓,還是要查出來的,本官時候饒不了他!」

  「大人英明。」一眾屬官齊聲道。

  ※※※※

  縣丞說完了,就該三把手陳主簿發言了,他先看看縣丞大人,再看看堂尊大人,最後愁眉苦臉道:「大人,那王二虎還放不放了?」王二虎就是前日裡逮回來的黑大漢,山陰虎頭會老大王老虎的親弟。

  為了能把那蠢弟弟贖回來,王二虎托人找到張縣丞,還送了二十兩銀子。二十兩銀子可是張縣丞一年的俸銀啊,他又覺着算不上什麼大事,便一口答應下來。先知會一聲兼管監獄的典史,讓那幫小子不要折磨王二虎,再向縣令去求情。

  李縣令整日裡不問俗務,哪管那麼許多?沒問清楚就答應下來,誰知那虎頭會十分的猖狂,竟然又一次來本縣作惡,把那天救人的姚長子給抓走了。這才引出了後面的是非。

  「還放個屁!」向以文雅自居的縣太爺,竟然爆粗口道:「給我好好關着,任何人不准探視。」

  縣丞大人無聲的嘆口氣,心中暗罵道:『王老虎啊王老虎,你咋這麼放肆呢?弟弟還沒放出去就敢再犯事,這不沒事找抽啊?』

  「那現在怎麼辦?」見兩位上官發火的發火,生氣的生氣,陳主簿只好硬着頭皮問道。

  李縣令也望向張縣丞,哼一聲道:「你不是跟他們熟嗎?去把那什麼長子短子的,給要回來吧。」

  張縣丞只好怏怏領命而去。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說那馬典史領了抓人的差事,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沈賀一家。便帶着一干公人,氣勢洶洶到了河邊草棚,這才知道人家早不住這兒了。

  經過好一番打聽,他們找到沈家大院前,一見人家門前立着的兩根進士及第旗,頓時便矮了三分。

  馬典史暗叫一聲晦氣,只好讓手下在遠處等候,自個向門子遞了縣太爺出具的牌票,拱手道:「縣尊大人有令,查辦造謠歹徒,請這位兄弟進去稟報一聲,請沈賀沈相公隨我們去縣衙對峙。」

  門子登時不願意了,指着門口的大旗嚷嚷道:「我們沈家是書香門第,三代之內無犯法之男,無再嫁之女,憑什麼懷疑到我們頭上?」說着還恐嚇道:「小心我們二位老爺上書都察院,參你們個尋釁滋擾!」

  馬典史本來就長了張馬面,聞言臉拉得更長了,嘴上服軟道:「咱們咱們只是請沈相公出來,又沒有別的意思。」

  那門子正要乘勝追擊,卻聽背後一個嚴肅的聲音響起:「什麼事情啊?」

  「二爺。」門子趕緊躬身行禮道。

  第二十五章

會稽縣衙(上)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布衫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這人生一張國字臉,面色黝黑,目光犀利,眉頭緊促,表情十分嚴肅。

  他雖然不認識馬典史,但馬典史可認識他,此人正是沈家的二老爺,嘉靖十七年的進士,沈煉沈純甫。就是他們李縣令見了,也要乖乖行禮叫一聲『學長』的。

  馬典史趕緊率眾磕頭行禮道:「拜見青霞先生。」沈煉號青霞,旁人都尊稱青霞先生。

  沈煉皺眉揮手道:「都起來吧,我現在不是官身,跪個囊球!」

  早知道青霞先生脾氣不好,馬典史依舊滿臉堆笑道:「您老守制期滿,不日定有天使召回,到時候以您老的德望,最起碼也得放一任知府,到時候……」

  沈煉厭煩的別過頭去,問那門子道:「他們為何在這裡?」門子趕緊一五一十將事情講清楚,一個多餘的字都不敢說,顯然十分怕這位二老爺。

  「你們有證據嗎?」沈煉回過頭來,瞪着馬典史道:「還是想藉機敲詐勒索?」他做過好幾個地方的知縣,自然深知這些人的惡劣。

  「我們不是來抓人的。」馬典史陪笑道:「只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那沈相公乃是事主,於情於理都該去衙門講清楚吧。」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馬典史不過換了個說法,沈煉便沉吟起來,過一會便低聲吩咐道:「帶他進去吧。」說着瞪一眼那馬典史道:「若敢耍花樣,小心我一本參倒你們老爺。」

  「豈敢豈敢。」馬典史千恩萬謝,便在府中下人的帶領下進了沈府。

  ※※※※

  穿過重重院落,馬典史到了聞濤院,一進院子便聞到一股藥味。跟着沈府家丁越往樓上爬,味道便越是濃重。

  沈府家丁敲開門,露出一張清秀的少年面龐,奇怪的問道:「你們找誰?」

  家丁便閃到一邊,讓馬典史自己解決。

  馬典史一邊往裡張望,一邊道明來意,那少年頓時滿臉不悅道:「不行,我爹正病着呢,有什麼事等他好了再說吧。」說完便要關門。

  卻被那馬典史一把撐住,笑眯眯道:「小哥莫怕,我們就是跟沈相公說說話,不會累着他的。」說完便強行推門,硬擠了進去。

  只見屋角的床上,睡着個面色枯黃、鬚髮散亂的中年人。馬典史是刑獄出身,一雙招子毒辣透骨,上下打量這位沈相公,發現他渾身多處淤青,脊椎和骨盆也出了些問題。

  馬典史最後將目光定格在沈賀的右手上,發現他的手腕腫得跟個饅頭似的,似乎已經傷了二十來個時辰的樣子。

  『看來不是他。』推算一下時間,馬典史心中暗道:『至少不是他寫的。』

  聽到有動靜,沈賀緩緩睜開眼睛,眯眼嘶聲道:「你是誰?」

  「沈相公相公有禮了。」馬典史隨意的拱拱手:「本官會稽典史馬風。」

  「原來是馬大人,」沈賀低聲道:「扶我起來……」

  沈默趕緊上前,伸手穿過老爹的腦後,兩臂一用力,使他斜倚在自己懷裡。

  聽馬典史再一次說明來意,沈賀微微點頭道:「維護本縣安寧,確實人人有責。我跟你回去……咳咳……」說着便使勁咳嗽起來,卻是沈默在用力擰他的後背,痛得沈相公險些呼叫出來,只好用咳嗽來掩飾。

  沈默趕緊給他撫胸順氣,帶着哭腔道:「爹爹,少說兩句吧……」說着兩眼通紅道:「這位大人也看到了,我爹爹動一下就咳嗽,若是跟你們回到縣衙,還不得連肺葉都咳出來?」

  馬典史心說:『這孩子怎麼說話呢?』強忍住笑道:「無妨,我給沈相公叫一頂轎子。」

  「可他說話也咳嗽啊,」沈默的淚水說下就下,哽咽道:「而且我爹的手也折了,你們抬回去不能說話、不會寫字的秀才去有什麼用?」見沈賀又要說話,沈默緊緊摟住他,在他背後又是一陣猛掐,沈賀只好繼續咳嗽起來。

  「大人,您也看到了,我爹是萬萬不能再動彈了。」沈賀擦擦眼淚道:「我記着凡是縣學府學的生員,有了糾紛可不必到衙門起訴、應訴,由家人代理出面既可,我沒記錯吧?」

  「沒有。」馬典史先點頭後搖頭道:「但你家沒有別的大人能代理啊?」

  「我呀。」沈默毛遂自薦道:「我是我爹的兒子,而且那天我也在場,我爹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替他去完全沒問題。」

  「你……」馬典史打量着這半大小子,有些瞧不起道:「大明律載有明文,年滿十四者方能應訴,你夠十四了嗎?」

  「正好十四。」沈默撒謊不帶眨眼的,將他爹重新放躺,低聲道:「父親安心養病,孩兒去去就回。」

  沈賀的兩眼濕潤了,他知道沈默不讓自己說話,就是想替自己去官府。

  這畢竟是沈家的地盤,馬典史也沒法耍橫,只好朝沈秀才呲呲牙,跟沈默下樓去了。

  望着兩人離去的背影,兩滴淚珠終於從沈賀的眼角滑落:『這孩子是怕我太笨,去了遭罪啊……』自從沈默被蛇咬了,他便能強烈感覺到,兒子的智商已經遠遠超過自己,而且在為人處事也比自己成熟穩重的多,以至於讓他這個當爹的隱隱有些自卑,不時要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聊以自慰。

  但今天沈默的舉動告訴他,兒子本事再大,都把老爹放在第一位,全心全意保護着他這個笨笨的老頭子……

  沈賀緩緩閉上眼睛輕聲道:「以你為榮。」

  第二十六章

會稽縣衙(中)

  沈默跟着那馬典史出了永昌坊往西北走。穿過幾條街道,跨過幾座石橋,便看到一條十分寬闊的河流。只見河上船隻往來如梭,兩岸房屋鱗次櫛比,這便是劃分會稽山陰兩縣的界河,河東是會稽,河西是山陰。

  沿河兩岸是兩條平行的大街,東邊的是會稽大街,西邊的山陰大道。三條水路交通的幹道,通過臨河建築的數不清的埠頭,相互溝通着。

  沿着會稽大街往北走,道路越來越寬,店鋪也越來越密集,便到了整個紹興城最繁華的地帶,府橫街上。府橫街,顧名思義,就是一條橫在紹興府衙前的大街。而府衙坐北朝南,大街自然就是東西向了。其與界河及兩條南北大街相交的地方,名喚軒亭口。因為河邊的一座木質牌樓上,懸掛的一方『古軒亭』匾額而得名。亭樓上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但因為當今天子修道成痴,對這位棄道修佛德觀音大士很是憤慨,紹興知府甚至限制非光頭進入參拜,以至於這牌樓香火不旺,在許許多多跨街而建的石牌坊中,顯得十分破敗。

  但軒亭口自古以來便一直是紹興城的鬧市區。商貿、水陸交通樞紐大多集中於此。

  ※※※※

  沈默走到那木牌樓下,視線不由被一塊較大又略高於周邊路面的石板吸引了。

  馬典史注意到他的目光,嘿嘿笑道:「小子,在這看過殺頭吧?」

  沈默茫然搖搖頭,他的記憶力確實沒有這一段。

  「想不到還是個乖娃子呢。」馬典史不由笑道:「咱們會稽縣秋決死囚,就在這塊『行刑石』上斬刑……」說着比劃個砍頭的手勢,一呲滿口大黃牙道:「午時三科,咔嚓一刀,血如泉涌,好大一顆頭顱就落了地啊……」

  毒辣的日頭下,沈默不禁打個寒戰,他沒想到這三尺見方、乾淨光滑的一塊石板,竟是一條直通黃泉的不歸路。

  緊走兩步,離開這鬼地方,便見到不遠處有座鬱鬱蔥蔥的小山,山南側迎着他的一面,是一片恢宏連綿的建築群,沈默無奈的發現,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哪個衙門。不由暗自苦笑:『十幾歲了都沒把縣城轉遍,我這前身還真是個小宅男呢。』卻不想若沒有人家『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他憑什麼混進讀書人的隊伍里去?

  到了地頭他才知道,這一片建築群是由兩個縣衙和一個府衙構成。中間最高最大的那個,便是大明朝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屬下紹興府的府衙所在。其左右稍小些的兩大建築,便是會稽和山陰兩縣的縣衙所在,都相距府衙不過數百步之遙。

  別看三個衙門挨得這麼近,但實際上相互之間只限於公文往來,三位地方長官互相併不走動。倒不是那兩位大人都像李縣令那麼懶,而是因為知府大人要遵守『知府不入縣衙』的官場規矩,大家只好各自待在衙門裡,靠鴻雁傳書溝通感情了。

  ※※※※

  沈默跟着馬典史到了最東邊的會稽縣衙,還沒看見大門,卻先看見一堵黛瓦白底的照壁牆,照壁的南面外牆上張貼着各種榜文告示。

  繞過照壁牆,便見遠處正門方向,有座題着『忠廉坊』的大牌坊,十分高大氣派,將縣衙的門台都罩了進去。

  牌坊和照壁遙遙相對,中間隔着個三五十丈見方的衙前廣場。廣場左右兩側還有各有一個亭子,左邊的喚作『申明亭』,是用來公布最近破獲的刑事案件,以及對以往案子的判決結果,甚至連秋決名單,也是在這裡貼出,顯然是用來懲惡的。

  與之相對的另一座名叫『旌善亭』,公布的儘是些孝悌仁愛,貞節善行,乃是用來揚善的。不止縣衙前,城鄉各坊里廂也都有這兩種『懲惡揚善』的亭子。

  而在衙門正前方,廣場的正中央,還有個聖諭亭,內里供着塊石碑,上面刻着太祖高皇帝頒布的《聖諭六條》,一共是二十四個字,曰『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每逢初一,十五,縣官都要來這給群眾進行宣講,教導他們按照這六條好好做人,做朝廷的順民,做他李大人的良民。

  一行人繞過聖諭亭,這才到了縣衙門前。只見那衙門正門兩側的外牆,呈八字向外傾斜,牆上也張貼着官府的文書。

  沈默看那一對石獅子把守的大門一共六扇,心說:『恐怕這就是六扇門的出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