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14章

三戒大師

  「爹爹別打二哥,都是我的錯,是我在家裡悶了,才招呼着出去玩的!」三郎忍不住出聲相救道:「要打,就打我吧。」

  「我沒有讓你們禁足……」陳希亮道:「但縣城多大的地方,你們要一逛一天?」說着冷冷盯着三郎道:「除了逛街,還順道幹了點兒別的吧?!」

  「這……」三郎心裡咯噔一聲,暗道:『這也傳得太快了吧?』他卻不想想,青神縣多大點地方?恨不得東頭放個屁,西頭就能聞着臭!一個十歲小孩和潘木匠關撲,還贏了五貫錢的新聞,怎能傳不到人來人往的碼頭上?

  雖然那孩子姓名不詳,陳希亮卻一下就想到自家三郎……在他想來,別家孩子也沒這個事。

  他打算檢查完功課後,再盤問此事,誰知三郎自己就招了!陳希亮勃然大怒道:「孽障!小小年紀,竟敢學人賭博!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陳希亮子弟制定的家訓中,十八歲之前,不許近女色,不許賭博、不許分心於學業之外!

  前面說過,雖然大宋朝上下皆賭,但也有許多老派的人物,認賭博會引起『失業破家』,使人荒廢學業,因此嚴禁子弟參與關撲。

  現在陳希亮見諸子中天分最高的三郎,不僅帶頭翹家,還膽敢跟成人賭博!怎能不認他仗着小聰明飄飄然,開始肆意妄、不走正路呢!?

  「……」三郎低頭不語,算是默認了,緩緩伸出了手。

  「左手……」見二郎伸出右手,陳希亮黑着臉道。

  三郎只好換了右手,陳希亮的戒尺高高舉起,重重落下,登時巨痛鑽心,他卻忍住沒出聲。

  戒尺帶着風聲落下,下下着肉,足足打了二十下……打完之後,三郎的手也腫成了炊餅。

  陳希亮唯恐三郎再犯,必須要給他個難忘的教訓,又把他關進了東廂房,晚飯也不許吃。

  二郎給三郎求情,陳希亮卻冷冷道:「先結了自己的賬吧!」

  按照規矩,背書太差,責打十下,又因二郎還有失職的過錯,又加了五下,足足被打了十五下,痛的他握着手腕直吸冷氣。

  五郎也挨了十下,這小子牙硬,竟然一聲不吭,只是臉上愈加苦大仇深了……其實也因他年級小,所以才打得輕。

  因六郎還小,所以陳希亮只打了不輕不重的五下,打完後見其微微顫抖、面色煞白,卻沒有在意。他對自己下手輕重,還是有把握的……打一個四歲孩子,自然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只是聽着響,其實傷不着的。

  這一夜,家裡自然氣氛壓抑,父子四人都不說話,早早就吹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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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裡,二郎聽到父親鼾聲如雷,便睜開眼,想偷偷爬下床,去給三郎送飯。但在越過六郎時,他突然愣住了,因他聽到了細細弱弱的呻吟聲……伸手往三郎身上一摸,全是冰涼涼的汗水,小身子卻滾燙,還在輕微的發抖。

  「爹!」這下也顧不得三郎了,他趕緊叫了一聲:「六郎病了!」

  三郎正在廂房的箱子上呼呼大睡,突然聽到有聲響,他迷迷糊糊睜眼一看,見正房的燈亮了,窗紙上映出人影晃動,似乎發生什麼事兒了。

  他撐着箱面坐起來,左手傳來一陣巨痛,讓他一下就清醒了。三郎呲牙裂嘴的捂着左手,三步並兩步來到窗邊,便看到陳希亮推門往外走,一眨眼已經出去院子。

  「二哥、二哥,怎麼了!」三郎大叫起來道。

  「六郎突然病了,」二郎被喚出來,黑燈瞎火的看不見表情,但光聽聲音就知他肯定一臉焦灼:「渾身大汗,燙得很,還哆嗦!」說着轉身道:「不跟你說了,我得給他用毛巾敷一下。」

  「你搞清楚病症了麼?」三郎大聲道。

  「爹爹去請先生了,你這時候就別惹他上火了,先老實待一宿吧。」二郎說完便要進屋屋。

  「笨蛋,找什麼大夫,先讓我去看看。」三郎拍着窗戶道。

  「三郎,別胡鬧了,」二郎正色道:「我承認你廚藝出神入化,但隔行如隔山,看病這事兒,你幹不了。」說完就進了屋。

  「我靠,我不是廚子!」三郎鬱悶的直拍窗戶:「我可是正經學了十年醫啊!」

  縣城不大,人也熱心,郎中很快請到。那四十開外的郎中坐下來,一番望聞問切,然後閉目搖頭半晌,才緩緩睜開眼,對滿臉緊張的父子道:「唉,是腸癰!」

  「腸癰?」

  「嗯,病多暴飲暴食,或飽食後急暴奔走、或跌仆損傷,導致腸腑血絡損傷,瘀血凝滯,腸腑化熱,瘀熱互結,導致血敗肉腐而成癰膿。」郎中搖頭晃腦道:「《素問》上曰:『少陽厥逆,機關不利……』」

  「那到底怎麼治啊?」陳希亮哪有心情聽他掉書袋,有些粗暴的打斷道。

  「須用大劑白虎湯一例。」郎中道:「我開個方子,明天你去抓藥,回來每日煎服,不出三五日……唉,小孩,你幹什麼?」原來趁他們說話不注意,竟從外面溜進來個十來歲男孩,湊到床邊,在那病童肚子上又摸又按。

  「三郎,你怎麼跑出來了!」陳希亮氣壞了。

  「別吵!」三郎卻看都不看他,仔細的觀察着六郎的症狀,柔聲道:「六郎,六郎……」

  兄弟間好像有感應,六郎竟然睜開眼,可憐兮兮道:「三哥救我……」

  「當然了。我我你,壓你這兒,有沒有特別疼?」

  六郎搖搖頭。

  「那這兒呢?」

  六郎又搖頭:「都不疼,就是漲得難受。」

  「還有呢?」

  「一點勁兒都沒有……」

  「嗯,好了休息吧……」三郎鬆了口氣,直起身子道:「幸好不是闌尾炎。」

  「闌尾炎,什麼物件?」郎中奇怪道。

  「就是腸癰!」

  「你……」郎中臉上掛不住了。

  「三郎,別胡鬧!」陳希亮低喝道:「你知道什麼醫術?」說着朝那郎中抱拳道:「先生,請開藥。」

  「開什麼藥?!」三郎卻不讓道:「白虎湯是瀉火之劑,想要害死我弟弟麼?!」

  「荒謬,你知道什麼是白虎湯?」陳希亮怒道。

  「無非就是知母、石膏、炙甘草和粳米。」三郎冷笑道。

  陳希亮看那郎中一眼,見其一臉驚訝,便知道三郎說對了,但仍訓斥道:「不知從哪裡看過點醫書,就敢不懂裝懂,還不退下!」

  「不懂裝懂的是他!」三郎一指那老郎中道:「學藝不精沒有罪過,但學藝不精就敢出來給人治病,就是草菅人命了!」

  「你,你!」那郎中像被踩到尾巴一樣,一下蹦起來道:「不看了不看了,你家有高人,就自己解決吧!」說着背起藥箱就往外走,陳希亮拉都拉不住,只能等他消消氣再去請了。

  「你幹的好事!」陳希亮回來,自然要朝三郎發火道:「把郎中氣走了,六郎的病怎麼辦?」

  「我來治。」三郎大聲道。

第24章

弱爆了

  六郎並不是腸癰,要是腸癰嚴重的話得開刀,就非三郎這種半吊子大夫能治的了……

  好在六郎是因長期食不果腹,導致腸胃虛弱生病。

來到縣城後,又頓頓飽餐,一下子消化不了,食積胃滯,引起胃腸失常氣機郁滯,身就已經很不舒服了。但他乖巧懂事,知道家裡沒錢看醫生,便一直忍着不喊出來。

  但這只是誘因,真正導致六郎發病的,是昨日那番暴飲暴食。用西醫的說法,就是因消化不良,引起高位腸梗塞,使體內大量的血鉀流失。血鉀流失就會四肢癱軟無力,若不及時補充,甚至會有生命危險。

  當三郎將這些病理,用儘量直白的語言解釋出來,從父兄眼睛裡看到了將信將疑……將信的是二郎,將疑的陳希亮。

  「就算你們不信我。」三郎斬釘截鐵道:「給六郎煮一鍋紅糖姜水,總可以吧?」

  當然可以,這年代,頭疼腦熱的就指着紅糖姜水呢,就算治不了病,至少不會害人。

  很快,熱騰騰的紅糖姜水端上來,幾個哥哥哄着六郎喝了一大碗。說來也奇,喝下去之後,他便不發抖呻吟,能踏實的睡着了。

  父兄見狀,自然多生出幾分信心。陳希亮大奇道:「莫非真不是腸癰?」

  「當然不是。」三郎搖頭道:「雖然都發熱、發抖,腹部難受。但要真是腸癰,六郎早痛得抱着肚子打滾了,但他卻覺着腹脹無力,一是因腸胃淤滯、二是體內流失了某種……元氣。」頓一下道:「而紅糖姜水,可以迅速補充這種元氣;至於鼓漲,可以用雞內金,效果很好。」

  「雞內金,可是雞胃裡的黃皮?」陳希亮問道。

  「是。」三郎點頭確認。

  「難道這兩樣就能把六郎的病治好?」陳希亮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不有些信服。

  「這食療方子只是治標,」三郎又搖頭道:「治的話,得靠補中益氣湯。」

  「補中益氣湯?」陳希亮茫然道:「沒聽過。」

  「哦……」三郎想一想,那位金代名醫李東垣,還差一百多年沒降生呢。那就對不住了,誰讓我弟弟需要呢?

  便也不多說,筆寫了個方子,列了黃芪、黨參等十樣藥材,每樣的用量各有不同。他自信道:「抓回藥來,連服七天就能除根。」

  這下陳希亮終於相信,這個兒子真的會醫術,這讓他頭大如斗,落一次水,就能讓人會讀書、會炒菜、會醫術,會賭博?難道水裡住着神仙,他有什麼奇遇不成?

  這荒誕的想法不是玩笑,而是他真這麼想的,不然無法解釋兒子毫無徵兆的開竅——就像佛家的醍醐灌頂一樣。

  不過事關小兒子的性命,不得他不慎重:「你這補中益氣湯,與那大白虎湯有何區別?」

  「補中益氣湯是補養之劑,補中昇陽。大白虎湯是瀉火之劑,正好相反。」三郎嘆口氣道:「庸醫害死人的例子太多了,但我是不會害弟弟的。」

  「……」陳希亮沉默了,尋思良久,看看外面天光大亮,終於起身出門。

  小半個時辰後,他從外面回來,手裡拎着大包小包的藥材,目光怪異的望着三郎:「你這方子,生藥鋪的掌柜也沒見過。」

  「這是一道溫補之藥,就算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三郎說完,便拿起藥包,出去煎藥了。陳希亮欲言又止,坐在那裡直愣神。

  就在他躑躅着,要不要讓六郎服這一來歷不明的藥劑時,外面傳來敲門聲:「請問,這裡是陳家麼?」

  二郎趕緊去開門,便將兩個書生模樣的男子,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一個穿青色道袍,都有三十多歲光景,手持白紙扇站在門口。

  「啊,原來是二位伯父,侄兒有禮了。」二郎趕緊深深一躬,然後轉身道:「爹爹,宋伯父和蘇伯父來了!」

  陳希亮整好衣冠,出來一看,不禁吃驚道:「老泉兄,處仁兄,你們怎麼來了!」

  「那日你不告而別。」那老泉兄就是那眉山的蘇洵,他板着面孔道:「鄉試也不見報名,我自然要來尋你了。」

  「快快裡面請。」

  蘇洵見他的住處屋舍破敗,還有濃濃的藥味,心裡不禁一黯,打住興師問罪的話,與那宋輔進了院。

  進了正屋,蘇洵看到六郎躺在床上:「你家小子病了?」

  「是,昨夜裡發急症,現在看着好多了。」陳希亮請他們桌邊座,衝上水道:「沒茶葉,喝點白水吧。」

  「不急。」那處仁兄叫宋輔,是兩人在遊歷中結識的好友。他自幼上青城山學武,二十五歲才下山從文。青城山號稱『武道之宗』,宋輔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學得一身好醫術,便上前給六郎搭脈,沉吟片刻道:「孩子胃腸失常、氣機郁滯,待他醒來,我給推拿一下。」

  「果然……」陳希亮恨恨道:「庸醫卻說是腸癰,虧着沒聽他的!」

  「和腸癰的症狀確實類似,要是發病厲害的時候,很難分清。」宋輔驚奇的望着陳希亮道:「公弼兄也通岐黃之道了?」

  「不是我,」陳希亮從不會撒謊:「是犬子。」

  「哦,二郎這樣厲害?」

  「也不是二郎,是三郎。」陳希亮訥訥道。

  「三郎,才十歲吧……」宋輔張大嘴巴道。

  「還不滿十歲。」陳希亮汗顏道:「是他說不是腸癰,還給開了紅糖姜水和雞內金,現在廚房熬藥呢。」

  「真是胡鬧……」宋輔先是大搖其頭,但聽到三郎開的方子後,又頻頻點頭道:「這倒對症,紅糖姜水補中益氣,雞內金治消化不良,效果極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