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12章

三戒大師



第20章

官帽椅

  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大宋太祖趙匡胤,就是很出名的賭徒。

他的兒孫也皆好此道,即便以寬簡仁厚著稱的當今官家,也禁不住誘惑,經常與宮人關撲。可是趙禎的水平不夠,幾乎是十撲九不贏,輸得乾乾淨淨。

  官家欲罷不能,便向宮人商借他輸去的一半錢再撲,可是在大宋朝,願賭服輸是第一條,宮人從不肯將贏來的錢,再還給官家,搞的他經常很鬱悶。

  皇帝作關撲之戲,是以娛樂主,贏不贏錢並不重要。但小民百姓那裡,卻是以贏錢重,至少也是二者兼重的。

  陳恪站在這千年前的街道上,看到樹蔭下,攤位前、店鋪里,一簇簇撲賣者,一堆堆撲買者,瞪大兩眼,吆五喝六,咬着嘴唇,掐着指甲,作緊張萬分狀時,他心裡的賭性一下被激發出來了。

  男人哪有不好賭的?不過是受法律和道德的制約,很多時候不得不壓抑自己的賭性而已。但看這大宋朝全民皆賭的架勢,而且官差皂吏模樣的人,也公然加入其中,他不禁熱血沸騰、躍躍欲試。

  但哪有成人,會跟十歲的孩子玩關撲?贏了也勝之不武,而且關撲雙方都要拿出相當的錢,至少得讓對方覺着不虧,才有開撲的可能,他從哪變出錢來下注?

  更重要的一點,在大宋朝,老百姓幾乎從生下來就賭……幼時鬥草、鬥魚、擲骰戲,及青年時便正式步入關撲大軍,可謂人人都是賭博老手。而撲賣的小商販,了使市民能與自己一撲,自己又不蝕,無不精心設計賭局,要求對方按自己的方法撲買。

  比如做一個直徑三尺的『紅橙黃綠藍靛紫黑白灰』九色圓盤。撲買者交一文錢,便可用別着五色羽毛的針箭射,向旋轉的圓盤射一次。商販在一邊高聲唱叫『白中魚,赤中蝦,余不中』,這樣的行話。待圓盤旋止定住,雙方看那針箭落在圓盤上的位置,若是中了白赤,自然可以着魚蝦走人,若是射中其它區域,自然望而興嘆,或者再交一文嘗試。

  這樣的關撲,與三郎後世看到的那種江湖把戲相差無幾,就算不出千,主家也是贏多輸少。想靠着關撲脫貧致富,簡直就是做夢。

  但他有自己的辦法。經過觀察,陳恪選定了這家潘木匠店,三天前,他大喇喇來到店裡,對正百無聊賴的潘木匠,出要博一場。

  潘木匠見他是個孩子,不想搭理,但正閒得無聊,便逗弄道:「小孩,你想怎麼玩?」

  「昨晚上做夢,夢見一把世上最好的椅子,我已經把它畫下來。」陳三郎一臉稚嫩道:「我就用這張圖紙跟你打賭,賭你在三天之內,至少能訂出十把以上。」

  「口氣不小啊。」潘木匠笑了,他雖然手藝不錯,但青神畢竟還是小了,而且這年代的家具,並非後世的那些樣子貨,比人的壽命還長。所以有時候十天半個月賣不出一把椅子。

  出於好奇,他還是說道:「先給我看看。」

  「那不行,萬一你看了,只記在心裡,卻不與我開博,或者故意放水,」陳三郎搖頭道:「欺負我小孩家家怎麼辦?」

  「哈哈哈……」潘木匠放聲笑道:「說什麼呢?關撲可是『許奸許詐不許賴』的,我要是賴賬,以後還怎麼混?」

  「還是找個見證的好。」陳三郎堅持道。

  見證不難找,這一大一小的關撲,早就吸引了邊上商家的注意力,眾人哄然笑道:「小孩,你只管放心去撲,潘大郎要是敢耍賴,我們砸了他的店鋪。」

  「那,我相信你就是了。」三郎繼續賣萌道。

  「好吧,」在眾人相激之下,潘木匠終於忍不住道:「我跟你賭這一場,說吧,你想要什麼?」

  「五貫。」三郎的口氣真大,一張嘴就是潘木匠大半個月的收入。

  「成!」潘木匠卻更覺着他幼稚了,這樣的小屁孩,怎能拿出什麼『最完美的椅子』呢?

  於是雙方立下約定,三郎這才拿出了圖紙,潘木匠起先還很隨意。但老木匠的直覺,讓他越來越嚴肅,後來直接從椅子上站起來:「裡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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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道陳三郎圖上畫的什麼?其實就是一把四出頭官帽椅。

  他仔細觀察過潘木匠擺放在外面的家具,發現這個年代的椅子,結構已經很完善,樣式也很多了,但沒找到完全寵愛於一身的官帽椅。

  這款在明清大行其道的座椅,似乎是南宋才有雛形。但陳恪知道,沒出現不代表不受歡迎,作中式座椅集大成,官帽椅有着無與倫比的優勢。

  首先古人講究坐相,官帽椅可以通過靠背板與扶手曲線的造型語言,傳達坐者的威儀與端莊。其次,它上下無一絲裝飾,結構簡練之極,製作省時省料。而且它的座面承托臀部和大腿,背靠護着腰、扶手支撐上身,雙腳腳踏墊襯,十分符合人體工學,這是宋代座椅達不到的高度。

  最討彩的是,這種椅子的搭腦和扶手都探出頭,其造型像極了官員頭上的烏紗帽,一下就上了檔次。

  潘木匠是行家,端詳了半晌,便看到這種座椅的廣闊前景——這是能促使人們更新換代的一種座椅。心裡還一個勁兒的自責:『我怎麼就想不出這樣的椅子麼?』

  這時候他已經忘記打賭了,一門心思全是照圖示,打造出這樣一把四出頭官帽椅來。

  在三郎的指導下,潘木匠用一天時間打造出樣品,擺在店前最顯然的地方。因兩人的賭約已經傳開,人們紛紛過來看熱鬧,爭相試坐這種新式座椅,這才知道冰冷堅硬的木料,竟可以處處讓人感覺溫和、體貼。再加上它討人喜歡的官帽造型,就算了討彩頭,大家也要訂一套的。

  訂單紛紛而至,潘木匠樂開了花,直把三郎當成了財神爺。不僅痛快的履行賭約,還免費三郎打了那個箱子,一心想跟他搞好關係,以期以後還有這樣的好事兒。

  「大體就是這麼回事兒。」在二郎的追問下,陳恪只好實話實說:「但這哪是賭博?分明是我賤賣發明,讓他占老便宜了……唉,誰讓咱窮呢。

  「你……」二郎無語了,憋了半天才道:「讓爹爹知道了,可不會管那些,肯定會揍你的。」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關撲,很多道學家都反對這種『廢事失業』之舉,尤其反對未成年人參與。

  「管不了那麼多了,」三郎卻滿不在乎的拍拍那木箱子道:「這麼個玩意兒,要買的話,最少得兩千,咱能買得起?」

  「這木箱子,」陳忱早就上了他的賊船,所以只是習慣性的一說,便把主意轉到『正事』上:「就是我們的法寶?」

  「嗯……」三郎點點頭,帶着二郎沿途採購一番,到一家兩層酒樓前停住:「就是這家!」

  「三哥,要吃飯啊。」小六郎笑逐顏開道。

  「嗯,吃飯。」三郎點點頭,對二郎道:「看你的了。」

  「嗯。」二郎深吸口氣,帶着兄弟們進了這家規模不小的酒樓。

  櫃檯後,夥計見有人進來,趕緊起身招呼,但看清來人是四個孩子,大的也不過才十三四歲,還背着一簍子菜時,登時泄了氣道:「我們不買食材。」敢情他以,這些孩子是來推銷的。

  「誰說賣給你了,我們是來吃飯的。」二郎瀟灑的彈出一物,正落在夥計手裡。一看,竟然是枚當十錢,登時就熱情起來道:「客官裡邊請!」

  將兄弟四人迎上樓,夥計把桌子擦了又擦,端上茶水小吃道:「客官要用些什麼?」

  「不急,我且問你。」二郎儘量裝得沉穩道:「現在正是飯點兒,何不見其他客人?」

  「嘿……」夥計苦笑道:「人多又不能下飯,人少了多好,不清淨麼?」

  「不是這個理。」二郎搖頭道:「人少了,說明你飯菜不好,或者店家欺人,叫我們怎麼敢吃?」

  「唉……」夥計明顯鬱悶了:「那客官還點菜麼?」

  「總得給個機會不是,我們也不想換地方了。」二郎道:「叫你們老闆,上幾樣拿手菜。」

  「成。」夥計垂頭喪氣下去。上客還得靠人家可憐,這破店快關門算了。

  人少上菜快,這話果然不錯。不過盞茶功夫,小二哥和另一個年青人,便端着兩個托盤,上了八道菜。

  上菜後,那二十多歲、胖胖的年輕人並不離去,而是一臉期盼的等着客人品嘗。

  在他希冀的目光下,二郎夾一筷子肉,送入口中品嘗,旋即臉色怪異的憋在那裡,咽也咽不下,吐掉也不是。

第21章

傳說中的神技

  「不能吧?」年青人又望向三郎:「這位小兄弟來嘗一嘗?」

  陳恪便舉起箸來,看着幾個菜舉棋不定。

  「先試試這道『紅藕悶羊肉』吧,」年青人似乎把信心都放在他身上,一臉期盼道:「這是店三大招牌菜之一。」

  陳恪依言品嘗了一口,旋即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搖動毒舌道:「拜託……紅藕不是把藕煮成紅色的,而是指的紅蓮花!用它的意是以蓮之清香,中和羊肉的膻味。你家卻把花當成藕,結果菜裡面全是羊騷味……」頓一下,他從盤中挑起片細小的花葉道:「你竟然用紅花給藕染色,真有想象力啊!我吃你一道菜,滿嘴通紅的出去,別人還以我中毒了呢,誰還敢來你家?!」

  陳恪不僅毒舌,而且句句在理,摧殘着年青人的自信心,他一邊用腰間的圍裙擦汗,一邊小聲道:「再嘗嘗這道『秘方山雉湯』,這也是店三大……招牌菜之一。」

  陳恪嘗一嘗,搖頭嘆道:「多新鮮的山雞啊,竟被你糟蹋成這樣子。汆之前不用開水過一下,結果全是土腥味。煮的時間太短,雞肉直塞牙,真糟糕!最氣人的是雞雜里竟然還有雞屎。做不好菜是水平問題,洗不淨料就是態度問題了,我懷疑你家廚師跟老闆有仇!」

  「沒,沒有……」年青人臉漲得通紅,眼淚都快下來了:「再嘗嘗這道『阿彌豆腐』,這是店,第三道招牌菜。」

  陳恪看這道菜,黃糊糊的一坨,瞪大眼問道:「這是個什麼玩意兒?」

  「這道菜描繪的是佛祖靈山講法。首先把整方豆腐雕成了靈山,山頂上這個大人兒,是佛祖,邊上小些的是四大菩薩,再下面米粒大小的,是八百羅漢。」青年全指着這道菜,維繫最後的自尊了。

  「廚師很大膽啊,竟拿最難雕的豆腐下刀。」陳恪問道:「這麼複雜的圖案,雕了很久吧?」

  「雕了一整天……」青年心說,這下總算遭到表揚了。

  「一整天啊!都臭啦,聞到沒有?」陳恪捏着鼻子道:「所以你加上丁香、八角、陳皮、香葉,想用香料的味道掩蓋,結果把豆腐煮成了褐色不說,還讓人聞着想吐啊,兄台!」

  「味道是大了些。不過,這道菜主要是展示廚師的雕功嘛。」青年垂死掙扎道。

  「廚師真的可以用剩下的豆腐撞死了。刀工不好不是他的錯,但拿出來嚇人就不對了。」陳恪摸摸六郎的頭道:「六郎,你看這一大坨像什麼?」

  「……」六郎瞪大眼睛看一看,大聲道:「牛屙的屎……」

  「啊……」青年人終於忍受不住,蹲下抱頭大哭起來:「看來我真不是當廚師的料。嗚嗚……」

  「原來你就是廚師?」二郎頓時不安起來,起身抱拳道:「對不住,對不住,實在不知兄台……」

  「正因不知道,你們才會說實話啊……」青年哭得傷心欲絕,一把鼻涕一把淚道:「說什麼『有志者事竟成』,都是騙人的。我已經自學廚藝大半年了,還是沒有一點進步,讓我死了算了,嗚嗚……」

  「這不是天分的問題。」三郎這才開口道。

  「哦。」青年抬起淚眼,望向三郎道:「那是什麼問題?」

  「有道是『師傅領進門,學藝在個人』。」三郎一副小孩子模樣,卻老氣橫秋道:「沒有師傅領着,你在外面自己瞎摸索,一輩子也入不了門。」

  「對!」青年眼前一亮,又神情一黯道:「都怪我,我爹在世時,我整天遊手好閒,從來不肯進廚房一步。結果他老人家突然身故,我想學都沒地方學了。」

  「你爹,是這家福來酒店的前任老闆麼?」三郎明知故問道。

  「是……」青年擦乾眼淚道:「我爹還是店裡的掌勺,當時福來在縣城三家酒店裡排不了第一,但絕對不是倒第一。」

  「直說第二不就得了。」三郎翻翻白眼道:「那怎麼會落到這般田地呢?」

  「當時我娘是掌柜,店裡還有兩個學徒,三個夥計,生意還算紅火。」青年嘆口氣道:「結果去年冬里,我爹突然一場急病去世了,我娘也因傷心過度,臥病不起。另外兩家酒店老闆,早就嫌青神縣有三家酒店太多,就想趁機把我們整垮。他們出高價,把我爹的兩個學徒也挖走了,店裡沒了掌勺,生意自然一落千丈。」

  「不得已,你只能親自上陣,可是一竅不通,下多少力氣都是白費!」陳恪嘆口氣道:「什麼不找個師傅教教呢?」

  「我上哪找去?」青年苦笑道:「就是想給人當學徒,他們也不會要我啊!」這年代,手藝就是飯碗,手藝人都敝帚自珍。除了傳衣缽的子弟外,外人想學點手藝,只有給人家當上五年八年的學徒。就這樣人家也不會言傳身教,只是給你個偷師的機會罷了。

  但像青年這個身份,別指望縣裡哪家酒樓能教他。

  「不說過去。」三郎擺擺手道:「就說現在,你想學廚藝麼?」

  「當然想了,做夢都想。」

  「那還不端茶拜師。」三郎大喇喇道。

  「拜師,誰?」青年瞪大眼道:「你麼?」

  「嗯。」三郎點點頭,雖然他極力做出成熟狀,但仍顯得很稚氣。

  「你……我……那個……」青年有些錯亂,不知該如此措辭了。

  「覺着我年紀小,教不了你是吧?」三郎冷笑道:「我也不跟你費口舌,把廚房給我用下,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廚藝!」

  「我這弟弟雖然年紀小,但天生一手好廚藝。」這時二郎也幫腔道:「你能得他指點,絕對是天大的造化。」

  「啊,好吧。」青年來想說,小孩兒,別逗了。但想到方才這孩子,對菜餚針針見血的點評,顯然對廚藝有極高的認識。他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死馬當活馬醫道:「我去給你們打下手。」

  「不用了。」三郎卻一口回絕道。

  青年想想也是,自己這不是瓜田李下,有偷師之嫌麼。便帶着他兄弟四個,下樓到了後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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