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 第12章

三戒大師

  跟着那馬典史自然不用再通報,一行人從正門邊上的側門進了縣衙。一進去沈默便見到一堵影壁牆,他知道這個叫蕭牆,有莊嚴肅穆的意思。

  繞過蕭牆,來到縣衙院中,便看到前院的左右各有兩院,一邊掛着『寅賓館』的匾額,是本縣的驛站所在。另一邊則是陰氣森森的縣獄。

  這兩座風馬牛不相及的建築對立在前院裡,沈默心說:『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都可以免費住宿。』在這院子的東北角還有個小小的土地廟,裡面供奉的不是土地老,而是數具很特別的稻草人。乃是當年太祖爺將貪官的皮剝下來,然後在皮內塞上稻草做成的。

  這恐怖玩意兒便直接擺在土地廟裡,每有新上任的官員,都要先進去參觀瞻仰一下,以增強其廉政意識。

  進入二門便到了縣衙的第二進,這也是縣衙中最大的一進,由東西兩個院落組成,張縣丞、陳主簿和這位馬典史各有一個小院作為辦公場所。還是『戶吏刑兵禮工』,六房司吏的辦公室所在。

  本縣的糧倉、銀庫、架閣庫也都坐落於此,守衛十分森嚴。

  過了這一進,進去下一道『儀門』,沈默這才看到了縣衙的大堂所在。

  但在通往大堂的甬道正中,還立着個名為『戒石亭』的小亭。亭子中同樣供奉着一塊石碑,這碑朝外的一側上刻着『公生明』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繞到後面便看到,這碑向着大堂的方向刻着『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個大字。

  馬典史讓沈默在月台前候着,自個跨上丹陛,進入大堂,穿過二堂,三堂,來到內宅,向縣令大人通稟。

  第二十七章

會稽縣衙(下)

  足足等了一頓飯的功夫,李縣令才姍姍來遲,一見階下立着個清秀少年,不由笑道:「你這娃娃,見了本官為何不跪啊?」

  沈默不慌不忙的深鞠一躬道:「回稟堂尊,學生代表家父而來,家父是生員出身,太祖恩賜見官不跪,現未得堂尊大人允許,學生唯恐陷堂尊於不忠不義,是以不敢跪。」要不怎麼說『秀才不值錢,見官才值錢』呢?

  原本滿臉陰霾的李縣令不由樂了,哈哈大笑道:「滑頭小子,這麼說我要是讓你跪的話,就是不忠不義之人了?」

  「學生不敢。」沈默一臉惶恐道:「您說怎樣就怎樣還不成?」他先逞強再示弱,給人以機智又懂進退的感覺,若是一味逞強,必會引人反感。

  「罷了罷了。」李縣令呵呵笑道:「難得你能逗本官開心,還是免了吧。」

  「謝堂尊。」沈默乖乖的立在堂下,絕不得寸進尺。

  「你就是沈秀才的獨生兒子?」李縣令打量着這少年,嘖嘖有聲的讚嘆道:「根骨清奇,眉目有神,必是個聰明絕頂之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命里有大富大貴之運啊……」

  沈默心說:『不會這麼神吧?看我一眼就知道將來怎樣?』果然,聽那李縣令話鋒一轉道:「不過你也別當真,當年別人將本官吹的更神,結果怎樣?年近天命,僅一七品知縣爾。」

  沈默誠懇道:「堂尊代天子守牧一方,闔縣幾十萬父老皆視您如父母,在我們心中,您是比閣老還親近的人。」

  這話說得李縣令臉上一陣發燙,但心裡卻如熨斗熨過一樣舒坦,呵呵輕笑兩聲,才對侍立在一旁的馬典史笑眯眯道:「給沈……搬把椅子。你叫什麼,可有表字?」這話卻是問沈默的。

  「學生沈默,因既未曾進學,又未及弱冠,是以並無表字。」沈默輕聲道。

  「哈哈好,等你游庠之日,本官親自為你賜字如何?」李縣令和善笑道。

  「學生榮幸萬分。」沈默滿臉感激道:「一定發奮讀書,爭取早日進學。」心中卻疑惑萬分道:『都說這時候最重官威,這縣令怎麼如此和善?』這就是他孤陋寡聞了,不明白這大明朝等級森嚴,站在最頂端的便是士林中人,或者說是『士人階層』也不為過。

  這個年代的士人不是古時候的貴族,單單是指讀書人,因為只有他們才能考中科舉,進而登上廟堂,出將入相,成為執掌國家的群體。所以這些人彼此視為同類,自命清高,瞧不起其它行業的從業者。說句大不敬的話,甚至連這大明朝的皇帝老兒,他們都隱隱有些瞧不起。

  當然,這話沒人敢說,可確實從某些奏章,某些應對中,可以清晰感受出來。

  士人就是這樣一群自命不凡的傢伙,雖然他們既相互傾軋,又相互扶助,但在『獎掖後進、栽培新人』這一條上,絕對是出奇的不遺餘力,極少有嫉賢妒能的情況出現。

  為什麼?肯定是有好處他才這麼幹的。什麼好處?比如說沈默考中秀才後,便不再稱李縣令為堂尊了,而是稱為『先生』。而在這個時代,從某種程度上講,父子不如師生親啊……

  ※※※※

  當然,大多數時候,上位者都對後進新人擺出一副『嚴師』架勢。現在李縣令如此和藹,也可能是因為他長期怠於政務,與文人墨客為伴,悠遊於山水之間,對青年俊彥更加親近吧。

  沈默就算再聰明,對這個時代的一些潛規則,也不可能無師自通,這些東西還得日後自己去參悟。

  這時候,馬典史搬了把椅子過來,沈默望向李縣令,見他點頭便擱了半拉屁股在上面,心說正題來了。

  誰知那李縣令渾沒有單刀直入的興致,而是笑眯眯的問他幾歲進學,讀了幾年書,待聽到沈默參加過縣試,卻因為母親過世而不得不棄考,很溫和的勸勉道:「晚兩年也好,年少得志就免不了少年輕狂,到頭來是要栽大跟頭的。」

  沈默肅然道:「學生受教了。」

  「現在還上學嗎?」李縣令笑問道。

  「去年家母病後,」沈默無奈的搖搖頭道:「便沒再去過學堂。」

  「學業怎能荒廢呢?」李縣令頗為不悅的皺眉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謝堂尊教誨。」沈默趕緊拱手道:「雖然未曾跟先生學習,但學生依舊在家苦讀,未嘗有一日敢懈怠。前些日子沈家老爺又恩准學生去族學繼續學業,只是……」

  李縣令正頻頻點頭,見他突然面露淒容,不由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苦了我那父親……」沈默的眼圈說紅就紅,語帶哽咽道:「為了供學生讀書而放棄學業,還放下尊嚴上街賣字,飽受異樣眼光,還被同行嫉妒,找人打傷了他,可憐我那爹爹筋折骨斷,已經臥床不起了……」說着便嗚嗚痛哭起來。

  他這一哭不要緊,李縣令也是一陣陣心裡發酸,眼圈子通紅通紅,淚珠子險些跟着掉下來。

  馬典史張大嘴巴看着這一幕,心說:『怎麼對着哭上了,哪有這麼審案的?』

  沈默也驚了,暗叫道:『乖乖我的媽呀,這位大人也太多愁善感了吧。』哪有不趁熱打鐵的道理,便添油加醋,將沈賀為了救他,屈膝去求醫館,去求沈家,又把糧食省下來給他吃,一頓只吃三個豆的故事,繪聲繪色的將給李縣令聽。

  一位對兒子充滿愛、富有犧牲精神的慈父,便浮現在李縣令的眼前……那不是沈默的爹,而是他李縣令的爹。他李朋程的父親也是個為了兒子放棄科舉的秀才,一輩子都是為了他而活着,卻在他高中前三年,便先一步去世了。

  世上什麼最悲哀?子欲養而親不待。

  李縣令終於抑制不住內心的辛酸,以袖掩面,無聲痛哭起來。

  沈默這才住了嘴,陪着李縣令一起抹淚。馬典史也不敢閒着,在那拼命擠眼,擺出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好半天李縣令才止住哭,一抽一抽的吩咐道:「馬風,去賬房支取二兩銀子……不,五兩銀子給沈默。」馬典史更鬱悶了,好麼,倒找錢開了。但哪敢怠慢,趕緊屁顛屁顛的往前院跑去。

  第二十八章

對(上)

  沈默拿了銀子,李縣令又溫言勸勉幾句便讓他回去,從頭到尾隻字未提案子的事情。

  沈默一頭霧水,稀里糊塗,只好恭聲道謝,跟着個衙役離開了縣衙。

  他一走,馬典史便問道:「堂尊,您咋也不問問案子的事兒呢?」

  「問有何益?」李縣令淡淡道:「不問亦無損。」

  真是句高深的結論啊。馬典史苦笑道:「您老拿主意,屬下聽着就是,只是這案子還查不查了?」

  「查,大張旗鼓的查!」李縣令沉聲道:「適當的抓一些,把聲勢做足,震一震縣裡這股邪火。」

  馬典史恍然大悟,原來是虛張聲勢啊,便高興的接令下去。

  他回到二進院落,遇上從山陰縣回來的縣丞大人。馬典史趕緊過去打個千,笑眯眯道:「您老辛苦了。」日常領導他們工作的,可是這位貳令大人。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他能不小心伺候着嗎?

  張縣丞嗯一聲,沉聲問道:「案子辦得怎麼樣了?」

  「嘿,正要找贊公匯報呢。」馬典史壓低聲音道:「今兒小的可遇上新鮮事兒了。」便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張縣丞聽,末了小聲咋舌道:「咱們堂尊大人是又抹淚又贈銀,一句沒審問便將那小子放走了。卑職當差這些年了,就沒見過這等怪事。」

  哪知張縣丞聽了,面上一陣陣的酸楚,表情怪異道:「今天這事兒,縣尊大人幹的漂亮!看來以前咱們是低估他了,人家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啊。」說着微微搖頭道:「看着吧,這案子一判下來,就是可以傳為清流士林美談的名判,咱們堂尊大人就要出名了,立地升遷也說不定。」

  「不會吧?」馬典史一咧馬嘴,小舌頭都露出來了:「還名判呢?我看就是個糊塗判。」

  「你懂什麼?今天老爺的做法雖無法無據,但卻情有可原。」張縣丞微微眯眼道:「想想吧,慈父為子棄學,孝子替父過堂,父子相濡以沫,還又都是士林中人。要是按照正常程序審,當然不會有什麼差池,可是同樣沒有亮點,還可能在士林中留下『墨守成規,不知變通』的惡名。」

  「那現在這樣弄呢?」馬典史一雙馬眼忽閃忽閃,透着一份沒法挽救的無知。

  「現在就是成全慈父恩情,彰顯孝子節義,既顧全了讀書人的體面,又……」說着微微搖頭道:「當然,還得把這事兒圓滿處理了才行,不然就不美了……不過既然敢這樣做,大人就一定想好後招了,咱們靜觀其變就是。」

  馬典史茫然的點頭,這實在是他還無法理解的範疇。

  張縣丞喟然一聲,自憐自傷道:「也只有正途出身的縣老爺能這樣辦案子。他進士官就是個銅打鐵鑄的,儘管隨性做去,只會有好評如潮,人皆稱頌而已,沒人敢說他半個不字。不像你我兄弟這種科貢官、小吏官,整日裡兢兢業業,捧着卵子過橋,出了事兒還得給上司背黑鍋……要是咱們這樣辦,就定有風評彈劾,說咱們『妄為』、『枉法』,哪裡能招架的住?」

  最後神色黯然的嘆息道:「不就是出身不好嗎?憑什麼就升遷無望,倒霉沒跑?真叫人沒地兒說理去。」

  馬典史還巴望着能升任主簿呢,就是當上主簿還有張縣丞的位子可盼,一時感受不到什麼叫看得見摸不着的『玻璃天花板』,只好哼哼哈哈應付幾句。

  ※※※※

  見引不起共鳴,張縣丞也失去了傾訴的興趣,說一聲『要去大人那兒回話。』便進了儀門,進大堂穿二堂,終於在後花園找到了正在呼呼大睡的縣太爺。

  聽到腳步聲,李縣令拉下遮在頭上的荷葉,微微睜眼一看,含糊道:「回來了?」

  「是的,堂尊。」張縣丞恭敬道。

  「人要回來了嗎?」李縣令揉揉眼,伸個懶腰坐起來道。

  「沒有。」張縣丞無奈道:「學生見到了王老虎,那廝說必須先放了他弟弟,才能再考慮放人。」

  「放屁!」李縣令氣哼哼道:「若不是這廝妄為,抓什麼長子短子的,那狗日的弟弟不早就回去了!」

  「大人息怒。」張縣丞輕聲道:「要不……咱們夜裡把人偷偷放回去?」

  「不行!」李縣令堅決搖頭道:「這事兒肯定已驚動知府大人了,『綠豆蠅』也在等着看咱們服軟,你說我還能放嗎?」山陰縣令呂竇印,因為老跟李縣令過不去,他便在背後以『綠豆蠅』相稱泄憤。

  「大人三思啊……」張縣丞苦口婆心的勸道:「虎頭會可是血債纍纍的黑道,人在他們手裡還不被玩出十八般花樣?那姚長子能堅持幾天?萬一要是一命嗚呼了,咱們縣裡還不炸了鍋呀?」

  「也是……」李縣令眉頭緊鎖,氣呼呼道:「你要是不給我出息點,看我怎麼收拾你!」

  張縣丞無限委屈道:「屬下倒是想出息啊?可不能夠啊……」

  「不是說你。」李縣令搖搖頭道:「你給山陰縣衙移文,正式要求聯合查辦此次綁票案!告訴『綠豆蠅』,若是姚長子有個三長兩短,會稽亂了,山陰也甭想太平,我們倆一塊完蛋!」

  「是。」張縣丞趕緊應下,輕聲問道:「老爺還有什麼吩咐?」

  「看看六房之中還有沒有空缺,」李縣令點點頭道:「沒有就挪一個出來,給本官預備着,我自有用處。」

  「是。」張縣丞恭聲答應,下去辦事去了。

  待他走了,李縣令重新躺在竹椅上,輕啜一口紫砂壺中的上品烏龍,望着滿池塘的青翠荷葉,自言自語道:「如果這事兒真是那小子策劃的,下次我會稽縣,說不定就能贏了那綠豆蠅的青藤子……」

  又咬牙切齒道:「若是輸了,咱們新賬舊賬一起算,讓你又娶媳婦又過年!」說完狠狠吸一口茶水,卻忘了茶水是剛剛衝上的。

  只見他一蹦三尺高,一邊呸呸吐水,一邊伸出通紅的舌頭道:「燙死我嘍……」

  第二十九章

對(中)

  沈默回到家,沈京早就等在那裡了,正在和沈賀一起作翹首以待狀。

  一見他進門,沈京便騰地彈起來,在沈默身上胡亂摸索道:「有沒有挨打,有沒有傷着,哎呦……怎麼這麼硬?」

  沈默緩緩把他推開,對沈賀道:「爹,我回來了,知縣大人並沒有為難我,還賜坐給了賞銀。」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個元寶,擱到沈賀的床頭。

  沈賀高興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沈京卻吃驚道:「還有這等好事兒?」說完便一把奪過那元寶,嘖嘖有聲道:「乖乖隆地洞,童叟無欺的五兩雪花官銀,誰都別攔我,我要去自首。」

  「沒人攔你。」沈默翻翻白眼道:「說不定能得個金元寶呢。」

  「還是算了吧。」沈京訕訕笑道:「我可沒你那裝腔作勢的本事,再吃頓板子炒肉就划不來了。」說着將那銀兩遞給沈賀道:「叔,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