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 第8章

三戒大師

  「好吧,我受傷了。」沈默點點頭道。

  沈京趕緊叫大夫過來瞧瞧。大夫一撩他那破破爛爛的衣衫,露出後背的幾片烏青,用手戳了戳,痛的沈默呲牙咧嘴,那大夫才笑道:「也不妨事,都是皮肉傷,開瓶紅花油回去,一天搓上三次,七天就好了。」

  沈京兩個這才鬆口氣,他一屁股坐在沈默旁邊,端起機上的茶碗,也不管是誰的,仰頭咕嘟嘟灌下去,這才舒服的長吁口氣,胡亂抹抹嘴道:「今天真他媽刺激。」

  沈默轉過頭來,認真端詳他半晌才沉聲道:「謝謝。」

  沈京愣一下,撓撓頭,故作矜持的笑道:「自家兄弟嘛,客氣什麼……」說完便不可抑制的大笑起來,震得房樑上直往下飄灰,引得四周人紛紛側目。素來以害蟲自居的四少爺實在太高興了……終於有人跟他真心說謝謝了。

  沈默和長子真想挖個洞鑽進去,裝作不認識這人的。

  ※※※※

  沈京這邊持續猛烈的大笑着,通往後堂的門帘被挑開了,一個氣呼呼的丫鬟從裡面出來,小嘴巴巴道:「前面怎麼了?不能讓病人安靜點,不知道小姐在查賬嗎?」

  沈京的笑聲戛然而止,沈默和長子忍俊不禁嘿嘿之笑,心說這小娘們嘴太毒了。

  他循聲一看,便見個青春活力的小丫鬟,正杏眼圓睜的瞪着自己,不由老臉一紅道:「看個索西?」他一着急,把紹興土話給說出來了,就是看個什麼的意思。

  誰知那小丫頭的視線很快越過他,落在左邊的沈默身上。一看到那張清秀的面龐,小丫頭的小心肝就是一陣亂顫,心中哀叫道:『菩薩啊,他第一次來看我,就看到我最暴力的一面,我怎麼這麼倒霉?』又想道:『他會不會以為我是潑婦,就此跟我絕交啊?』

  不用猜,她便是沈默認識的唯一少女,據說是殷大小姐的高級貼身大丫環,畫屏姑娘是也。今天她又是陪着自家小姐來查賬了。

  按說殷家產業都是一個月查一次賬的。只是這濟仁堂重新整頓,自然要緊盯着點,僅僅過了十天,殷小姐便又一次過來了。她剛剛坐下,提起筆蘸飽墨,正要將這幾日的賬目算清楚,便聽到外面突然一陣鬼叫,嚇得她登時一哆嗦,筆頭便重重戳在賬冊上,落下一大團墨跡。

  身為小姐的貼身丫鬟,畫屏自然不會眼睜睜見小姐吃虧,登時火冒三丈,擼着袖子便跑出去,要找那打斷小姐算賬的人算賬。

  誰知一出來便看到那……那人,什麼醜樣子都被他看到了。哎呦羞死了,畫屏姑娘嚶嚀一聲,捂着紅彤彤的臉蛋,扭頭跑回後堂去。

  望着這洶洶而來,落荒而去的小丫鬟,沈默和沈京面面相覷。

  「這是誰呀,不會有病嗎?」沈京一臉好奇的問道,當然不排除報復的可能。

  「殷小姐的貼身侍女。」沈默呲牙笑笑道:「可能是今天吃了什麼不消化,往常不這樣的。」

  「什麼什麼?殷小姐的……侍女」沈京兩個眼睛瞪得有牛糞蛋子大,嘴巴可以塞進一個西瓜道:「是這濟仁堂的主家嗎?」

  「應該是吧。」沈默很奇怪他的反應,小聲問道:「怎麼了?」

  「怎麼了?怎麼了?」沈京滿臉激動,壓低聲音道:「你知道會稽縣裡誰家最有錢嗎?」

  「不知道。」沈默實話實說道。

  「就是殷家。」沈京給出了毫不意外的答案:「她們家有店鋪十餘個,工場好幾處,僱工近千人,家財何止萬貫?本縣無出其右!」又繼續問道:「你知道全會稽,哦不,全紹興公認的第一美女是誰嗎?」

  「不知道。」沈默很配合道。

  「殷家大小姐是也。」沈京唾沫橫飛道:「這也不是我評的,而是文徵明文先生,在前年見過殷小姐的芳容後,親口做出的評價。」說着一臉唏噓道:「徵明先生作為色國前輩、我等之偶像,赫赫有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雖然年事已高,但眼力愈發老辣,他說第一那就一定是第一的。」

  是男人就對這種話題感興趣,沈默果然忍不住問道:「那你見過嗎?」

  「我見過……」沈京大喘氣道:「半面。」見沈默興頭頓失,他激動的手舞足蹈道:「能見到殷小姐半面,已經是極為幸運了。人家是大家閨秀,不可能拋頭露面的,若不是那年趁着她在城隍廟裡上香的機會,連半面也是瞧不着的。」

  「漂亮嗎?」就連老實忠厚的姚長子也笑聲問道。

  「就跟你說一件事兒,」沈京滿臉陶醉道:「見了殷小姐半面之後,我回去足足有半個月茶飯不思,看着哪個女的都覺着庸脂俗粉,俗不可耐。」

  看他那沒出息的樣,沈默搖頭笑道:「看一眼就半個月吃不下飯,這樣的女子誰敢娶,娶回去還不得餓死啊?」

  「你不娶,盼着娶她的人能從會稽排到山陰去。」沈京小聲道。

  「這麼神?」沈默不信道。

  「我還是就說一句話。」沈京湊在他耳邊道:「殷小姐他爹沒有兒子,膝下就殷小姐這一個女兒。」

  第十八章

濟仁堂(下)

  這時那門帘掀開,紅着臉的畫屏姑娘,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

  沈四一直瞄着那兒呢。一見畫屏出來,趕緊住嘴、正襟危坐,裝起了謙謙君子。

  但他這番功夫註定要白費,因為畫屏姑娘蓮步款款、目不斜視,也裝起了淑女。

  沈四隻見她從眼前走過,到了沈默面前道:「原來是沈小相公啊。」

  沈默起身還禮道:「原來是畫屏姑娘,真巧啊。」

  「是呀,真巧。」畫屏點點頭,輕聲道:「您怎麼又來這兒?」

  「家父受了點傷。」沈默沉聲道:「不得不再來勞煩大夫。」

  「受傷……」畫屏驚訝的抬起頭來,小嘴微張道:「怎麼又受傷了?」

  「無妨,只是摔着一下。」沈默低聲道。

  「啊,你的臉,還有身上是怎麼了?」畫屏這才看到沈默衣衫破爛,臉上也有塊烏青,嘴角還有血跡,八成是剛打過架的。畫屏姑娘一着急,淑女風範頓時拋到九霄雲外,向他靠近兩步,緊張道:「你受傷了,傷得重嗎?要不要緊?」伸手想摸摸他的烏青,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趕緊退一步,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沈默不忍看她受窘,活動下手腳道:「好好的呢,多謝姑娘關心。」

  「說不定有內傷呢。」畫屏輕咬下唇尋思片刻,終是轉過頭去,提高聲調道:「胡三,幫忙請馬大夫過來給沈小相公瞧下病?」

  夥計胡三正在櫃檯後面忙活,聞言陪笑道:「方才已經瞧過了,無甚大礙的。」

  「不行,再仔細檢查檢查!」畫屏姑娘柳眉一豎道:「快請馬大夫去。」

  她是當家大小姐的身邊人,哪個不開眼的敢得罪?胡三一縮脖子道:「這就去請。」便去偏廳重新請了馬大夫,過來給沈默望聞問切一番。

  「馬叔,」老大夫問診完畢,畫屏便朝沈默幾個告個罪,扶着老大夫回到偏房。一進屋便急切問道:「他……沒事兒吧?」

  那老馬無奈的搖搖頭道:「沒有病就是沒有病,還能沒病找病?」

  「馬叔……」聽出老馬語氣中的促狹,畫屏不依的牽着他的袖子道:「真的全身都妥帖?他前些天還被毒蛇咬過呢。」

  「哦。」馬大夫終於明白了,一邊坐下一邊笑道:「小哥的身子確實有點虛,應該是上次還沒好利索,老朽再給開點滋補品?」

  畫屏這才笑逐顏開道:「您老說的一準沒錯。」又是端茶又是遞筆,哄着那大夫開了老長一串的藥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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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京看着屋裡嘀嘀咕咕的倆人,湊在沈默耳邊道:「我說兄弟,這小娘皮是不是跟你有仇啊?」

  「沒有啊。」沈默奇怪道:「何出此言?」

  「不就是開個方子嗎,幹嘛還要避開咱們?」沈京滿肚子心眼道:「我看她們八成想開些人參鹿茸、冬蟲夏草,狠狠黑咱們一筆。」

  「不會吧……」沈默的臉都綠了,他想不到現在的大夫就已經亂開高價藥了。這年代也沒個社保啥的,除了自己負擔,還能上哪報銷去?他越想越驚心,看到畫屏拿着張紙箋從偏廳出來,起身剛想開口說話。

  卻見她朝自己丟個眼色,沈默甚是識趣,將那句『開副狗皮膏藥就行了。』硬生生咽回肚裡,又一屁股坐下了。心說橫豎欠她的人情,這次被宰了我也認了,就當給她家小姐出出氣吧。

  想那殷小姐給他爺倆看了病,不僅沒收錢,還得賠禮道歉,還得時不時上門送溫暖。雖然換作是他,為了挽回商譽也會那樣做,但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沈默覺着殷小姐一定很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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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方抓藥吧。」畫屏將方子擱在櫃檯上,胡三拿起算盤撥拉幾下,咋舌道:「這得二兩七的銀子。」

  「只管抓就行了。」畫屏瞪他一眼,小聲道:「這是小姐吩咐免賬的舊病。」

  胡三心說,這不胳膊肘子往外拐嗎?但鋪子又不是他家的,既然有下賬的地方,他也樂得順水人情,巴結下小姐的紅人畫屏姐。

  這邊抓藥的功夫,那邊裡間的大夫出來了,對沈默幾個道:「行了,骨頭都正起來了,回去靜養個把月便無妨了。」

  沈默道謝問道:「先生診金是多少?」

  大夫咂下嘴道:「你去柜上結吧,這點規矩都不知道?」

  沈默身上一文錢都沒有,只好求助的看向沈京。

  沈京嘿嘿一笑道:「我去結賬。」便拍拍屁股起身上了前台。

  沈默和長子則進去裡間,將昏昏睡去的沈賀抬出來,安置在門外的板車上。

  兩人在外面等一會兒,還不見沈京出來,沈默便讓長子把老爹推到陰涼處,他則回去看個究竟。

  卻與提着大包小包往外走的沈四迎面碰上,沈默頓時不好意思道:「幫我結賬就夠仗義了,還買這麼多東西,實在是太破費了。」

  「出去說。」沈京擠擠眼,便當先出了藥鋪。

  沈默稀里糊塗的跟着出來,兩人到了馬路對面的樹蔭下。

  「這是那小娘皮開給你的。」沈四從懷裡掏出張紙箋遞給沈默,嘿嘿笑道:「還真讓我說着了,人參、鹿茸、冬蟲夏草,一共七八樣藥材,沒一樣便宜的。」

  「很貴吧?」沈默雖然不了解行情,但光看藥名就覺着價值不菲。

  「少說也得二兩銀子啊。」沈四咋舌道:「紹興城裡最高檔的酒席可以包一桌了。」

  「還是退了吧。」沈默低聲道:「我暫時沒那麼多錢,還不起你。」

  「嗨。」沈四笑道:「怪我沒說清楚,這是那姑娘白送的,說是讓你和伯父補補身子。」說着一拍沈默的肩膀,色迷迷道:「讀書人就是吃香啊,兄弟你才十幾啊,就有人打注意了。」

  第十九章

大條了(上)

  三人推着沈賀往回走,一路上沈默的臉色都不好看。

  這世上最難還的是什麼?人情。這玩意兒沒有三斤二兩,卻仿佛一塊石塊,老壓在你心頭上,沉甸甸的讓你難受。

  但看一眼躺在大車上的父親,沈默哪能說出『謝絕』兩個字?沉吟半晌,苦笑一聲道:「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還是走一步說一步吧。」

  沈四拎着藥包走在左邊,聞言調侃道:「單聽這話,你得有三十多了。」

  「這沒啥稀奇的。你是大少爺,不會理解為什麼說,窮人孩子早當家。」沈默笑笑道:「不信你問長子,他為什麼沉默寡言?就是讓心事兒壓的。」

  「真的嗎?」沈四抬頭看着長子道:「你可得說實話啊。」

  哪知長子憨厚的搖搖頭,翁聲道:「那倒不是,主要是我腦子慢,跟不上你們說話。」

  沈四聞言極為開心,嘎嘎怪笑着對沈默道:「叫你再裝大尾巴狼,這下露餡了吧?」

  沈默苦着臉道:「我說長子,你到底是哪一面的?」

  長子想了一會兒,才認真道:「確實沒啥煩心事兒……」惹得沈四爆笑道:「長子好兄弟啊……」

  說話間回到了沈家後門,沈默要和長子將老爹抬進去,沈京卻搖頭道:「先等會兒。」便拔腿跑了進去。

  等了一會兒功夫,沈京帶着昨日那壯漢出來,壯漢還和另一個青衣僕役抬着張木床。

  幾個人七手八腳將沈賀抬上床,送進聞濤院裡的閣樓上,沈四對沈默道:「我就記着你這兒只有一張小床,正好這張就擱這兒吧。」

  沈默點頭道:「行啊,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我記着就是。」

  沈四嘿嘿笑道:「咱倆就不用來這套了,往後打交道的日子多着呢,還指不定誰靠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