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 第16章
三戒大師
「讓開,讓開……」二位贊公話音一落,西頭人群便是一陣騷動。老百姓仿佛躲瘟神一般閃開左右,只見幾個坦胸露乳、凶神惡煞的大漢,簇擁着一位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藍綢圓領大袖儒衫,體型魁偉、滿臉橫肉的黑大漢,大搖大擺的走進圈內。
那黑大漢朝兩位縣丞唱個肥喏道:「學生王貴發,見過二位贊公。」這讓許多不明就裡的老百姓驚掉了下巴,交頭接耳道:「怎麼黑道龍頭也成文化人了?」便有那了解內情的笑道:「不懂了吧,前歲天子開恩,令天下平民納粟於官府,便可入監進學。咱們王老爺便是那時候成的監生老爺。」
「哦……原來是捐來的,多少錢啊?」
「還不得雪花銀子一千兩?」原來這位也是道聽途說。
其實所謂入監進學,乃是入國子監讀書,取得這個資格的便叫監生,原先選拔是很嚴格的。但到了嚴氏掌權的時候,因國家連年有事,中樞揮霍無度,以致國家財用不足。嚴首相的公子便想出這個用錢換出身的法子。
不管你是士農工商,還是流氓乞丐,只要給夠了錢,便立馬給你在中央大學註冊,從此便成為一名光榮的國子監監生,地位理論上等同舉人……而且不必真的去北京讀書,原來幹嘛還幹嘛,一點不耽誤事兒。
對於那些有錢沒地位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福音啊。紹興城中便有五六個,其中之一便是這王老虎王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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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縣丞笑眯眯的還禮道:「通達兄有禮了。」那張縣丞可就沒什麼好臉色了,他只是點點頭,連哼都沒哼一聲。這種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老粗,竟然能跟自己相提並論,真是想想就是莫大的恥辱啊。
事實上,這也是天下讀書人的共識。這法令頒布幾年來,被選入國子監讀書者無不稱病推辭,原先在裡面讀書的也是紛紛退學,寧肯回去從生員重新考起,也不願和這些滿身銅臭的『捐生』為伍。
第三十六章
人不可貌相(下)
鳳引樓乃是紹興城內數得着的酒店之一,坐落在軒亭口的對過。
這酒樓風格典雅古樸,與當今華麗的風尚大相徑庭,據說是因為當家大小姐不喜浮華,今年春里才重新裝修過。也許是歪打正着,重新開張的鳳引樓反而日益起來火爆。
從供平民百姓用餐的一樓大堂上去,到二樓的雅座、三樓的包廂,一層比一層貴,卻層層爆滿。
在最貴的三層包廂里往外看,能夠將軒亭口的狀況一覽無餘,尤其是今天這看熱鬧的好日子,更是提前幾天都預訂不上。
但對於真正的貴人來說,任何地方都沒有『客滿』一說,只要他們的隨從走一趟,視線最好的包廂便乖乖空了出來。
沒有人表示異議,所有人都認為正常。因為那包廂里現在坐着一身便服的李縣令,和一個眉目俊朗,三十開外的男子。
那男子與李縣令很是諳熟,但相互之間似乎並不融洽,只聽他呵呵笑道:「老前輩,你那小童生不會嚇尿褲子了吧?」
「呂后生,沉住氣。」李縣令板着臉道:「這不還沒到點嗎?」原來那年輕人就是被李縣令暱稱為『綠豆蠅』的山陰呂縣令。
「也不知是誰沉不住氣。」呂縣令笑眯眯道:「還有不到一刻鐘,老前輩就要不戰而敗嘍。」
被搶白的啞口無言,李縣令只能把氣撒在沈默身上,心中發誓道:『小子若是給我出了紕漏,只要我李雲舉在會稽縣一天,你就別想什麼功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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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亭口的二位縣丞也等急了,侯縣丞乾咳兩聲道:「貴縣沈默來了麼?」
「別急,我找找。」張縣丞踮起腳,兩眼四處尋索起來,看了一會他才想起來,自己也不認識那是哪一位。
人群中也是一片騷動,大家為了看熱鬧,特意五更起身,連早飯都沒顧上吃,現在眼看着角兒沒來,好戲唱不成了,還不能高喊『退票、退票!』你說窩火不窩火?
「我看是不敢來了吧。」侯縣丞笑道:「也不知你家大人是怎麼想的,竟然讓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應戰,這下好了吧,臨陣脫逃了吧。」
看一眼線香剩下不到五分之一,張縣丞急了,只好扯開嗓子叫道:「沈默來了麼?」
「來了來了。」一聲微弱的回應若有若無的傳來。
張縣丞耳朵有點背,險些沒有聽清楚,不由問道:「真的來了嗎?」
便聽到東邊的圍觀百姓,興高采烈的齊聲回應道:「來了!來了!」聲如海潮,譁然不覺,人群也如潮水般分開,讓出一條六尺寬的大道,唯恐磕傷碰傷那小童生,再把好戲攪黃了。
大家屏住呼吸,緊緊盯着那通道口,等了好半天,才見一個青年領着個俊俏少年,扭扭捏捏從人群中走出來。
兩人低着頭,順着人群讓出的通道走到二位大人面前,那樣子不像是參加比試,而是奔赴刑場……
侯縣丞早已經笑翻了,忍不住挪揄道:「我說二位,午時三刻還沒到,不用那麼緊張。」
兩人唯唯諾諾,還是不敢抬頭。
「抬起頭來!」張縣丞大感面上無光,惱火道:「沒有帶卵子上街嗎?」
被他一訓,兩人打個激靈抬起頭來,果然是滿臉的緊張。
望着那面相喜人的青年人,張縣丞不悅道:「你就是沈默嗎?」
「不是不是。」青年人連忙搖頭,指着那少年道:「他才是沈默,他不認識路,央我把他領來這兒。」
圍觀群眾齊齊發出一聲「吁……」起鬨道:「下去吧。」
那青年果然抱頭鼠竄,自有瓜果皮核相送。
望着那乳臭未乾的小後生,王縣丞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你行嗎?」
「試試吧。」沈默怯生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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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的呂縣令也笑抽了,拍着桌子道:「這倆小子是來演滑稽戲的嗎?」
李縣令氣得腸子都炸了,「這小子,平時裝得少年老成,跟個神童似的。誰知竟如此上不得台面!」
聽到『神童』二字,呂縣令頓時恍然,他終於知道李縣令非要比試的目的了,不由冷笑道:「五百年一個徐文清,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憑什麼你縣裡有徐文清,有諸端甫,我縣裡就一個都沒有?」李縣令氣急敗壞道:「都是紹興城的主,我就不信老天爺如此偏心!」
「你有個陶虞臣還不知足?」呂縣令也瞪眼道:「那可是翰林之才。」
「我怎麼聽說你誇諸大綬是狀元之才?」李縣令氣不打一處來道。
「那是,」呂縣令忍不住得意笑道:「端甫若是他日高中榜首,我是不會吃驚的。」
「你!」李縣令做出餓虎撲食狀。
「君子動口不動手。」呂縣令躲到椅背後,色厲內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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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樓上二位劍拔弩張,下面的對決雙方也走到了桌前,各自在契書上簽字,然後相對而立。
左邊一位山陰王大官人貴發,表字通達又號老虎,身高六尺有餘,生得又黑又壯,以一把砍刀起家,十數年間打下一片大大的家業,名下有車馬店、賭坊、牙行二十多間。還成立一堂會組織虎頭會,豢養着打手百餘人。
右邊一位會稽沈小童生,尚未取字小命潮生,身高五尺不足,生得又白又瘦,沒有功名,沒有房產,先寓居於沈家大院,名下有傷殘老爹一名,銀兩數兩卻不在手中。還有一鐵杆兄弟姚長子,但被王大官人扣押至今,生死不明。
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二位,現在卻因為某些人的小算盤,要站在這裡一決雌雄,還好不是武鬥……
約書籤訂後,按規矩由王老虎先出第一題,只見他拍拍手,一個大漢便捧着個精緻的小箱子上來,看來那題目便在其中。
第三十七章
海水不可斗量(上)
在萬眾期待的目光中,王老虎將那木盒打開,取出了一隻玲瓏剔透的細頸玻璃瓶。
這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瓶子,竟然是透明的!眾人不禁大吃一驚。要知道琉璃瓶雖然不太值錢,但據說只有北京琉璃廠的幾位大檔才能燒出透明的來。
「這可不是琉璃廠出的。」看到眾人艷慕的目光,王老虎得意非凡道:「這是從萬里之外的佛朗機漂洋過海而來的,到了咱們大明,還剩下不到一百個。」只聽見滿場中響起絲絲倒吸涼氣的聲音。
其實這時候朝野之間崇尚華麗,上至公卿,下至黎民,無不以色彩艷麗為美。所以這種沒有任何顏色的瓶子對在場人並沒有太大吸引力。大家之所以反映強烈,一是因為透明的琉璃瓶罕見,二是因為那佛朗機……是什麼鬼地方?
感覺完全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王老虎高舉起手中的瓶子道:「我現在覺着這玩意兒顏色太素,若是能在裡面鍍上一層金粉,金光閃閃的該有多好看。」
「小子,這就是老子出的題目。」他這才低頭斜視着沈默,一臉不屑道:「你能不能做到?」
此言一出,場中一片譁然,眾人紛紛道:「黑老大就是黑啊,那麼細的瓶口,那麼長的頸,怎麼可能鍍上金呢?」這個年代想要在瓶內鍍金,必須用燒紅的鐵篦熨烙,才能妥貼。可這又細又長的瓶頸也就是大拇指粗細,那梳子似的鐵篦子怎麼可能伸進去?
而且這種瓶子一看就又薄又脆,即使鐵篦能伸進,估計敲不了兩下,就必破無疑了。
出於同情的目的,人們紛紛質疑這題目太過專業,小童生又不是金銀匠,怎麼會鍍金呢?
那王老虎抖一抖手中的契書,得意道:「白紙黑字寫着的,題目由我擬定。那就是我說了算!」說着朝沈默一呲滿口金牙,哇哈哈笑道:「當然啦,你若是認輸的話,就不用鍍了。」
沈默面色變得極為難看,眾人看他全身都在發抖,不由紛紛嘆氣道:「苦命的孩子啊……」
好在這少年還有幾分犟勁兒,便聽他吭吭哧哧道:「那我就試試吧。」
「試試?你知道我這瓶子多少錢嗎?」王老虎哂笑一聲道:「佛朗機來的,全國不到一百個啊!」流氓畢竟是流氓,穿上儒衫也不可能變成規矩人,一見沈默好欺負,又想訛詐上了。
「你不是讓我鍍金嗎?」沈默憨憨道:「不給我怎麼鍍?」
「你行嗎,小子?」見這傻小子懵懵懂懂,根本聽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王老虎鬱悶道:「不行別浪費了我的瓶。」
沈默很認真道:「試過才知道。」
王老虎被弄得頭大無比,若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早就讓手下把這一根筋的小子刨坑埋了。他強忍着怒氣道:「我是說弄碎了怎麼辦?你賠得起嗎?」
「不試怎麼知道呢?」沈默撓撓頭,好像恍然大悟道:「哦,原來你怕我弄碎了。」
所有人都擦了擦汗,心說……您終於懂了。
「就是這個意思。」王老虎明顯鬆口氣道:「你得給我些錢作擔保,萬一碎了瓶子,好賠給我。」眾人心說:真卑鄙啊,這分明是把人殺了還要把骨頭拿來熬油呀!
「不會碎的。」那傻小子出人意料道:「我小心點就是了。」
滿場寂靜……大家用看佛祖的目光望着沈默,才知道這年代還有如此純樸之人。
「好吧好吧,你先不用給錢了。」王老虎突然抓狂道:「若是打碎了,我絕饒不了你!」說完便氣哄哄的走了,不敢再看沈默一眼,唯恐被他傳染上呆病。
「怎麼走了?」沈默捧着那瓶子,奇怪道:「連聲招呼都不打,真沒禮貌。」說完朝兩位縣丞鞠躬道:「學生告退。」
張縣丞閉上眼睛,不願看他。侯縣丞卻笑眯眯道:「閣下真是大才,不亞於鄙縣的徐文清。」
「多謝誇獎。」沈默認真的點頭道。這一句話把在場眾人笑趴下一半。剩下一半沒笑的都是會稽人,卻被臊得頭也不回的走掉,連正反話都不聽不出來的傻孩子,給人家徐文清提鞋都不配。
看着眾人紛紛散去,沈默很有禮貌的輕聲道:「再見。」說完便抱着那瓶子,快步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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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事主都走了,侯縣丞也拍打幾下袖子道:「張老哥,咱們也走吧,二位縣尊還等着回話呢。」張縣丞黑着臉點點頭,一聲不吭的當先走了。
侯縣丞心情大好,也不跟他計較,哼着小曲兒跟在後面,不一會兒便到了那引鳳樓,問明了方位便上到三層的甲號房中。
當着下屬的面,兩位縣令還是很有涵養的,至少不會再打架了。
他們本就看了全程,只不過沒有配音罷了。聽侯縣丞將現場講述一遍,便如身臨其境一般。呂縣令呵呵一笑,安慰李縣令道:「李大人不必太難過,勝敗乃兵家常事。」
李縣令哼一聲,卻沒有接話。他將沈默的前後表現反覆對比,似乎察覺出些蹊蹺來……一個人不可能前後變化如此之大,那小子八成是有意裝傻。
他陷入自己的思路之中,連呂縣令和侯縣丞離開都沒反應,許久才嘆一聲道:「這小子大智若愚啊!」
張縣丞不解問道:「難道他是裝傻充愣?」
李縣令點頭稱讚道:「不明就裡前,示之以弱。可以先麻痹對手,也給自己更大的寰轉餘地……一旦遇到難題,眾人便很自然的認為他解不了。若是解開了,自然是令人震驚之餘刮目相看,若是解不開,大家也都理解……橫豎只有好處,沒有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