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 第5章

三戒大師

  他知道沈老爺這是存心拉偏架了,只要自己實話實說,七姑娘九成會被攆出家門去。自己離了沈家,還有個草棚可以住,估計這兩公母就只能無家可歸了。

  『罷了,都是苦命人,總算是人民內部矛盾,何苦要自相為難呢?』一轉念的功夫,沈默便拿定了注意,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之前也沒有什麼大矛盾,不過是日常過日子的小摩擦罷了。上下牙還有打架的時候呢,沒有大老爺您想的那麼嚴重。」

  第十章

萬般皆下品(上)

  一語既出,滿室皆驚。

  跪在地上的七姑娘滿臉的驚喜感激,掛着鼻涕咧着嘴笑;坐在上首的沈老爺也是一臉吃驚的望着沈默,他覺着自己得重新認識下這少年。至於那四少爺,也在沈默身後暗暗點頭,嘴唇一張一翕,仿佛在說『好小子,夠義氣』之類的。

  沈默坦然承受眾人的目光,他心裡十分清楚……就算把七姑娘一家攆出大院,父子倆獨占一棟樓,也改變不了寄人籬下的處境。不管住多大的房子,只要是寄人籬下,就免不了像今天這樣,被人居高臨下的責問,隨心所欲的掌控,這簡直是太糟糕了。

  是的,方才沈老爺無意中流露出的高高在上,深深刺痛了沈默的自尊,如果讓他選擇的話,那是寧肯回到河邊草棚,也不願再在這大宅院裡住了。

  只是他心智成熟,知道什麼應該表現出來,什麼不應該表現出來,這才不會當場發作。

  『損人利己不是王八蛋,損人不利己才是王八蛋!』這是沈默的座右銘。

  心裡存了如此想法,他又怎會背負『心胸狹隘、不能容人』的罵名,做下損人那等王八蛋事呢?

  ※※※※

  片刻錯愕之後,還是沈老爺最先恢復過來,似笑非笑的望着沈默道:「如果按你所說,便是兩家都有錯,都要受罰的。」

  沈默淡然道:「大老爺公允仁慈,無論什麼懲罰,沈默都情願接受。」

  「呵呵……」沈老爺被沈默逗樂了,別看這小子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卻十分老辣。一頂『公允仁慈』的大帽子扣在頭上,讓沈老爺既舒坦又哭笑不得,只好板起臉來道:「鄰里宗親之間,應該相互友愛,相互扶持,這次姑且念你們是初犯,就不動用家法了。」便對七姑娘道:「你回去給人家把房間打掃乾淨,以後別再那么小肚雞腸,」說着一瞪眼道:「沒有下次,知道了麼?」

  七姑娘早就服氣了,哪裡還有什麼不敢,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道:「孫女知道了,知道了。」

  「下去吧。」沈老爺一甩寬大的衣袖,平淡道:「好自為之吧。」

  七姑娘先給沈老爺磕頭,再感激的看沈默一眼,這才慌不迭的逃離了這令她倍感壓抑的大廳。

  ※※※※

  待那七姑娘走了,中和堂里便剩下沈默,沈老爺和那四少爺了。

  沈老爺的表情也柔和不少,對沈默笑道:「七姑娘是粗人,只能用體力活罰她。但你是讀書人,咱們就得來點文的了。」

  沈默這汗刷得就下來了,心說:『你讓我把沈家大院都收拾一遍也行,可別讓我吟詩作對,背書寫字啥的。』但這種時候哪能露怯?硬着頭皮也要上啊!

  「大老爺悉聽尊便。」沈默神色平靜,腿肚子轉筋道,他已經做好『尿遁』的準備了。

  「我考你個問題。」沈老爺呵呵笑道:「若是答對了、答好了,不但不罰你,還有獎勵。若是答錯了,便罰你將整個沈家台門打掃一遍。」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沈默差點就喊出『我直接認罰還不行?』好在他對沈老爺心裡有氣,不願意服這個軟……還因為他內心中迸發出一種自信,似乎並不懼怕這種遊戲一般。

  於是,他大義凜然道:「好吧,大老爺請講。」

  「好的。」沈老爺頷首道:「你既然應過縣試,想必已經讀過四書了吧?」

  「讀過。」沈默鬼使神差道。

  「很好。」沈老爺一指頭上的匾額道:「為老夫解釋一下,這四個字的出處。」

  「中和位育……」『靠,什麼意思啊?』沈默暗罵一聲,腦海中便閃現出一連串字句,不由脫口而出道:「這句話是出自《中庸》第一篇第五句,『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不錯,那是什麼意思呢?」沈老爺點頭笑道。

  「這四個字乃是《中庸》全篇之精髓所在。《中庸分章》上解釋道:『以中和,明體用之一貫;以位育,明仁誠之極功。』」沈默索性不再驚訝,拉開話匣滔滔不絕道:「即是說,『中和』是目的,待人接物,立言行事都要不偏不倚,諧調適度;如何讓做到這一點呢?『位育』便是方法。」

  「如何『位育』呢?」沈老爺一臉鄭重的問道,仿佛在與一個同輩人討教學問一般。

  「朱子曰:『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按照朱子的解釋,『位育』便是『安所遂生』。我讀書人應該恪守己身,遵循天道,便可『位育』便可『中和』。」

  ※※※※

  說完後,沈默便安靜的立在堂中,靜靜地回味方才所言,似乎心有所悟。

  沈老爺也雙目微閉,不言不語,仿佛亦有所感悟。

  只有那沈四少什麼都聽不懂,自然覺着百無聊賴,卻又不敢擅自離開,站在那抓耳撓腮,渾身難受。

  好在兩人的神遊狀態沒有持續多久,只聽沈老爺撫掌歡笑道:「好一個恪守己身,遵循天道,已經深通朱子三味了。」

  沈默趕緊謙虛道:「學生不過是照本宣科,稍加體悟罷了,大老爺過獎了。」

  「沒有過獎。」沈老爺捻須笑道:「你今年多大?」

  「十三。」沈默輕聲道。

  「十三歲便能達到如此程度,可見你天分之高,用功之深。難得,難得啊!」沈老爺感嘆道:「若是老四有你一半的聰慧,也不至於現在這樣……」說着瞥一眼沈四少,面色重新冷硬道:「文不成,武不就,遊手好閒,廢物一個!」

  沈四少心說:『就知道你不讓我走就准沒好事。』

  沈默也心道:『來正題了。』果然,便聽那沈老爺轉過頭來,笑眯眯道:「沈默啊,我方才說答對有獎,你想要什麼樣的獎勵啊?」

  沈默心中翻翻白眼,暗道:『這還有的選嗎?』便一臉真誠的笑道:「長者賜不敢辭,亦不敢挑。」

  第十一章

萬般皆下品(中)

  「哈哈哈哈……」沈老爺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他突然覺着眼前這個少年,也許有着遠大的前程……他也曾進過學,做過官,自然知道想在這個世道出頭,讀書和做人的本事都得厲害才行。讀書的本事是先決條件,做人的本事卻是決定成就高下的最終因素。

  眼前這少年,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溫文爾雅,外方內圓,確實不是一般書呆子可比……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恩師少湖公。

  一念至此,沈老爺不禁搖了搖頭,暗自好笑道:『我怎麼會想到恩師呢?難道他年輕時也是這樣子?』但他終究還是改變了初衷,不讓沈默給小兒子當伴讀,而是讓他們結伴讀書:「沈默,我沈氏族學乃是紹興城拔尖的私塾,你可願意在縣試之前,在裡面用功啊……當然,也幫我管教一下這個逆子,讓他跟你好好學一下。」這後一句卻是對昏昏欲睡的四少爺說的。

  饒是沈默心智沉穩,也難掩面上的吃驚之色……他本以為自己難逃伴讀書童的恥辱命運,但聽沈老爺的意思,竟是讓自己與那四少爺結伴讀書,平起平坐,這真是……太好了。

  伴讀和結伴,只有一字之差,含義卻有天壤之別,前者類似於主僕關係,後者卻是同窗之誼。他卻不知,若沈老爺沒有當過官,見過世面,是萬萬不會做出此等決定來的。

  ※※※※

  沈默暈暈乎乎答應下來,沈老爺很滿意他的反應……雖然這小子這次沒笑,但看着卻實在多了。

  沈老爺決定趁熱打鐵,伸手往袖子裡摸了摸,卻只摸到兩袖清風。稍顯尷尬的給兒子一個好臉色道:「朋友有通財之誼。你們以後就是同窗了,你手頭寬裕些,沈濰呢一時手緊些,你說該怎麼辦?」

  沈四倒是個機靈人,趕緊快步上前,從懷裡掏出個綢布錢袋。放在手裡試一試,足有四五兩沉,心裡滴血遞給沈默道:「朋友,拿去花吧。」

  沈默心說:『我要是拿了這錢,你還不恨死我?』便朝沈老爺作揖道:「承蒙大老爺關愛,給沈默一個讀書的機會,已經是大大的恩典了,」說着朝沈四笑笑道:「但這錢……我是絕對不能收的。」

  「哎,上學嗎,總是要買些筆墨紙硯的。」沈老爺溫和笑道。

  沈默真誠笑道:「紙筆書本都是現成的,不用再買了。」向兩人歉意的笑笑道:「學生家教甚嚴,實在不敢接受,請大老爺和四公子見諒。」

  沈老爺這才作罷,笑眯眯道:「你不願意要也罷,只是日後有什麼困難,只管跟我說,當然跟沈京說也是一樣的。」說着指了指那沈四,原來他叫沈京。

  沈默再次致謝,這才躬身告退,離開了中和堂。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沈京鬆口氣,小聲道:「還有不喜歡前的,真是的。」

  「哼,你以為都像你那麼沒出息?」沈老爺的臉色不出意外由晴轉陰,嘆口氣道:「這事兒是我孟浪了,明知道這孩子心智成熟,卻還要用幾個阿堵物去撩撥他,實在是落了下乘了。」

  「爹,孩兒承認這小子挺厲害。」沈京小聲問道:「可您也用不着這麼看重他吧?好像他將來能當閣老似的。」

  「那也未可知。」沈老爺淡淡道:「不管怎樣,這小子都是個人物,你要是還沒蠢到家,就多和他親近親近,說不定將來就是你的出路。」

  沈京呆住了,對於他老子的眼光,他還是很服氣的。在他的記憶中,這還是老頭第一次說他有出路呢……

  ※※※※

  沈默出來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那爺倆研究着,就算知道也顧不上了。因為滿心的狂喜讓他失去了平時的穩重,他趁着夜色在迴廊上奔跑,一邊跑一邊無聲的吶喊道:『謝謝啊,謝謝啊……』

  一直跑出十幾丈遠,他那大病初癒的身體終於抗議了,開始呼哧呼哧的喘起粗氣。

  正看見左邊有座假山,便翻出長廊,繞道山後一屁股坐下,一邊歇息一邊暗自竊喜不已。

  當然不是為了能念族學而高興,他還沒那麼淺薄。他是為了心頭一大痼疾得到解決,才如此得意忘形的……這事兒還得從三天前的那個晚上說起,話說當時,父子倆吃飽喝足了,泡一壺花茶,開始擺起了龍門陣……

  聊着聊着,便很自然的說到了沈默將來的出路問題。

  眾所周知,沈默是個自信到自負的臭屁傢伙,那天他就對他老子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沈潮生幹什麼都是好樣的!都能光宗耀祖!」

  對這個說法,沈賀的評價很簡單,就一個字『屁!』然後才帶着酒意指點江山道:「雖然天下有三百六十行,可在大明朝想要不被人欺負,想出人頭地,想做一番事業,就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當官,還得是文官,還得是進士出身的文官。」

  沈默豈是容易服氣之人,當時便犟嘴道:「我去當兵,現在朝廷南北都不太平,說不定我就立了大功,當了總兵,封了公侯,還不算出人頭地嗎?」

  「當兵?哼,且不說你不是軍戶身份,能不能當上兵。」沈賀哧笑道:「就算你當上兵,立了功,封了侯,又能怎樣?一個小小的御史就把你管的死死的。你要是三品以上的武官還好說,犯了錯頂多挨頓訓斥,若是三品以下的,直接按在地上打板子。人都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說當兵還有什麼前途可言?」

  「江南富甲天下,商貿發達,我經商,成為天下第一富翁。」沈默純粹為抬槓而抬槓道。

  「你能富過沈萬三?」沈賀哂笑道:「咱們這位本家,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結果呢,還不是因為錢多招來太祖爺記恨,落了個籍沒家產,發配雲南?」

  第十二章

萬般皆下品(下)

  「照父親這樣說,便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了?」沈默笑道。

  「不錯,正是如此。」沈賀用美好遠景激勵沈默道:「只要你用功讀書,考取生員資格,便可免賦免稅,見官不跪,考得好了還有國家供養!」說着呵呵一笑道:「而且在鄉里之間,那是一等一的體面風光啊!」

  「啊?」沈默難以置信道:「不是還有舉人進士嗎?」怎麼也輪不到個秀才占一等啊。

  「傻孩子,進士都去做官,舉人居鄉者也不多哉,鄉間常見有功名之人,就是你爹這種秀才,別人對我們的稱呼,非『先生』即『相公』,尊敬的不得了。」沈賀一臉緬懷道:「有許多事情,必須要請我們秀才幫忙的。譬如說結婚迎親時,稍有資財之家,便必須請兩個秀才做伴郎。而女家所請陪伴新郎之人,也必須是秀才。再如喪事之贊禮,也必須用秀才。尤其是知縣有公事下鄉,雖有紳士,但陪知縣起坐之人,也必須用秀才。」

  末了,沈賀有些不長出息道:「還有一層,就是以上這種種都是有上好的席面吃,這是老百姓第一羨慕的事兒,所以才有俗諺道:『秀才吃得真是美,大米白面偎着嘴。』」

  「呵呵……」沈默乾笑幾聲,敷衍道:「吃的美呀吃的美。」茴香豆都捨不得兩個兩個的吃,還大米白面偎着嘴呢。

  沈賀老臉一紅,嘆口氣道:「世問萬物俱增價,老去文章不值錢。世人慣是愛少賤老,不肯一視同仁。我二十歲時成廩生,人都說我後生俊彥,無不抬愛,門前賓客如雲,往來應酬如織。但數次應舉不第,黑髮熬成白首,年華漸漸老去。人們見我發達的希望渺茫,便視之為朽物,謂之為不可雕也……」

  「倘若我能考上個舉人,就算終生再無寸進,熬到現在也能混上個一官半職,至不濟也是縣丞、教諭之類,誰還敢笑話?所以呀,孩子,你必須要中舉啊!」說完這番話,沈賀醉倒了,但『必須中舉』四個字,卻在沈默的腦海中扎了根,也成為了困擾他的難題所在……

  ※※※※

  他覺着自己從沒讀過那些四書五經,連毛筆字也寫不好,怎麼跟那些讀了一輩子書的書生相比?

  他不是個畏懼用功的人,他畏懼的是徒勞無功。沈默知道人在六到十二歲時,是一生中接受知識最快的時候,這階段被稱為啟蒙時期,一生知識的基礎在這一刻打下,之後所學的一切,都建築在這個基礎上。

  而他已經十三歲了……錯,心理年齡應該快三十了!讓他再從《百家姓》《千字文》學起,雖然駑馬十駕,功在不舍,但他的目標不是掃盲,而是參加萬馬千軍爭過獨木橋的科舉考試。跟那些為了科舉『頭懸樑、錐刺股、夏集螢,冬映雪』,不成功便成仁,以讀書為終身事業的瘋子們去競爭,其結果是真正的萬里挑一!

  沈默雖然看上去成熟智慧,但那是沾了前世閱歷豐富的光,對自己的智商他還是很清醒的——能算是百里挑一就不錯了,放進千人萬人里,就不算出類拔萃了。

  先天優勢小,後天劣勢大,你讓他這駑馬該駛向何方?都說『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但也得現有梅花和寶劍才行。

  然而天可憐見,方才在『中和堂』的一番應對,才讓他發現,原來自己融合的那個記憶,竟有着紮實的詩書功底……從那沈老爺的反應來看,應該還是相當優秀的。

  這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啊!這真是天字第一號好消息啊!讓沈默怎能不喜形於色?現在能跟別的書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他便有信心克服所有困難,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