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 第4章

三戒大師

  「休想狡辯。」那青年冷笑道:「須知我們沈家家規森嚴,嚴禁宗親鬥毆!」說着一拍摺扇道:「還不將他綁了,送去大老爺那裡,領受家法去!」

  那大漢便走上前,要將沈默拉起來,沈默咳嗽一聲,冷笑道:「你敢碰我?看不出我病怏怏的,跟紙糊似的?把我碰出個三長兩短,算你的還是算你家公子的?」這純屬睜着眼說瞎話了,他最近伙食太好,小臉紅撲撲的,咋看都不像夭壽的樣子。

  大漢卻被他唬住,歪頭望向錦衣青年,青年不耐煩道:「讓他自己走。」他這才想起,這小子因為被蛇咬了才住進來的,雖然看着跟個沒事人似的,誰知道去沒去根,會不會猝死呢?

  ※※※※

  沈默扶着欄杆,顫巍巍的下了樓,那錦衣青年趾高氣昂的走在追前面,彪形大漢垂首走在最後頭,一前一後將他夾在中間,仿佛押送犯人一般。

  一到天井裡,沈默便見那鼻青臉腫,手腳打着夾板的『七姑娘』,坐在一輛板車上,正眯着眼朝自己笑……那應該是一種冷笑或者得意的笑,只是臉腫的跟個大茄子似的,讓人咋看咋可樂。

  待他三人出了小院,七姑娘讓她男人推着大車跟在後面,五個人便在迴廊上排成一溜往前走。沈默前後看看,突然想起小時候唱過的兒歌,竟是那麼的應景,便扯開嗓子唱起來……

  「唐僧披着綠袈裟,後面跟着個孫悟空;孫悟空,跑得快,後面跟着個豬八戒;豬八戒,長得胖,後面跟着個沙和尚;沙和尚,推着車,車上坐着個老妖婆,老妖婆真正壞,騙過唐僧和八戒;唐僧八戒真糊塗,是人是妖分不出;分不出,上了當,多虧孫悟空眼睛亮;眼睛亮,冒金光,高高舉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妖魔鬼怪全掃光……」

  這個年代,唐僧西遊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再加上他嗓音極好,唱腔滑稽頑皮,引得各院裡的男女出來觀望,還有些小孩子跟在後面,嘻嘻哈哈的聽他唱。

  待他唱完了,那公子竟然回頭笑道:「你這個歌有點意思,是誰教你的?」

  沈默直翻白眼,不知這位公子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弱智。

  當時那幫孩子們聽明白了,圍着大車上胖胖的七姑娘,嘰嘰喳喳扮鬼臉道:「老妖婆,老妖婆……」

  七姑娘自然也明白了,氣急敗壞道:「四公子,他罵你是唐三藏呢!」

  「我有那麼俊嗎?」想不到四公子不怒反喜,摸着臉問沈默道:「我真有唐僧那麼俊嗎?」

  沈默望着他那張歪瓜裂棗的臉,胡說八道道:「公子玉樹臨風,貌賽潘安,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啊!」

  「好小子,眼力不錯嘛。」大鼻孔的四公子歡喜笑道:「很少有人能發現我的內涵的。」

  「哎,這世上不缺少美,就缺少發現美的眼睛。」沈默一本正經道。

  第八章

沈家大院(中)

  那四少爺突然覺着,這個比自己小上三四歲的少年,實在是個妙人兒。

  捏着腮幫子想了一會兒,他小聲道:「要不你給七姑娘道個歉,這事兒私了得了。」

  沈默還沒說什麼,那一直支着耳朵聽的七姑娘先不幹了,尖聲道:「不行!他把我害成這樣,可不能就這樣算了。」

  四少爺也覺着那麼多人都看到了,不了了之的話會惹人閒話,說不定還把自己惹上一身騷。想到這,他朝沈默擠擠眼道:「放心吧,只要不是你的錯,本公子會幫你說話的。」

  「四叔……」七姑娘委屈的撅着嘴道。

  四少爺看看廊外的天空,乾笑一聲道:「今天這天,真清爽啊。」便低頭走到前面,不再與說話。

  穿過幾道拱門,一行人到了位於三進的『中和堂』外,四公子讓他們在門外候着,自個先進去通報去了。

  這大廳顯然是府中極重要的場所,一溜朝南的十二扇廳門上,鏤空雕刻着『春夏秋冬』、『漁樵耕讀』、『琴棋書畫』,人物造型古樸,雕工精細入微,讓沈默險些拔不下眼來。

  過一會兒,那四公子出來道:「大老爺叫你們進去。」

  漢子便將七姑娘從大車上扶下來,攙着她走到廳門口。便撒開手,由她自己一瘸一拐的走進去,自個不再往裡踏進一步。

  見沈默有些好奇,四公子伏在他耳邊輕聲道:「入贅的,上不得台面。」說着又好心囑咐道:「大老爺很厲害,你可要小心。」

  沈默朝他笑笑道:「謝少爺指點。」整一整洗得發白的衣衫,便昂首走了進去。

  一進門,便看到花廳的正上方懸着塊檀木匾額,上書『中和位育』四個古拙有力的大字。匾額下的牆壁裝修典雅,浮刻着行書寫的朱子家訓。兩旁對聯為『立修齊志,讀聖賢書』八個鎦金楷書。

  一張八仙桌立在對聯與家訓之前,桌上端正供着孔聖人的神位。桌邊右首坐着個頭烏紗東坡巾,身穿袖子類似道袍的褐色氅衣,三縷長須,面目清雅的中年人。

  七姑娘便跪在他的面前,正在向他哭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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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中年人便是沈府的主人,沈大老爺。按說他不該理這些瑣事的,無奈為了嚴家規、正門風,從他祖父開始,就將宗族內的打架鬥毆,視作有辱斯文、辱沒門風的行為,予以嚴令禁止。一經發現便由家主親自處理,只要查實就會將其驅逐出門,十分的嚴苛。

  這種權利若是假由他人之手,沈家台門裡還不得亂了套?是以儘管頗為不耐,他卻仍要按下性子來,將衝突的來龍去脈問個清楚。

  他正被那說話顛三倒四、還一口永昌土話的『七姑娘』搞得頭暈腦脹,便見個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的後生從門外進來。他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身上的衣衫雖然綴了補丁,卻洗得乾乾淨淨,穿得整整齊齊,讓人越看越清爽。

  更可貴的是,這孩子行步端莊,舉止有度,一看就是知書達理之人,必為書香門第出身。

  再比較那跪在地上、蠢胖如豬的七姑娘,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白雪一個泥巴呀。不知不覺中,大老爺便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心裡先偏向於這後生了。

  沈默進來後,一撩袍子的下襟,朝桌上供着的孔聖人像恭敬行禮。這舉動又讓沈老爺好感頓增。給孔夫子行完禮,沈默又朝向沈老爺,朗聲道:「童生沈默,見過沈大老爺。」

  沈老爺趕緊呵呵笑道:「快快請起,不必拘禮。」這並不是沈老爺平易近人,捨不得沈默下跪……在這個年代,跪禮是區分上下尊卑,樹立上級威嚴的必備禮節,特別是在沈家這樣的大家族裡,那更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的。

  他之所以不受沈默這一拜,關鍵在於沈默口中的『童生』這兩個字。童生是什麼?不是說自己年紀小,請多關照之類的,而是表明一種身份……參加過縣試、府試、院試,卻沒有取得生員資格的讀書人,不論是黃髮垂髫,還是白髮蒼蒼,都叫童生。

  這往往給人一種錯覺,似乎『童生』便是失敗者、倒霉蛋的代名詞,社會地位比乞丐好不到哪去似的。但實際上,只要能參加科試,就代表着童生們身世清白,三代無犯法之男,無再嫁之女,並接受過正規教育,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

  在大明朝的士農工商之中,『士』是受到十分尊敬和優待的,屬於治人階層。雖然『童生』只是這個階層的最底層,其生活處境很可能連農民都不如,卻不妨礙其高人一等的政治地位。

  這不難理解……雖然人家現在潦倒,誰知道下一科會不會鹹魚翻生躍龍門?所以大家都很默契的把握分寸,也好日後相見。久而久之,對童生便形成一種規矩,除了正式場合之外,能免跪就免跪了。

  沈默在去歲應過童生試,卻因為母親重病,而不得不中途放棄……這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相反還光彩的很,乃是人人稱道的孝行。

  但他畢竟是考了一場縣學,也算是參加過童生試了,自然就有資格自稱童生了,還是最不丟人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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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聞聲痛快站起來,深深一躬道:「後學末進沈默,見過沈大老爺。」

  「免禮了。」沈老爺呵呵笑道:「你是沈相公的公子吧?」

  「回大老爺話,學生正是。」沈默彬彬有禮道:「家父常說,蒙大老爺於我父子落難之時收留,我父子無以為報,只能銘感五內……」

  沈老爺擺擺手,佯裝不悅道:「你們難道不是沈家的子弟嗎?這麼說就是見外了。」從沈賀他爹那一代就分家出去了,其實不能算是一家人了,但非要往親熱里說,也沒有什麼錯。

  見他們說的熱鬧,七姑娘感覺這事兒要黃,按捺不住插嘴道:「大爺爺,就是他把孫女害成這樣的。」

  第九章

沈家大院(下)

  儘管對沈默心存好感,但畢竟家規大於天。

  皺皺眉頭,沈老爺沉聲對那立在一旁的四少爺道:「老四,人是你帶來的,把來龍去脈向為父講一下?」

  「遵命,父親大人。」四少爺乖得跟小貓似的,低眉順目道:「今兒後晌孩兒正在房中用功,七姑娘家的突然過來告狀,說這小哥打傷了他媳婦。」說着看一眼老爹,見他臉色不變,才繼續小心道:「父親要孩兒們留心照看族人,孩兒便秉承着這個意思,去聞濤院中看看,便見到了受傷的七姑娘,和這位住在樓上的小哥。」

  「說重點。」沈老爺黑着臉道:「不要老是自誇。」

  「哦,知道了。」四少爺縮縮脖子,言簡意賅道:「孩兒發現七姑娘確實受了傷,但這位小哥染疾在床,至今沒有出過屋門。孩兒便搞不明白,他是如何打傷七姑娘的?不敢擅自做主,便帶來請父親明斷。」

  「算你懂點規矩。」沈老爺這才面色稍霽,淡淡讚許一聲。轉頭問沈默道:「是你動手打傷七姑娘的嗎?」

  「學生敢起誓,」沈默斷然否認道:「若是我動手打傷了七姑娘,就讓我這輩子都中不了舉人。」這對讀書人來說,絕對是極重的賭咒了,但確實不是他動的手,怎麼起誓都沒關係。

  沈老爺果然信了,奇怪道:「若不是你動的手,那七姑娘的骨頭是怎麼折的?」

  「這個……您可以問問七姑娘。」沈默冷笑道:「只要她也起個誓,保證說的是真話。」

  沈老爺點點頭,對七姑娘道:「你起個誓吧。」

  七姑娘只好賭咒,若有半句虛言,就讓自己穿腸爛肚,這才委屈巴巴道:「孫女今天第一次上樓去,一推門便被個尿盆砸了頭;第二次上樓,又踩上西瓜皮,從樓上摔里下來。」

  在邊上旁聽的四少爺,沒想到這事兒竟如此有趣,不由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沈老爺也有些忍俊不禁,強忍着笑意道:「沈默,你為什麼要擱個……尿盆在門頂上?」

  「防盜。」沈默一本正經道:「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說着一攤手道:「學生正在病中,手無縛雞之力,且時常昏昏沉沉,在門頂上隔個瓦盆,一來可以示警,二來可以打不速之客個措手不及。」

  「你說的也有些道理。」沈老爺似笑非笑道:「可要是誤傷了好人怎辦?」

  「只要不是心懷叵測,就會敲門而入,學生便會提醒他了。」沈默不慌不忙道。

  「敲門了嗎?」沈老爺問七姑娘道。

  「沒有。」七姑娘低頭道:「直接推門進去的。」

  「為什麼不敲門?」沈老爺沉聲道:「不請而入是為非禮,這你不知道嗎?」

  沈默心說,好麼,原來我被非禮了。

  「好吧,第一次算你防備。」沈老爺盯着沈默,沉聲道:「那第二次呢?再往地上放西瓜皮,是不是有些……」『心地不善』四個字輕易不能吐露,那會結怨的。

  「那不是我放的。」沈默搖頭道:「是七姑娘第一次上來時扔的。」

  「什麼?」沈老爺忍不住笑道:「七姑娘,果真是你扔了瓜皮,摔自己的跤嗎?」

  「好像是這麼回事……」七姑娘兩手食指對在一起道。

  ※※※※

  「好了,事實清楚了。」沈老爺沉聲道:「這次的事情,是沈默自己太小心,七姑娘自己不小心,陰差陽錯造成的。」就在沈默以為他要用和稀泥的方式,將事情結束時,沈老爺又道:「但今日之果,必有昨日之因。鄰里之間本該和睦相處,鬧到現在這地步,到底是為哪般?七姑娘,你說。」

  「這小子罵我。」七姑娘囁喏道:「說孫女是潑婦。」

  「他為什麼說你是潑婦?」沈老爺問道。

  「因為,因為……」七姑娘低下頭道:「因為我先罵他了。」

  「你為什麼要罵他呢?」

  「因為他騙我,」七姑娘委屈道:「他說他肺癆了……」

  「你有這麼說過嗎?」沈老爺問沈默道。

  「沒有。」沈默兩手一攤道:「學生當初跟她說:『勞駕,出去時把門關上。』結果她只聽了個『勞』字,就張皇失措而逃,也許是誤會了。」

  沈老爺尋思一會,已經將事情的緣由猜了個八成,他猜測應該是七姑娘主動生事,為的就是自己收留了沈賀和沈默,並讓他們住進了原本屬於她的閣樓。對七姑娘的品性,他還是有所耳聞的,估計在幾番騷擾漫罵,引來了這聰慧少年的反擊……

  他這種雅人,最愛沈默這種聰穎伶俐的少年郎,而對七姑娘這種庸俗粗魯,肥胖蠢笨的女人,那是深以為恥的。想明白事情關節後,他便有意幫沈賀父子占下那座樓,把七姑娘一家攆出沈家去。

  在沈家大院裡,沈老爺就是天,就是王法,就是決定所有人命運的神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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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聽着,」打定主意後,沈老爺音容嚴肅道:「我沈家最重和睦友愛,若有那心胸狹隘,自私自利,容不下他人之人,也必不見容於我沈氏一門!」

  這疾言厲色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卻實實在在戳在七姑娘的腦門子上,她就是個傻子,也能聽出大老爺這話中的問罪之意。

  『逐!出!家!門!』四個斗大的大字在她腦海中盤旋,把她駭得冷汗直流,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只聽沈老爺又溫聲對沈默道:「沈默啊,你說說你們的爭端為何而起吧?」

  沈默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七姑娘,見她的左眼腫成一條縫,一個眼大,一個眼小,雙目滿是乞求、淚珠滾滾的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