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15章
三戒大師
「我看看。」宋輔伸手,陳希亮便將桌上那張方子遞過去。
宋輔便對着那方子琢磨起來,越琢磨麵色越是鄭重,最終長舒一口氣道:「憑此一方,便可在杏林立足百年了!」
「啊……」沒想到他竟給這樣高的評價,陳希亮驚訝無比。
「這方子處仁見過?」蘇洵出聲問道。
「沒有。」宋輔搖頭道。
「那你怎知就好?」蘇洵追問。
「好的藥方,必然君臣佐使、四象均衡。」宋輔指點着那方子道:「方中黃芪補中益氣、昇陽固表君,主養命以應天;黨參、白朮、甘草甘溫益氣,補益脾胃臣,主養性以應人;兼以陳皮調理氣機,當歸補血和營佐;升麻、柴胡協同參、芪升舉清陽使,至少從藥理上,無可挑剔。」
「這,瞎碰的吧?」陳希亮瞠目結舌,想不到三郎開的方子,竟還有這般門道。
「這麼多味藥,用量各有不同。怎麼可能瞎碰呢,沒有幾十年的苦功夫,不是天生的神醫,開不出這樣堂堂正正之方的。」宋輔說着面色怪異道:「這真是個十歲的孩子所開?」
「何必瞎猜,喚他進來問問即可。」蘇洵打斷兩人道。
二郎便去把三郎替進來,其實三郎已經聽見他們的對話。在三個大人怪異目光的注視下,他心裡未免惴惴……不會以把我當成妖孽燒掉吧?他可一直看書上說,穿越者第一件事就是藏拙,像自己這樣招搖的,怕是沒幾個吧?
「三郎,我問你,這方子怎麼來的?」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從心裡蹦出來。」三郎已經沒了昨晚的衝動勁兒,開始扮懵裝幼稚開了。
「瞎說,我心裡怎麼就蹦不出來。」蘇洵笑罵一聲道。
「對呀,怎麼蹦不出來?」三郎忽閃着大眼睛,差點沒把蘇老泉噎死。
宋輔又對他一番盤問,終是長嘆一聲道:「世上果然有無師自通!」
「當然有了。」蘇洵卻一副理所當然道:「不說古時候的甘羅十二相、周瑜七歲調兵。單說朝,王文正公、楊文公、宋宣獻公、還有現在的晏相公……以及新近崛起的那二位,不都是常人難以想象的神童麼?」
「老泉話沒說完啊,」看他急着辯解的樣子,宋輔調笑起來道:「怎麼把你那倆小子給忘了?」
「……」蘇洵老臉一紅,卻一臉自豪道:「當然,我那倆小子,讀書只需一遍,聞古今成敗,輒能悟其要,自然也超常人多矣!」
三郎瞪大眼睛,腦子裡只有兩個字『老泉』?蘇伯父老泉?蘇老泉?蘇軾蘇洵蘇小妹的爹?沒錯,這是四川眉州,正是蘇東坡的故鄉啊。呃,我們青神縣,好像還是蘇東坡初戀地呢……
他不禁心跳砰砰加快,恨不得馬上撲上去要簽名,求合影!比見到自己爹時可激動多了!
~~~~~~~~~~~~~~~~~~~~~~~~~~~~~~~~~~~~~~
三郎確實多慮了,宋代與禮教盛行的明清不同,這個自浪漫的朝代,無比推崇天才兒童。從太宗時起,便這些超常兒童,設立童子科。『凡童子十五歲以下,能通經,作詩賦,州升諸朝,而天子親試之。』宋綬、晏殊、姜蓋、李淑、蔡伯希等在真宗時,先後中童子科,被賜予同進士或學究出身。其中福建蔡伯希年齡最小,只有三歲,真宗皇帝將他抱在懷中,欣然賜詩一首:『七閩山水多才俊,三歲奇童出盛時!』
神童是盛世的祥瑞……真宗皇帝肯定是這樣想的。
比起人家三歲就考中進士,五歲就當官的,他十歲才能看個病,簡直弱爆了。
第25章
傷仲永
陳希亮叫三郎好生煎藥,五郎看好弟弟,二郎去茶水鋪叫茶和茶點,他自己則拿了幾個圓凳,請蘇洵和宋輔,在天井樹蔭下說話。
「三郎深通岐黃之道,不知讀書如何?」蘇洵喝一口白水,問道。
「怕趕不上你家二郎……」陳希亮謙虛道。
『噗……』要不是歪頭快,宋輔險些噴了蘇洵一身。
對蘇家的兩個男孩,他是了解的,三男蘇轍雖然不如二男蘇軾,但也是過目成誦、出口成章的罕見奇才。陳希亮說,自家三郎不如蘇軾,言外之意,卻要比蘇轍高一籌,這能叫自謙麼?
媳婦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家的好。蘇洵自然不信,要不是看着三郎在忙着煎藥,定把他叫過來考較一番。
「這下終於不讓老泉專美了。」宋輔哈哈大笑,又提醒陳希亮道:「不過神童也未必皆能成才。你們還記得,前些年那個很有名的方仲永麼?」
「怎麼不記得。」陳希亮和蘇洵一起回答。因為童子試中,接連出了宋綬、晏殊等一批公卿大臣,宋代的神童如明星般廣受追捧,被視為文曲星下凡,註定要登堂拜相的人物。
描述他們如何神奇的事跡,自然膾炙人口、廣為傳頌。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一個叫方仲永的撫州神童。據說這孩子家裡,世代都是農民,長到五歲,還不曾見過紙墨筆硯。有一天,他竟忽然哭着要這些東西,他爹拗不過,便從鄰家給他借來紙筆,仲永立即寫了四句詩,並自己題上自己的名字。
他父親把詩拿給鄉里的讀書人看,都稱詩的文采和道理都很值得一看。又指定題目,讓他作詩,他也能立刻完成,從此方仲永變成了『不學而知』的代名詞,大名傳遍大江南北,就連劍門關也沒擋住。
在陳蘇二人的印象中,他還是那個天才兒童,但讓宋輔一提醒,才意識到,那孩子怎麼也得二十出頭了。
「按說早就該中進士了。」蘇洵道:「怎麼一直沒消息?」
「唉,那孩子廢了。」宋輔嘆口氣道:「正應了那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不能吧?」兩人吃驚道:「你聽誰說的?」
「前幾日,在《今人文集》中,看到一篇《傷仲永》,就是寫他的近況。」宋輔想一想,便將那篇短文背誦出來。
聽完方仲永泯然眾人的經過,陳、蘇二人都不勝唏噓,蘇洵搖頭道:「他父親怎能只圖一時之利,就帶着他到處趕場,荒廢了學業呢。好好的一個神童,卻生在如此短視愚昧的家庭中,可惜,可嘆啊……」
「正是,」陳希亮也點頭道:「越是神童,就越要嚴格管束,不能讓他飄飄然,不然荒廢了學業,一樣會變成廢物。」方才還暗裡較勁的二人,這下又一心了。
廚房裡的三郎突然打個寒噤,似有大難臨頭的感覺。
~~~~~~~~~~~~~~~~~~~~~~~~~~~~~~~~~~~~~
話題終於離開了孩子,陳希亮問道:「對了,你們怎麼找來了?」
「原以為你處理好家事,就會回眉山。」蘇洵重拾進門前的話題道:「誰知一直等到報名那天,還不見你蹤影。」說着一臉慶幸:「幸虧你走得急,把家狀、文牒落在房中,我和處仁才能幫你把名報上。」
他說得簡單,但陳希亮不是頭一回考試,自然知道解試報名十分麻煩。不僅要本人到場,接受一系列盤問審查,還得找五名同科聯保……現在自己不到場,十分的麻煩自然變成百分,還不知兩人央了多少人、費了多少勁,才給自己報上名呢。
「多謝二位高義,希亮銘記在心。」陳希亮起身抱拳道。
「至交好友,何必多言。」蘇洵和宋輔搖頭笑道:「一切忙完,已經是三天前,我倆商量着到石灣村看看你,到底發生了什麼。」
「唉,不提也罷。」陳希亮神情一黯道:「你們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其實我們沒撈着進門。」蘇洵道:「你哥嫂說,你們已經分家了,也不知你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後來還是你一個侄子,偷着告訴我們,說你家搬來縣城了。」宋輔道:「昨天我們就尋了過來,但天已經黑了,只能先找了家客店投宿,今早一打聽,有沒有新搬來的,就找到你這兒了。」
「看你這住處……」蘇洵打望着這破屋爛垣道:「怕是遇到困難了吧。」
「嘿……」陳希亮自嘲的笑道:「天將降大任於我。」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陳希亮用一句自我調侃,道出了自己的處境。
「……」宋輔沉默片刻,低聲道:「難難困苦,玉汝於成。公弼,會過去的。」
「是啊……」蘇洵也道:「咬咬牙堅持住,以你的才學,這科必定高中。到時候,卻要衣錦還鄉,看他們擺什麼嘴臉!」
「這科麼……」陳希亮低下頭,有些艱難道:「我不打算考了。」
「這是為何?」蘇洵和宋輔驚訝道:「四年才等來一次,怎能輕言放棄?」
「不是輕言放棄,我已經考慮多日了……」想到三個兒子被關在柴房,飽受折磨的場景,陳希亮便沒了失落。他抬起頭,神情淡定道:「我的孩子還太小,又沒有了母親,我不能離開他們那麼長時間。」
「你是擔心他們啊。」宋輔道:「讓他們搬去我家住吧,正好和我那小子做個伴。」
「還是去我那吧。」蘇洵道:「我那渾家,也算教子有方,不會讓他們荒廢了學業的。」
「多謝二位高義,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陳希亮感動壞了,但他很清楚,這二位好友並不比自己寬裕多少,且本身家庭負擔就很重。根本承擔不起,四個孩子的衣食住行,學雜費用。
更何況,他早已經暗中發誓,絕對不讓自己的孩子,再過那種寄人籬下的生活了!
「但是我意已決,別的事都放一邊,先培養幾個孩子長大。」所以他堅定謝絕了兩人的好意道:「科舉幾年一次,將來總有機會的……」說着輕嘆一聲道:「但就像《傷仲永》的故事,孩子的教育只有一次,錯過了就再沒機會了。」
兩人知道他性情堅韌,決定的事情從不悔改,明白再勸也沒用了。
~~~~~~~~~~~~~~~~~~~~~~~~~~
「那,你準備以何為生?」蘇洵又問道。
「只要肯下力,大宋朝餓不死人的。」陳希亮看看自己明顯粗糙的雙手道:「我能養活我們爺五個!」
「不如搬去眉山吧,怎麼說也是府城,要比這裡大得多,寫寫算算、教書抄寫的營生也好找。」蘇洵力邀道:「實在不行,還可以求求知州大人,在府衙尋一份差事。」
「不了,青神縣雖然不如眉山大,」陳希亮搖搖頭道:「但有一樣眉山比不了。」
「什麼?」
「書院。」陳希亮笑道:「不出幾年,你家小子也得來這裡念書,我又何必來回折騰呢?」
「那倒是……」青神有個中岩書院,乃是進士出身的大儒王方所設。之前,四川能中進士的鳳毛麟角,中了的也大都在外為官定居了,像王方這樣毅然返鄉辦學,教書育人的,實乃異數。
但王方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的學生科科都有高中,中岩書院的名聲也越來越響,就連府城眉山縣的學子也慕名而來——家門口有這麼好的教育資源,正是陳希亮居家搬來青神縣的原因所在。
「其實晚幾年出去也好,」蘇洵半是安慰、半是實在道:「你還不知道吧,范相公的慶曆新政,失敗了……」
「不可能吧!」哪怕說要棄考,陳希亮也一直面色沉靜,此刻卻終於變色道:「這才開始一年時間啊!不是上個月文會上還說,新政成效斐然,滿朝公卿,交口稱讚麼?怎麼這個月,就失敗了?」
「文會上那都是去歲舊聞,」宋輔搖搖頭道:「我們是從知州那裡得知的,大人是范公的學生,在邸報看到范公和富相公外調的消息,哭得稀里嘩啦,自然不會有假。」
「官家,官家不是慷慨激昂,要勵精圖治麼?」陳希亮悲憤道。
「就是官家下詔,徹底廢除新政,外放二位相公的。」蘇洵道:「現在朝廷里是亂成一團,以夏相公為首的舊黨,攻擊新黨為朋黨。自古皇帝都很忌諱大臣結為朋黨,當今官家雖然寬仁,但也不例外……」
「聽說夏相公為了攻擊舊黨,甚至讓家裡的一個使女,天天臨摹徂徠先生的手跡,竟寫得與其親筆字一模一樣,便偽造出一封徂徠先生寫給富相公的密信,信里說要廢掉官家。然後將這封信呈給官家,又到處張揚,誣陷新黨陰謀另立皇帝。於是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無恥!無恥之尤!」陳希亮憤怒的喝罵道:「我大宋朝要讓小人給毀了麼?!」
第26章
書中自有顏如玉
大宋開國日久,雖仍可稱得上國泰民安。
但花團錦簇之下,內部的各種問題也逐漸暴露出來,國家財政出現嚴重的入不敷出,對外戰爭更是連連失利。
尤其是七年前,占據陝西與河套地區的党項李元昊,悍然宣布獨立,建立西夏帝國。
從任何角度講,宋朝都無法容忍,於是兩年後,兩軍戰於延安,宋軍敗績。次年,韓琦率領的宋軍再敗於六盤山。第三年,雙方交戰於鎮戎,宋軍仍然大敗。
西夏雖屢勝,但擄掠所獲財物,與先前依照和約,及通過榷場貿易所得物資相比,實在是得不償失。此外,於民間貿易中斷,使得西夏百姓『飲無茶,衣昂貴。』怨聲載道;加上西夏與遼國的關係破滅,所以西夏主動出議和。
慶曆四年,兩國最後達成協議。和約規定:夏取消帝號,名義上向宋稱臣,宋朝則每年賜給西夏銀五萬兩,絹十三萬匹,茶兩萬斤,雙方罷兵。
而澶淵之盟後,一直相安無事的遼國,也趁機『聚兵幽燕,聲言南下』,最終靠着富弼的大智大勇,才以『歲增銀、絹各十萬匹、兩』得以解決。
戰場上的失敗,被迫繳納的歲幣,徹底分裂的國土,都刺激着年輕的官家。在同樣深感恥辱的改革派大臣鼓動下,於慶曆三年,罷呂夷簡,命得象、晏殊、賈昌朝、韓琦、范仲淹、富弼同時執政,而歐陽修、蔡襄、王素、余靖並諫官,責成他們有所更張以『興致太平』,因年號慶曆,所以這次改革被稱『慶曆新政』。
因主導新政的范仲淹、富弼、韓琦、歐陽修等人,都是聲名卓著、才華高絕之輩,又因朝野上下亦深感恥辱,所以新政一開始,就被天下人寄予厚望。像蘇洵、陳希亮這些身懷報國之志的學子,恨不得立時出仕,至范公帳下聽用,新政效犬馬之勞。
然而才剛一年時間,轟轟烈烈的新政竟夭折了,怎能讓三人不痛心疾首?
三人還無法理解,官家怎麼這麼快便改弦更張?素來卓有聲譽的夏相公,怎會做出如此陰險無恥的陷害之舉?范公、富公、歐陽公這樣的君子,怎麼會是朋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