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10章

三戒大師

  「呃……」三郎心說:『我怎麼就不會呢?』當然,還得一臉茫然道:「也不知怎麼着,就會了呢。」

  「看來真有傳說中的無師自通……」陳希亮不禁感嘆,後半句卻沒說出口:『莫非我兒註定是個廚子?』

  吃完飯,天也黑了。陳希亮到處找物件找不着,隨口:「誰見油罐子了?」

  「在廚房。」陳忱說着,跑去拿回個陶罐兒來。陳希亮開口一看:「怎麼少了一塊?」

  「被我炒菜用了……」陳恪又是沒想到,宋代的植物油竟也然是燈油,有些惴惴道:「很貴麼?」

  「一百文一斤,七十文一罐,能用五天,算是很便宜了。」其實可以用八天,但陳三郎油煎油炒的,一下就用掉三天的量。雖然對一頓飯吃掉這麼多油,很是肉痛,但陳希亮一點沒表現出來。在他看來,孩子能主動承擔家務,就是責任心的體現。往大里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所以只應鼓勵,而不能打擊。

  陳希亮把燈油注入油燈中,再用灶中的餘燼點亮燈芯,屋裡便生成一團橘黃色的光。他坐在燈下,開始檢查孩子們的功課。

  先從小的開始,六郎的課是《雜字》,這是孩童啟蒙的識字讀,與後世宋明時,以《三字經》、《千字文》,這些一上來就灌輸禮教思想的教材,孩子啟蒙不同,宋人是用《百家姓》和《雜字》的,因讀書識字,雖說以科舉最高目的,但絕大多數孩子,畢竟沒有高中的可能。所以在識字同時學一些實用知識,才是正理。

《雜字》就是這樣一書,它開篇名義道:『人生天地間,莊農最先,要記日用帳,先把雜字觀。」後面便從農事說到飲食起居、男女婚嫁、工商算籌,從而把一些常用的字詞包羅進去。孩子識字的同時,也完成了最基礎的素質教育。

  陳希亮把要六郎識的字,打散了順序寫出來,六郎很是聰慧,不怎麼費力就全都認出來,自然得到父親的表揚,但又同時宣布,明日的識字量翻倍……六郎剛樂開的花,又萎靡下去。

  接着是五郎的功課,這孩子一臉的苦大仇深,就是從讀書開始的。他好像跟書有仇,從年前就在背《千字文》,現在還是《千字文》,顛三倒四背不過。

  好在陳希亮對他的情況很了解,只求他能多識字,明事理,又擔心逼迫過度,使他厭學,所以也不急躁,只是很溫和的出了勉勵,要他繼續用功,明天再來過。

  最後輪到陳恪,他的課是……《孝經》。

第17章

忘不了

《孝經》在宋朝,相當於中學入門讀。

顧名思義,乃是儒家講『孝道』的經典。開宗明義第一,便曰:『夫孝,德之也,教之所生也。』

  這書是儒家典籍中最短的一,也是最基礎的,需先讀懂了《孝經》,才開始講《四書》。陳恪自幼學醫,看醫書之前,要先以國學啟蒙,這孝經自然是必讀,雖然後世已經基確定,這書是漢儒偽作了。但他要是敢跟陳希亮說,這玩意兒是董仲舒那幫人編出來,給天下人洗腦用的,估計會被打扁了。

  作一個十歲的孩子,最明智之舉,還是老老實實的捧讀,逐句逐段的背誦吧。

  因有上輩子的基礎,加之這輩子身就背誦過,又臨時抱了一天佛腳,他自我感覺,能記住七七八八了,便從頭背誦起來:「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陳希亮起先微閉雙目,手指無聲的叩着桌面,跟隨着抑揚頓挫緩緩頷首。當陳恪背誦到『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時,他滿意的睜開眼睛,能背到這裡,就說明三郎今天用功了。

  他滿以,陳恪很快會磕磕絆絆,然後停下來。然而那小子就像在照宣讀一樣,依舊富有節奏的背誦着。

  當陳恪背誦到,『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時,陳忱已經驚得張大了嘴巴,他今天主要精力都放在兩個小弟弟身上,卻沒想到大弟弟徹底變異,不僅會講價、會炒菜,連背書都靈光了呢。當陳恪背誦到,『教民親愛,莫善於孝。教民禮順,莫善於悌。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安上治民,莫善於禮……」時,陳希亮的嘴巴也張大了。

  一直背到『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生民之盡矣,死生之義備矣,孝子之事親終矣。』陳恪才停下來,有些不好意思道:「後面的,想不起來了……」

  「已經是最後一句了……」父兄絕倒。

  「啊……」陳恪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原先雖然腦子不笨,但要背的東西一長,還是蠻吃力。這篇《孝經》雖然只有一千九百零三字,但一段一段,支離破碎,要背誦起來,難度還是很大的。

  但他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腦子裡就是清清楚楚的,一想到哪一段,哪一段的內容就浮現在心裡,想背錯都不可能。

  當事者和旁觀者都錯愕了好半天,陳希亮才咳嗽兩聲,收起臉上精彩的表情道:「背的麼,還算馬馬虎虎。但記憶只是一面,還需要用心體會……」說到這,他神態嚴肅起來道:「三郎,知道什麼要你背《孝經》麼?」

  「知道。」陳恪點點頭,輕聲道:「因孩兒,前些日把嬸娘打了。」

  「是。」陳希亮面色稍霽,端起碗呷一口水道:「知道你錯在哪了麼?」

  「知道。」陳恪道:「以下犯上,毆打伯母,乃惡逆之罪。」

  「對也不對。」陳希亮擱下碗道:「從心論,我是不贊成愚忠愚孝的。遭到虐待不能反抗,與豬羊有何區別?聖人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頓一下道:「但生活在世上,就必須遵守這世上的規則。什麼是規則?《孝經》就是規則。大宋以孝治天下,歷代君王都推崇孝道,天下人也莫不以孝百善之首,對不孝者百般唾棄。世風如此,別人不會了解內情,只會憑隻言片語便輕信輕言,給你潑上洗不掉的污點,教你有口莫辯。」

  「不要覺着委屈。孝道面前,就連當今天下第一人,堂堂大宋官家也得忍。」陳希亮苦口婆心道:「現在跟你說這些,似乎有些早,但我相信,以你的聰明應該能明白。」

  「難道,就任弟弟被欺負麼?」陳恪沒說話,一邊的陳忱卻開腔了。

  「當然不能,但應該用更聰明的手段。」陳希亮道:「以三郎如今的事,什麼就想不到,帶着弟弟們到縣城去找你呢?找到你,你又可以帶着他們找我,不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麼。」

  陳恪這個羞愧啊,那時候,他腦子裡根沒有這倆便宜父兄的影子。

  「過於事情不要再,那主要是父的責任。」陳希亮怕他自責,一擺手道:「你們都記住。聖人云,『三思而後行』。人做事前,一定要先考慮清楚後果,如果這個後果是你承擔不起的,那就不能做……」

  待孩子們思考了一會兒,他才站起身道:「天不早了,都早點睡吧。」

  「父親去作甚?」

  「雨停了,外面空氣好,我出去轉轉。」陳希亮說着,推門出去。

  走到院子裡,天空中已經掛起了燦爛的星斗,陳希亮突然笑起來,竟然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他指着北邊,一臉得意道:「哈哈哈哈,蘇老泉,如今我也有過目不忘的兒子了,看你以後再怎麼跟我吹!」

  屋子裡,小六郎嚇得直哆嗦:「哥哥,莫不是有鬼?」

  「有個大頭鬼,老實睡覺。」三郎一手把他的腦袋按進被窩,一手拿着陳希亮的一《時文選輯》,隨便挑了一篇策論從頭到尾的細看,也是兩千多字的文,一直到熄燈,他反覆看了三邊。

  等陳希亮進來吹滅了燈,他便躺好閉上眼,開始回憶那篇文,果然還是字字在目,一句不落。

  第二天睡醒了,陳恪再回想那篇文,依然能記得九成以上。這是什麼樣的記憶力啊?可絕對比自己從前厲害多了,這是怎麼回事兒,穿越後遺症引起的學者症候群?還是人家三郎原就是天才兒童?

  『管它怎樣了,反正不是件壞事兒。』樂天派就有這個好處,很快就能習慣自己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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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早飯,陳希亮又出去一整天,到晚上才回來。這次再也掩飾不住沮喪之情,坐在那裡直嘆氣。

  「爹爹何唉聲嘆氣?」陳忱給他端碗水,終於忍不住問道。

  「唉,告訴你們也無妨。」陳希亮又嘆一聲道:「爹爹沒用,幾家債主跑遍了,竟只討回了幾百文,連個零頭都沒到。」

  「什麼討不到?」既然陳希亮也不把他當小孩,陳恪自然不再裝嫩:「不是說,實在討不着,還可以報官麼?」

  「都不容易啊,」陳希亮搖頭道:「不是有一家老小要養活,就是生意折,我總不能把人家往絕路上逼吧?」

  「那我們怎麼辦……」陳忱心情十分複雜,其實從昨天聽了陳恪那番話之後,他便對父親討債不抱希望了。經過這兩天的思想鬥爭,他決定做出犧牲。

  「天無絕人之路。」感到氣氛壓抑,陳希亮意識到,自己是這個家的天,他甩掉低落的情緒,朗聲笑道:「父七尺男兒,有手有腳有知識,還養活不了你們這些小崽子?」

  「爹爹……」陳忱鼓了半天勇氣,終於憋出一句道:「我想好了,不回學堂了,和你一起養家,養三個弟弟念書。」

  「……」陳希亮先是一愣,繼而斷然道:「絕對不行!不念書還有什麼希望?休要再!」

  「爹爹……」陳忱還要說。

  陳希亮的臉已經拉黑了,嚴厲道:「給我閉嘴!此事不容商量!」

  「……」陳忱畢竟是怕老爹的,只好低頭抹淚。

  「那爹爹呢,你不念書了麼?」陳恪一句話,就讓陳希亮也差點哭出來。

  「所以說,都繼續念書吧,念書才有希望。」陳恪語重心長道。

  「……」陳希亮端詳他半天,突然莞爾。三郎再早慧,再說大人話,終究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

  「別笑啊,我說的是真的……」陳恪着急道。

  「好好,是真的。」陳希亮笑着道:「不過現在請你溫書去,不然小心晚上吃板子。」說着信手拿起桌上那幾張借據,往廚房走去。

  「爹爹幹啥去?」陳恪急忙問道。

  「做飯。」

  「那這些紙幹什麼?」

  「橫豎用不着了,生火。」

  「不要啊……」

  「怎麼了?」

  「那個那個,」陳恪頗有幾分急智道:「那多浪費啊,背面還能寫字呢……」

  陳希亮一想也是,了防止輕易損壞,借據用紙都是很厚實的那種,且背面乾乾淨淨,生火確實可惜。

  便隨手遞迴去道:「好好練字,那一手字,怎麼那麼丑了。」

  「一定一定……」陳恪抱着那幾張借據,鬆了口氣。

第18章

謀生艱難

  「卯時已至,晨光微曦,晴明。

早起勤作,家業興旺……」

  陳恪已經知道,每天走街串巷,叫早兼預報天氣的,是附近廟裡的頭陀。這些頭陀以他們平日練就的佛音,向鄰里街坊報時兼預報天氣。當然不是免費的,居民們要每月施些齋飯、齋襯錢予他們作報酬。

  這天早晨,陳希亮又出去了,他來到三郎看到的那家牙行。

  古代居於買賣人雙方之間,從中撮合成交的人,男的叫牙人,也叫『經濟』,女的叫牙婆。到了宋朝,商業經濟的繁榮,便出現了專門的牙行,從貨物買賣到房屋租賃、典傭人力……事無巨細。只要需要有人撮合的事情,來找他們保准沒錯。

  陳希亮來的有點早,牙行的排門還沒卸下來,他便在檐下看告示牌上張貼的信息。一眼就看到了房屋租賃的那欄,發現滿城二三十處房屋可租,但索價沒有低於四百錢的,想想自己用一百錢,就租下個小四合院,怎能讓他不慶幸?

  他已經從陳忱那裡知道,那天是陳恪殺的價。詳細詢問了整個過程,陳希亮自然了解了三郎的不凡……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船家,牽着鼻子走,這已經不能用早慧來形容了,簡直是個妖怪。

  現在的三郎,已經完全不是他印象中那個善良靦腆的孩子,他變得更獨立、更狡猾、更衝動、當然也更聰明。聽說變故會刺激人改變,可沒聽說能讓人脫胎換骨啊。

  管他呢,只要兒子沒有變壞,做父親的也就樂其自然發展了。

  胡思亂想一陣,陳希亮把目光轉向了招工信息。既然要不回賬來,就得馬上找到營生,不然很快就是衣食無着的。

  這是個『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閒事,不宜累家』的享受年代,哪怕是小縣城,的工作也很多。從早點鋪學徒、茶鋪子的茶博士、蓋屋子的小工、碼頭扛包的扛夫、到晚上倒夜香,去城外看墳……只要俯下身子,能做的工作五花八門。

  這個年代,一個五口之家,一天須有百錢的收入,才能過的下去,要是還有個上學讀書的,就得有二百錢收入,才能得起了。

  一般工作的酬勞,大都在一天七八十錢左右。但在宋朝,絕大部分平民家庭,夫妻雙方都出來謀生,所以即使做這些工作,也可以養家。

  可陳希亮不行,他得一個人掙兩個的錢。當然也有酬勞高的,比如酒樓招大廚,一天便給兩百錢,干瓦匠、木工的也有百五十錢收入,可這都需要技術啊,他哪能幹得了?

  再就是像碼頭抗包、磚廠搬磚那樣的重體力活,計件付錢、多勞多得,陳希亮自忖實在不行,就得去個這個了……

  正在躑躅間,牙行卸下了門板,陳希亮便馬上進去。他麵皮還是薄了,唯恐被當年的同窗撞上。

  牙行的夥計正在打掃衛生,就見這位竄進來了,但開門就是納客,所以馬上有人過來招呼,請裡面單間坐下。

  之所以進單間,不是因他是讀書人,而是牙人貴重……像這種有執照、定期納稅的牙行,不僅在交易中作評物價、通商賈的中介。還被賦予了,代官府照看市場、管理商業的權力,故也稱官牙。

  牙行憑藉其特權,將經營範圍擴大到代商人買賣貨物、支付和存儲款項、運送貨物、設倉庫保管貨物、代官府徵收商稅等等,在城鎮交易中處統制地位,絕大多數大宗批發交易,都必須經過牙行之手。說這些牙人是城市經濟的控制者,並不過。

  單間裡,那位穿着體面的牙人剛吃過早飯,正在點茶。宋代不再像唐代那樣,直接將茶放入鍋中熟煮,而是先將餅茶碾碎,置碗中待用。用微沸的水沖點碗中的茶,便稱點茶。

  牙人請陳希亮坐下,他已經在茶盞中置好了茶,便注入少許沸水,調成粘稠的膏狀。然後穩穩執壺,往茶盞有節奏的點水。點水時,手上必須有數,落水點要准,不能破壞茶麵。同時一隻手用細竹所制的茶筅擊拂茶湯,使之泛起湯花,兩手同時進行,還得視情況而分出輕重緩急,只有這樣,才能點出最佳效果的茶湯來。

  如果陳恪在,肯定要驚呼,這不就是後世的日茶道麼?其實應該反過來說——日的茶道就是傳自宋朝的茶藝。

  在宋朝,幾乎人人都有一手點茶茶藝。而男人中,除了專業的茶博士,就數這些牙人最擅此道。倒不是他們特別喜歡喝茶,而是因宋時風俗,一人在點茶過程中,其它人必須保持安靜,凝神欣賞,以示尊重。

  一套行雲流水的點茶過程,可以消除對方心中的煙火氣,拉近距離,生意自然容易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