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 第6章
三戒大師
揣着興奮的心情,沈默一蹦三跳的回到住處……許是性格融合的緣故,他的舉止行為,介乎於三十到十三的中點,大概二十歲左右的樣子。
有道是『人歡無好事』,此話絕對真理。沈默蹬蹬蹬跑上三樓,還沒站穩。角落裡突然站起個黑影,嚇得他『哇呀』一聲,兩腿一軟,便咕嚕嚕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雖然這裡的樓梯不甚陡峭,又是全木質的,仍然把他摔了個七葷八素,滿眼金星。
樓上那人慌裡慌張跑下來,口中驚惶道:「沈小相公,您沒摔着吧。」
沈默一聽,原來是七姑娘的老公,登時沒好氣道:「怎麼着,給你老婆報仇來了?」
那漢子本就口舌笨拙,一着急更是說不出話來。只好一邊抽自己嘴巴子,一邊去攙扶沈默。
這時候,兩人眼前一亮,二樓的門開了,卻是那怒氣沖沖的七姑娘,舉着那根熟悉的擀麵杖衝出來,口中還大喊着:『我打死你!』配上鼻青臉腫的尊容,看上去分外猙獰。
沈默暗叫一聲『苦也……』他摔得渾身麻木,想躲也多不了,只能兩眼一閉,任由那女人施暴。
砰砰的聲音隨即響起,他卻沒感到痛……沈默睜開眼睛,這才發現七姑娘打得是她老公,心說:『這位不會患有夜盲症吧?』正納悶間,便見七姑娘住了手,惡狠狠地對她老公道:「過會兒再收拾你,還不快把恩公扶進屋來。」
那漢子如蒙大赦,連拉帶抱的將沈默扶起來,夫妻兩個將他攙進屋,恭敬的擺在椅子上。一個倒水給他擦臉,一個望他身上摸索,看看有沒有傷着。那七姑娘的口中還不住的『謝謝』『抱歉』『我們真該死』之類的說着。
沈默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哭笑不得,擺擺手,不着痕跡的阻止兩人觸碰自己的身體,苦笑道:「虧着這樓梯短,沒摔着哪裡。」說着打量二人道:「我說你們二位,先把我驚下來,再把我供起來,倒是唱的是哪一出?消遣我不是?」
「恩公冤枉。」七姑娘沒口子叫起了撞天屈。
第十三章
城隍廟(上)
檢查一下身上的部件,萬幸沒什麼損傷,沈默的火也就消了,揉揉脖子道:「真不是算計我?」
「我們就是狼心狗肺,也不會算計恩公啊。」七姑娘五官擠成一團,揪着她漢子的耳朵,讓他跪下道:「你說去給恩公打掃屋子,怎麼又把恩公給嚇着了?」
「恩公家裡沒人,俺不敢進去。」那漢子滿臉歉意的望着沈默道:「就蹲在門口等恩公回來,後來恩公一回來,俺就站起來,然後恩公便『嗖』地一聲飛出去了……」
一想確實也是自己孟浪了,沈默咂咂嘴道:「罷了罷了,算我倒霉。還有……別恩公恩公的了,我又沒做什麼好事,聽着臊得慌。」
「您怎麼沒做好事?」七姑娘滿臉羞愧道:「若是您在大老爺面前實話實說,我們沒法住這,就只有無家可歸,流落街頭了。」
「哦,」沈默微微一笑道:「這事兒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咱們算扯平,就此不要再提,以後和睦相處怎麼樣?」
「那感情好,恩公……哦不,小相公真是好人啊。」七姑娘和她老公點頭作揖,道謝不迭。又請沈默留下用飯,沈默以老爹還沒回來為由,這才推脫掉。
「行了,時候不早了,你們歇着吧。」沈默走到門口,笑道:「我上去了。」七姑娘又是千恩萬謝,和她老公將沈默送上了樓。
「回見吧。」能化干戈為玉帛,沈默還是很高興,對兩人也有了好臉色。
※※※※
沈默回到屋裡,尋着淡淡的紅點,摸索着尋到火摺子……那是一種用很粗糙的草紙捲成的緊密紙卷。在漆黑的環境下,能看到這玩意的頂端有紅色亮點在隱隱的燃燒,但是沒有火苗,就像灰燼中的余火。
這東西點燃後再把它吹滅,能保持很長時間不熄。需要點火時只要一吹就能使它復燃,比火鐮火石要方便得多。不過想要吹着它,是很需要技巧的,得突然、短促、有力、悠長,沈默用了七八天,才能做到一次成功的。
點着了桌上的油燈,房間內漸漸明亮起來,沈默吃驚的發現,床上躺着一個人,再定睛一看,原來是老爹。
只見沈賀弓着身子,面朝里躺着,似乎是睡着了。
沈默眼尖,一眼便看到他連鞋都沒脫就上了床,不由微微皺眉,心說這是怎麼了?
他輕輕端起燈,躡手躡腳走到床邊,低頭去看沈賀的臉,卻發現他瞪着雙眼,怔怔的望着窗台。
「這是怎麼了?」沈默終於問了出來。
沈賀沒有答話,反而閉上眼睛,身子也蜷得更厲害了。
沈默又問了兩遍,見他還是沒反應,只好退回桌邊,在長凳上躺下道:「那你憋着好了。」便合上了眼睛。他也不是真想睡,只是準備假寐片刻。誰知今天這一番折騰下來,早讓他體力透支了,不一會兒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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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就到了天亮,當沈默醒來,發現床上空空如也,老頭已經走人了。
活動一下酸麻的後背,沈默心裡感到絲絲不安,便胡亂洗把臉,準備出去看看。
剛推開門,就看見七姑娘端着碗熱騰騰的荷包面往上走。她一瞧見沈默便滿臉堆笑道:「小相公,還沒吃飯吧,這裡有荷包面。」
沈默看那一碗飄着肉絲香菜的荷包雞蛋面,知道對於七姑娘家來說,已經是誠意之作了。
沈默推辭兩次,但那七姑娘已經橫下心,身子一正,將個樓梯堵得滿滿當當,擺明了不吃不讓下樓。
再推辭就是不識抬舉了,沈默便呵呵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七姑娘連連點頭道:「小相公快趁熱吃吧。」
沈默接過大海碗,也不回屋,便坐在樓梯上,狼吞虎咽的吃起來。這一吃不要緊,險些讓他滴下淚來。
見他神情有異,七姑娘緊張道:「可是不對胃口?」
沈默深吸口氣,搖頭笑笑道:「不是,實在是太好吃了。」
「小公子太會說話了,」七姑娘登時喜不自勝道:「其實比起館子裡的差遠了,是我瞎做的。」
沈默又搖頭道:「確實是好吃。」
其實那就是一碗普通的雞蛋肉絲麵,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都一直是沈賀給他做飯,他能把生的做成熟的就不錯了,做飯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可把沈默的味蕾給糟蹋壞了。此刻終於吃到正常的味道,也難怪他反應這麼大。
『我吃的不是面,我吃的是為了忘卻的紀念。』沈默暗暗道。
將麵湯都喝得一乾二淨,沈默拍拍肚子,笑道:「吃的真舒服啊。」
七姑娘一邊接過碗筷,一邊笑道:「一家就兩個爺們也沒個女人,就算有雞鴨魚肉也也做不出味道來。」說着:「要是小相公不嫌棄,等着跟沈相公說說,你們爺倆一塊下來吃吧。」
沈默吃驚的望着變了個人似的七姑娘,呵呵笑道:「七姐,你……」
七姑娘不好意思笑道:「七姐就是那麼臭脾氣,上來一陣恨不得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可是我分得清好賴人,小相公是好人,好人我就得好好待着。」
沈默哈哈一笑道:「好啊,七姐這朋友我交定了。」說着指了指樓下道:「我要出去趟。」
七姑娘興高采烈的讓開去路,帶沈默離開,她才歡天喜地的朝屋裡喊道:「聽見沒有,人家讀書人願意跟咱們交朋友呢!」在她看來,實在是件榮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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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小院,沈默便加快了腳步,往後門走去。到門口時,正好碰見沈四少沒精打采的從另一條道也往外走。
一看到他,沈京便來了精神,大叫道:「沈默,兄弟,你要去哪啊?」
沈默一見是他,只好按下性子拱手道:「原來是四少爺,在下要出去趟。」
哪知沈京卻不跟他生分,走過來笑嘻嘻道:「正好我也要出去,你要去哪?看看咱們順路不?」
沈默隨口胡說道:「河邊遛遛。」
「太好了,我正好也要去遛遛。」沈京大喜過望,親熱的攬住他的肩膀往外走道:「讓咱們兄弟把臂同游,寫一曲斷袖分桃的龍陽佳話吧。」
沈默這個汗啊……刷得就下來了。
第十四章
城隍廟(中)
「這個說法是誰教你的?」沈默不着痕跡的甩開他的手,面色怪異道。
「他們呀,族學裡的那些兄弟們。」四少爺合上描金扇,奇怪問道:「有什麼不妥嗎?」
「當然不妥。」沈默翻翻白眼道:「斷袖、分桃、龍陽,三個典故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四少爺忽閃着一對小眼睛,憨實的問道。
「男男之愛。」沈默壓低聲音道。
沈京呆了一會,才爆發出一陣紹興土話的咒罵聲,沈默沒大聽懂,但估計是『找他們算賬』之類的。
他本以為這傢伙該回頭找場子去了,誰知過一會兒沈京便不罵了,氣呼呼道:「走,去河邊散心去。」
沈默不由笑道:「怎麼不去找他們算賬?」
「算了,不由人啊。」沈京含糊一句,顯然不想多說。
沈默也沒有探人隱私的癖好,便點點頭,當先走去。沈京悶頭跟在後面,顯然還在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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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前一後剛出門,沈默便聽到有人叫自己道:「潮生,潮生……」
他循聲望去,便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少年,站在道邊的樹蔭下,正驚喜的朝自己揮手。
「長子?!」沈默一下子有了笑臉,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與那大個子見面。
這人就是沈賀口中的『長子』,個子確實夠高的。才十四五歲的年紀,身高便超過了六尺,沈默僅到他的鼻子而已……而沈默的身量,與大他個三四歲的沈京一樣高,在南方人里已經算高的了。
兩人見面先一個熊抱,然後使勁互相拍着肩膀道:「想死我了。」看他倆這般熱乎,在一邊的沈京酸酸道:「這算是斷袖了吧?」他還活學活用上了。
沈默翻翻白眼道:「沒有人會想歪的。」便不理他,對長子道:「我今天第一次出門,正想去給你報聲平安呢。」
長子是典型的南人北相,一張國字臉,厚厚的嘴唇,眼睛大而明亮,一看就是個實在人。他撓撓頭,不好意思笑道:「是我不好,前幾天忙着幫家裡收莊稼,今天才得空來看你。」說着從身後拿起魚簍道:「抓了幾尾活魚,給你補補身子。」
「不用了,我已經活蹦亂跳了。」沈默笑道:「拿回去給大叔大媽吃吧。」
「他們會打我的。」長子憨憨道:「你就收下吧。」
邊上的沈京看不慣他們磨嘰,不耐煩道:「不就是兩條魚嗎?給你就留下吧,最多明天再割兩斤肉送他家不就得了?」
沈默有些意外的望着沈京,心說這傢伙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心眼轉得就挺快。
「這誰呀?」長子奇怪道:「你家親戚嗎?」
「哦,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沈默望着沈京,一時有些混亂道:「怎麼稱呼?」他實在搞不清大家族那錯綜複雜的脈絡關係。
「我也不太清楚。」沈京不負責任道:「興許是堂兄吧。」
「應該是這樣的。」沈默點頭道。他算是看出來了,沈京這小子純粹是在跟自己套近乎,也就不再跟他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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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生,你們要出去啊?」長子卻是個識趣的人。
「對,我們要出去。」沈京點頭道:「你有事兒就先去忙吧。」
沈默瞪他一眼,拉住長子道:「你不是說今兒沒事嗎?咱們逛街去。」
長子點頭道:「地里活都幹完了,一時沒事情。」把個四少爺氣得直翻白眼。
見他倆並肩往西去,那傻大個手裡還拎着個魚簍,沈京在背後沒好氣道:「不嫌沉啊?」一把奪過那魚簍,讓門子送去沈默住的聞濤院,氣呼呼的走在沈默另一邊。
三人一個錦袍,一個布衣,一個短衫,代表着富家公子,平民書生和貧寒農民,按說這三人是萬萬不該走到一起的。可他們卻偏偏並肩而行,不分前後的招搖過市,引得路人紛紛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