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 第7章

三戒大師

  對於沈京來說,只要能吸引別人眼球就是好事;長子則默默的跟着,別人不問話,他絕不說一個字。

  至於沈默,他已經出神了……這實際上是他第一次踏上這個時代的街道。寬而光滑的石板路上行人密集。道左邊是鱗次櫛比、白牆黑瓦的兩三層小樓,右邊是清澈的河水。小樓的一層開着各式店面,門面上掛着五花八門的招牌旗子,有的很文雅,比如用篆體刻就的『聚香居』、用草書寫出來的『酒旗風』之類。也有的很直白,直接在旗子上畫出售賣的東西,比如剪刀、鐵鍋之類。

  河水伴着道看不到盡頭,河上往來着窄而長的烏篷船,每隔十幾丈遠的地方,便有一座拱形小石橋供行人過往,水上路上各行其道,誰也不礙誰的事。

  跟着沈默悶頭走了半晌,沈京終於忍不住道:「我說兄弟,你到底要去哪?難道真是沿着河邊散步嗎?」

  「城隍廟。」沈默說出目的地道。

  「哪個城隍廟?」這次沈京和姚長子異口同聲道。

  「哦……」沈默閉目回想一下,輕聲道:「永昌坊的那個。」

  不怪他倆問,因為紹興城裡有三個城隍廟。按說『城內城隍廟,城外土地廟』一個城裡有一個也就夠了,為什麼會有三個呢?這得先從城隍神說起,這位以守護城池、保障治安為主要職司的神仙,在國朝以前,還是個跟土地公一樣的小神仙,換算成國朝的官職,最多也就是個從九品,甚至不入流。

  但國朝開國以來,深知信仰可怕的太祖高皇帝,下令仿照各級官府衙門的規模來建造城隍廟,並命各級官員赴任時,在城隍廟裡宣誓就職。大大抬高了城隍廟的地位,使之成為縣城以上必備的建築。

  而紹興城之獨特就在於一城分兩半,被一條界河分成了兩個縣。東邊是會稽,西邊是山陰。既然是兩個縣,自然就得有兩座土地廟了。

  那第三座又是怎麼來的呢?不好意思,因為這地方太好了,所以紹興府的府衙也坐落在城中,你縣長都有的東西,我們市長不可能沒有吧?

  不僅要有,還得更大更好更氣派!這就是所謂的紹興『一府兩縣三城隍』!

  第十五章

城隍廟(下)

  會稽縣的城隍廟坐落在河邊碼頭前,廟前是一片寬闊的廣場,平日裡便有許多商販匯聚於此,販賣東西,糊口營生。今日又恰逢大集,市場上更是比肩接踵,揮汗如雨,叫賣聲、吆喝聲、說話聲、笑罵聲,嘈嘈切切,嗡嗡不絕於耳。

  站在集市外,沈默犯了難,這人山人海的,去哪找老爹呢?一邊的沈京卻滿臉興奮,嘿嘿笑道:「滿集的大姑娘小媳婦,還不進去更待何時?」

  沈默翻翻白眼,對長子道:「我們進去,你留神寫字的攤子。」長子點點頭道:「我看着呢。」

  三人便擠進人群中,不一會兒便分不清東西南北。長子緊緊拉着沈默,沈京也緊緊拉着沈默,兩人唯恐走散了……這下可把個沈小相公折騰慘了,一會兒被長子拉着往東,一會兒被沈京拉着往西,時不時還不由自主的被來往的行人撞上,衣衫被扯破了不說,還被踩掉了一隻鞋。

  沈默覺着兩隻胳膊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但人擠人、人挨人的,也只能隨他們去了。『就當自己是一截木頭吧……』沈默如是安慰自己。

  也不知擠了多久,左邊的姚長子突然停下了。沈默收腳不及,一下子撞到他背上。後面跟着的沈京,又撞在沈默背上,把沈默撞了個前心貼後背,痛得他哇哇直叫。

  沈默十分鬱悶,心說:『我還沒叫呢,你叫個啥勁兒?』不過長子似乎找到沈賀了,他也沒心情跟沈京廢話,攀住長子的脖子,大聲道:「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你爹被打了!」長子突然大叫一聲,兩臂推門似的往左右一撐,把面前的行人推到一邊,然後雙手護在胸前,低頭就往前沖,把路人撞得東倒西歪。

  沈默身子靈巧,沿着長子開闢出來的道路便往前跑,路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讓他越了過去。

  沈京跟在最後,周遭環境又亂,等他反應過來,要跟着跑過去,卻被怒氣沖沖的人群攔住,揪住他的衣服,紛紛指責道:「儂跑這麼快,趕着去報頭胎啊?還是前面有隻金元寶等你拿?」還有那脾氣壞的,揚着巴掌便要揍他,駭得沈京滿臉發白。

  眼看就要被憤怒的人群淹了,沈京終於急中生智,扯開嗓子大喊一聲道:「河上飄來一具裸體女屍!」話音一落,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往東看,一時沒人顧得上他,沈京這才趁機逃離了人群。

  這小子雖然不學無術,卻很有心眼兒,他這短短一句話,包含着懸疑、驚恐、偵探、色情、倫理、鬼怪,總能讓人找到感興趣的方面,是以男女老少,無不中招。他還說是『河上』,把人的目光往東引,自己則朝北跑,實在是狡猾狡猾的。

  ※※※※

  國人有看熱鬧的愛好,每有婚喪嫁娶、打架鬥毆,甚至是母驢下仔,都會興致勃勃的圍而觀之,上千年來痴心不改。且在悠久的圍觀歷史中,形成了一套看熱鬧的規矩……自覺為被圍觀者騰地方,便是其中最醒目的一條。

  今天集市上突然發生了鬥毆,那條奇怪的規律便立刻顯現出來,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給他們讓出直徑一丈的地方,再將其三圈外三圈,圍得密不透風。大傢伙興奮不已的相互打聽着,事情的來龍去脈很快便在人群中傳誦……似乎是一個賣字的攤子突然被人砸了,鬧事的將桌子凳子掀翻,把筆墨紙硯都撒到地上,那寫字的書生憤怒的與他們理論,卻被打翻在地,劈頭蓋臉的拳打腳踢。

  也有看不下去的,躲在人群中勸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別打了,再打就要吃官司了。」

  場中一條黑凜凜的大漢回過頭來,一扯身上短褂,露出肩頭紋着的猙獰虎頭,惡狠狠道:「少管閒事,連你一起開銷!」人們一看,原來是道上的兄弟,更加無人敢言了。

  那大漢正在耀武揚威間,人群中突然踉踉蹌蹌衝出個大個子,正是那充當開路先鋒的姚長子。

  只見長子一邊掄拳往前沖,一邊大吼一聲道:「給我住手……哦……」卻是不知被誰絆了一下,身子直挺挺的飛了出去。

  大漢聽到身後有動靜,冷笑一聲道:「敢偷襲?」便使一招『回頭望月』,扭腰轉身掄着斗大的拳頭,呼得一聲回頭便砸。

  說時遲那時快,低空飛過來的長子一頭撞在他的腰眼上,大漢『哦』地一聲,半邊身子便失去了直覺,那一拳自然也落了空。

  眾人只見那大漢被橫衝出來的大個子撞倒在地,又重重壓上,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兒,又見一個身材瘦削的少年沖了出來。

  那少年正是沈默,他一看到場中被打的正是自己老爹,不由目眥欲裂,熱血上頭,隨手拎起一根扁擔,朝着三個行兇的暴徒沒頭沒腦的打去。

  但他已經喪失了突然性,那三個圍毆沈賀的流氓,馬上回過頭來,幾下便招架住沈默的扁擔,還抽冷子給他窩心一腳,將他直挺挺的踢倒在地。

  那邊長子急了,趕緊起身去救沈默,卻被倒在地上的大漢抱住兩腳,摔了個狗啃屎!他只好回頭再與那黑大漢拼命親熱。

  三個流氓嘿嘿笑着圍住倒地的沈默,準備像對付那賣字書生一般,如法炮製了他。卻不曾想沈默雖然身小力虧,卻極是悍勇,抱住一條大腿,便狠狠咬下去。

  那被咬的惡人頓時哀嚎起來,使勁甩腿想把他甩下去,卻只換來沈默更用力的噬咬,任憑另兩個流氓對他拳打腳踢,也絕不鬆口,場面一片混亂。

  ※※※※

  「休要傷我兄弟!」就在此時,一聲暴喝在人群中響起……這次圍觀群眾很麻利的讓開一條通道,便見沈京拎着兩把明晃晃的菜刀沖了過來,怪不得啊……

  見一個青年舉着菜刀,面目猙獰的衝過來,那群暴徒相互使個眼色。他們只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出氣的混混,很沈默他們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現在看對方的人越來越多,一個比一個不要命,自然萌生了退意。

  一轉念功夫,沈京便衝到了眼前,看着那鋒利的菜刀,毫不含糊的劈過來,兩個流氓拔腿就跑。

  至於被死死咬住的那位,死道友不死貧道,兄弟自求多福吧……

  第十六章

濟仁堂(上)

  四個歹徒跑了倆,剩下的一個被沈默咬住,一個最終被長子按住。

  沈京也不去追趕,回身便把菜刀架在沈默對頭的脖子上,冷聲道:「放開他!」

  那流氓高高舉起雙手,痛呼道:「我投降我投降,你讓他放開我吧。」

  沈默這才鬆開口,呸呸幾聲,突出幾口血沫。他揉一揉嗡嗡作響的腦袋,顧不上滿身的疼痛,勉強起身,踉蹌着跑到沈賀邊上。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還好只是昏厥了過去……這才鬆了口氣,咳嗽幾聲,紅着眼對四周的百姓道:「誰幫個忙,去叫官差和大夫來,我重重有謝!」那個謝字咬得極重。

  邊上有人看不過去,應聲道:「我去。」卻被個老人叫住道:「單單叫大夫就行,可別叫官差來生事。」那人顯然明白老人的意思,點頭道:「曉得曉得。」便往最近的醫館去了。

  沈默給老爹順了幾下氣,雙目通紅的問那說話的老者道:「為何不能報官?」

  「小哥,這是為你們好啊。」老者趕緊解釋道:「且不說一旦扯進官府來,就平白生出許多打點破費;單說這些人,可都是混幫派的,身後不知有多少兄弟呢。」

  「哼,小子!」這時那被按在地上的黑大漢也開口道:「識相的就快把爺爺放開,今天這事兒就這麼算了,否則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呸!」沈默用一口血痰回答了他的恐嚇,面色猙獰道:「要是我爹有個三長兩短,我殺你全家!」

  「小子口氣不小……」任誰都能看出,這個兩眼通紅的少年,絕對不是在開玩笑,那黑大漢也有些慌了,色厲內荏道:「你知道我哥是誰嗎?」

  「你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人嗎?」沈默不回答,冷冷反問道。

  「一個賣字的窮酸而已。」黑大漢突然意識到,自己怎能被個窮小子嚇住呢,登時氣勢洶洶道:「不就是你爹嗎?告訴你,天王老子也打得!」

  「我爹雖然不是天王老子。」沈默冷笑道:「但他是堂堂正正的廩生身份,你還真敢下得去手啊!」說着對那老者近乎嘶吼道:「叫官差,聽到了嗎!」

  此言一出,場中一片譁然。圍觀的老百姓怎麼也想不到,那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窮書生,竟然是位相公。

  那老人也不再多言,轉身一溜煙跑去找捕快……竟然有人膽敢傷害秀才先生,這真是太令人驚奇和氣憤了。人們頓時憤怒起來,不少人摩拳擦掌,就要上前揍這兩個暴徒……也不知道早幹嘛去了。

  一聽說自己打得是位相公,那黑大漢登時沒了氣焰,使勁抬頭對人群中大喊道:「那個誰,你不是說是個落魄書生嗎?怎麼是秀才老爺呢!」

  「誰?」沈默沉聲逼問道。

  「就是那個誰」黑大漢這才想起,根本不知道人家叫什麼,卜楞着腦袋道:「剛才還在邊上看來着。」

  ※※※※

  幾個男人找來麻繩,將兩個歹人五花大綁。雖然一時沒有抓到主使,但沈默並不着急,除了那幾個賣字先生外,他想不起還有什麼人會跟父親結怨。

  這時東邊響起一陣呵斥聲,人群忙不迭的閃開。幾個頭戴圓頂巾,內穿青衣、外罩紅布馬甲,腰系一條青絲帶的公人來到了現場。

  當先一個不穿紅馬甲,腰系紅絲帶,似乎是個小頭目的,打量一下場內,聲音還算尊敬的問道:「是哪位先生掛彩了?」

  「這位捕爺,」沈京一指沈賀道:「受傷的人是本縣廩生沈相公。」他怕跟個火藥罐似的沈默炸了,因而搶先說道。

  那班頭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沈賀,但見他頭髮花白,衣衫殘破,登時便起了輕視之心,表情也僵硬許多道:「怎麼回事啊?」

  沈京便將事情經過講與他知道,那班頭聽完後,突然神色嚴肅起來。細細端詳着黑大漢,好一會兒才沉聲道:「朋友,哪條道上的?面生的很啊!」

  「反正不是混你們這條道上的。」黑大漢使勁低下頭,明顯是心虛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班頭上前一步,一把扯開那漢子的衣衫,露出膀子上的虎頭,冷笑道:「果然是山陰虎頭會的,兄弟,你們撈過界了吧!」

  「什麼?山陰人!」人群頓時炸了鍋,爆發出比方才嘈雜百倍的噪音,似乎人人都變得怒不可遏,他們大聲嚷嚷道:「竟敢欺負我們會稽人,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事情一下子便變了味。

  那漢子頓時額頭見汗,狡辯道:「我們是來趕集的,碰巧打了一架罷了,不算撈過界……」

  這時候,人群又是一陣騷動,起先去的那人,終於將大夫請來了。

  那大夫原本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但一見沈默爺倆便愣了下,接着換上一副認真的面孔,上前為沈賀查看傷勢。

  「大夫,我爹怎樣?沒危險吧?」沈默關心則亂,已經完全沒了往日的穩重風度。

  「這個麼……公子請放心,令尊沒受什麼內傷,但是關節似乎有些錯位,還是速速回堂上,請正骨大夫正一下,以免落下後患。」那大夫很認真道。

  沈默點點頭,見長子不知從哪推來一輛大車,便對沈京道:「搭把手,幫我抬抬。」

  沈京過來,與他小心的將沈賀移動到車上,又轉身拍一下那班頭的手道:「捕爺,救人要緊,您看是不是讓我們先走?」

  班頭感覺手頭一沉,似乎足有七八錢的份量,便快而不露痕跡將其抄進袖裡,面上多一絲笑容道:「去吧,人命關天嘛,不過還請幾位回頭去衙門報個案,咱們走一下過場。」

  「一定一定。」沈京笑着拱拱手,這才回頭去追沈默和長子,那倆人已經推着大車,走出老遠了。

  ※※※※

  等官差找齊了一干人證,壓着兩個道上人物離開,人群便漸漸散去,大集很快恢復了喧鬧,再看不見一點這件事的影子。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事兒不可能這樣算完了,只要牽扯到兩縣之間,就絕不會這樣算了。

  大家拭目以待……

  第十七章

濟仁堂(中)

  三人推着沈賀,跟着那大夫一路急行,沒用多會兒,便到了醫館門前。沈默一看門上那塊『濟仁堂』的匾額,這才知道那大夫為何見了自己會發呆。

  這次的夥計沒有再趕人,而是手腳利索的抬一塊門板來,將傷號小心抬進店裡,請大夫醫治。

  看着老爹被抬進裡屋治傷,沈默終於鬆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這一停下來不要緊,他終於感覺臉上身上,好幾處傳來鑽心的疼痛,不由嘶嘶得倒吸着冷氣。

  長子和沈京立馬湊過來,關切道:「怎麼了?」

  沈默抬頭呲牙笑道:「你們受了傷嗎?」

  兩人一同搖頭,長子很認真道:「胳膊破了點皮,別處都沒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