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16章

三戒大師

  複雜朝局的脈絡,表象背後的真意,還不是三個偏居西陲的年輕人能觸摸,他們如墜雲霧,失落迷茫,只能以酒當歌,且飲且罵,且罵且哭,一直鬧騰到傍晚,宋輔才扶着喝高了的蘇洵回客棧休息。

  陳希亮自律極嚴,又擔心小兒子的安危,因此並未多飲。送走了兩人,他便趕緊回屋,看到六郎已經醒了,雖然還有些虛弱,但小孩兒恢復起來快,只要幾日便又能活蹦亂跳。

  心中的大石終於放下,他想到昨晚對三郎的呵斥,不禁深感歉疚,卻不見他在屋中:「三郎呢?」

  「回東屋去了。」二郎道:「他說事急從權,但事後就得從命了。」

  「這小子,還將我軍。」陳希亮莞爾道:「把他叫進來……罷了,還是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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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恪正在呼呼大睡,聽到開鎖聲,他睜開眼,便見陳希亮一手端着燭台,一手拎着個油紙包走了進來。

  陳恪坐起身來,陳希亮將燭台擱在箱面上,打開油紙包,一陣誘人的香氣便飄出來。

  借着燭光,陳恪看到那是半隻燒鵝,腹中登時咕咕作響。

  「餓了吧……」陳希亮聲音柔和道:「快吃吧。」

  「……」陳恪看看正屋。

  陳希亮知道,他是問二郎和五郎吃了麼。一顆心不禁更加柔軟道:「他們都吃過了,這是給你留的。」

  陳恪便不再客氣,伸手扯下一根鵝腿,狼吞虎咽起來。從昨晚到現在,一口東西都沒吃,他是餓極了,眨眼功夫,粗大的鵝腿,便只剩下一根白骨。他又連皮帶肉的撕下一大塊,使勁往嘴裡塞。

  「慢點吃,都是你的。」陳希亮看出來,他這副吃相,不僅是餓出來的,更是委屈出來的。心中暗暗好笑,從腰間取下個竹筒:「喝點沖沖,別噎着。」

  陳恪點點頭,繼續飛禽大咬……不一會兒功夫,半隻燒鵝下肚,他也吃得滿手滿嘴都是油,這才端起竹筒,大喝了兩口,登時兩眼發直,吃驚的望着陳希亮,心中大叫道:『靠,怎麼是酒?!』

  「有什麼問題麼?」見他終於不再一臉漠然,陳希亮心下大快,拿過竹筒喝一口,道:「多好的酒啊……」

  「……」陳恪瞪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道:「太淡……」

  『噗……』陳希亮險些噴出來,放聲大笑起來:「吾兒必定不凡!」

  『所以就讓我十歲開始喝酒?』陳恪瞥着他,心說:『你是耍酒瘋還是怎着?』

  「還不明白麼,小子!」陳希亮使勁拍着他的肩膀:「這是把你當大人啊!」

  『怎麼一下性情大變了?』陳恪驚訝的望着他,心說莫非你也被什麼附身了?

  其實,陳希亮既沒有喝醉,亦沒有被什麼俯身,他這番做作,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儒家講究『因材施教』,對於心性和智力超常的孩子,如果也用普通兒童的教育法,無疑會抹殺天賦,使其泯然眾人。

  對於三郎的異常與不凡,陳希亮這個做父親的,自然早就心知肚明,但他沒有立即做出反應,而是默默的『聽其言、觀其行』,得對其智力、性格、興趣……都有把握之後,才談得上因材施教。

  從智力上,三郎無疑屬於孔子所謂的『上智』,自然不能以同齡人的功課要求他,而應該高難度,加大容量,把他的極限壓榨出來,這樣才能使他保持用功,不至於過分自滿,不思進取。

  從個性特點上,三郎是那種個性鮮明,甚至有些桀驁不馴,卻又不失善良的性子。陳希亮身就有嶙峋風骨,自然不希望抹殺兒子的個性,但必須讓他改掉衝動、蔑視規矩的毛病,告誡他凡事要謹慎考慮,多聽他人的意見再行動。

  從興趣愛好上,陳希亮看出來,這孩子顯然對錢財有強烈的感情。這固然不值得稱道,但『顏回好仁,子路好勇,子貢好商,冉求好政』,孔子尚能根據其不同的興趣愛好,分別設立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使其特長都得到充分發揮。自己何不能正確引導,使其愛財而不貪財,將來國家培養個『計相』出來,也是莫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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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你喝這口酒的意思,就是告訴你,從今往後,爹爹把你當大人看。」陳希亮定定望着陳恪道:「但你的行,必須要有個大人的樣子,如果讓我失望的話,那麼對不起,還繼續當你的小三郎。」

  「嗯。」陳恪兩眼發亮,不知這老兒何轉性,但這種轉變總是好的……他實在受不了,總被人當成屁孩子,於是重重點頭。

  「那麼咱們就來一場男人間的談話。」陳希亮把竹筒掛回腰間,顯然那只是象徵性的一口酒,並非給他開了酒戒:「三郎,你希望自己將來是什麼樣子?」

  「真話還是假話?」陳恪有些不確定道。

  「當然是真話。」

  「個人來講,我希望娶很多老婆,過最好的生活。」陳恪兩手一攤道:「往大里講,便是給你們也娶很多老婆,讓你們也過最好的生活……」

  「……」陳希亮滿頭黑線,強忍住暴走的衝動道:「除了咱們這個家庭,就沒想天下人做點事兒?」

  「天下啊……」這命題對陳恪來說太虛無了,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人們奮鬥的目標,從來都是過好自己的日子,至於國家大事,似乎只是大家茶餘飯後、嬉笑怒罵的談資而已。所以他來到這世界後,除了想知道所處的時代是否太平時,仔細回想過天下大勢,其餘時間都是在考慮,如何能讓這家庭擺脫貧困……

  他實在不是那種自己食不果腹,卻心懷天下之人,所以對陳希亮的問題一片茫然。

  「……」陳希亮心裡這個鬱悶啊,聽蘇老泉說,人家蘇軾才八歲時,聽了母親講范滂捨生取義的故事,便立志要做范滂那樣勇敢無畏、忠貞國之士……相較之下,自己兒子的境界,實在是太庸俗了吧。

  『因材施教,因材施教!』他給自己打氣,將就着往下道:「那你準備如何實現目標呢?」

  「不知道,我對這個世界還不了解,」陳恪有些迷茫道:「將來如何去做,也沒主意。」

  『那就好,那就好……』陳希亮鬆口氣,故作神秘道:「我給你指條明路,要不要聽?」

  「講。」

  『多說幾個字會死啊……』陳希亮鬱悶的直翻白眼,深吸口氣道:「讀書!」

  「讀書?」

  「這可不是我說的,而是我朝真宗皇帝所言,」陳希亮得使勁對自己說幾遍『因材施教、因材施教』,才克服不適,說出那些庸俗之言:「真宗皇帝曾做過一首《勸學詩》,曰:『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無車毋須恨,書中有馬多如簇。

  娶妻無媒毋須恨,書中有女顏如玉。

  男兒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讀六經』……」

第27章

煉獄的開始

  見陳希亮了說服自己讀書,連真宗皇帝的廣告詞都拿出來了,陳恪不禁暗暗偷笑……他上輩子好歹也是二三十歲的人了,怎麼會連簡單的道理都不懂?誰不知道大宋朝有兩個階級——君與士大夫是一層,其餘人等是另一層。

  當大宋朝的官,不僅有地位、有尊嚴、有經濟收入,而且相當於拿到一面免死金牌——這是個不殺士大夫的國家啊,就算犯了法,頂多就是罷官、流放,不抄家、不株連,更不用擔心哪天會被自殺。要不後世讀書人,怎會那麼神往大宋呢?

  不說別的,皇帝親自作廣告的工作,那肯定是有政策傾斜的。除非實在不是那塊料,否則不讀書求出仕的話,絕對是腦袋被門夾了。

  但是做慣買賣的人,一要察言觀色,二要藏住心裡的想法。陳希亮的心意自然沒什麼好猜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只盼嬌兒好讀書。從根上,兩人並沒有衝突,然而陳恪的性子,帶着前世的烙印,最不願受人管束。他不奢望無拘無束,但要爭取儘可能多的自,便裝出一副無心向學的樣子,等着陳希亮給出優厚的條件。

  這個分寸要拿捏好,不然把陳希亮惹毛了,可就得雞飛蛋打了。

  正所謂『君子可以欺之方』,不欺白不欺啊……

  果然,陳希亮率先出價了:「只要能完成每天的功課,其餘時間你可以自支配!」

  「每天都要應付功課的話,時間太瑣碎。」陳恪還價道:「不如一段時間檢查一次,這樣你好我也好。」

  「你要那麼多時間作甚?」在陳希亮印象中,這麼大孩子,不就是玩麼,還用拿出整日的時間來玩耍?

  「不瞞爹爹說……」陳恪便道出,自己這幾日的去向。

  陳希亮起先氣不打一處來,直想揍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但當聽他說到,陳恪決定將炒菜技術傳授給那蔡傳富,使其有能力養活老娘時,陳希亮又感動了:「那蔡老闆的確是孝子,你能幫他的話,實在是一樁積善積德事。」說着拍拍他的頭道:「原來汝等昨日,是做此勾當去了,直說不就完了?何必瞞着我,白吃一頓板子不說,還關了一宿的禁閉。」

  「……」陳恪輕輕一記馬屁奉上道:「哪想到你這麼……開明。」

  「某就個開明的老子。」陳希亮果然受用,呵呵笑道:「你可以去教他廚藝,不過入股之事,就免了吧。君子不趁人之危,我們只要回賬來就是了。」

  「……」陳恪心說,真是個敗家老子,便堅持道:「我們家將來也需要個進項,總不能光指着爹爹下力氣,收回來款子後,還是在他店裡入點乾股吧,橫豎不欺他就是了。」

  「這樣,等他生意好起來再說,」陳希亮不是那種古板之人,想想也是個理,萬一自己長病生災,孩子們總不至於餓死,便叮囑道:「到時候人家有能力還債,還願讓我們入股,就不算我們趁人之危了。」

  「是。」陳恪點見敷衍過去,便很痛快道:「全聽爹爹的。」

  「那就五天檢查一次功課。」陳希亮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但他願意試試。因他從陳恪的身上,感到了無窮的活力。不免生出一份期待,想看他能折騰出一番什麼樣的新天地!

  「還是十天吧……」

  「嗯……」陳希亮鼻音濃重。

  「五天就五天……」陳恪果斷接受,不敢再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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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恪還是小看了陳希亮,君子雖然可欺,但智商一點不低,陳希亮在父子之約里,還是留了後門的——父子只約定五天一查,但課業量多少,卻掌握在老子手裡。

  古人學問無遺力,豈能讓頑劣兒討清閒?

  而且老陳是鉚足了勁兒,想讓自家三郎和蘇家二郎比一比,倒要看看誰家兒郎更優秀!

  經過深思熟慮後,他決定以最高的標準來要求陳恪,在具體制定課程之前,陳希亮先對陳恪進行一次全面的摸底考試。結果發現他的大學知識要遠好於預期,但小學知識卻一塌糊塗。

  這年代,以經學大學,稱語言文字之學小學。比起宋人來,陳恪有超時代的知識積累,分析問題更加全面,思考角度更加新穎,加之他自幼熟讀儒家典籍,對一些微言大義的解釋與闡發,自然遠超同齡人,甚至比陳希亮也不遑多讓。

  但陳恪的知識支離破碎,不成體系。對一些經義理解的很深刻,對一些經義又曲解的很厲害,對一些經義更是一竅不通……不過在陳希亮看來,這很正常,因自己從沒對他講解過經義,只要他反覆背誦。

  這倒不是陳希亮偷懶,而是因此時教學方法如此。一者,是後續學習打下牢固的基礎。二來,是這些聖人之言都有深刻的哲理和內涵,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講了也未必明白。需要學生自己體悟,然後等到進入高一層學習時,學問深厚的宿儒,來傳道授業解惑的。

  無論如何,陳希亮認定陳恪的悟性極高、思考能力極強。在沒有老師講授的情況下,就能自己想到這麼多東西……簡直是大儒的胚子啊!

  『孔夫子小時候,也不過如此吧……』做父親的不無意淫的想道。要是他知道,陳恪的那些驚艷之談,都是從後世的書籍、網絡上看來的,不知該有多失望。

  但在小學方面,陳恪的表現就慘不忍睹了。

  所謂小學,就是要求學生對字詞辨形體、通音韻、明訓詁。

  首先是辨形體,陳恪雖幾乎無字不識,可一筆字寫得太醜……這倒不是大問題,因古人並不是從幼年開始習字,他們認幼時『骨軟易傷』,所以要等到孩子長大些。才開始教其筆練字。大約就是從十歲開始,而三郎還不到十歲呢。

  真正的麻煩在『通音韻』和『明訓詁』方面。所謂音韻,就是文字的讀音,所謂訓詁,就是對字詞的解釋。前者是後者的基礎,不通音韻,就無法真正訓詁。

  陳恪的麻煩就在這裡,於時代的古今遷移,地域的南北阻隔,彼此的語音差異是十分明顯的。所以他在陳希亮面前,才儘量少說話,就是怕被識破露餡。

  但你要讀書識字,押韻做對,就必須掌握今人的聲韻調。更恐怖的是,除了掌握宋代人的聲韻外,還得掌握古人的……唐代人有唐人的音韻,漢代人有漢人的音韻,先秦人有先秦的音韻,掌握不好那時代的聲韻調,就無法真正理解那個時代的文字……因訓釋詞義,往往需要通過語音來說明問題。

  其實,宋代人自己都不怎麼治小學,不去深究經文的含義,也不去探索古人的聲韻,但那只是說一般的士子。凡是有成就的大學問家,無一不精通音韻學和訓詁學,因小學是大學的基礎。基礎打不好,上層建築自然談不上多牢固。

  陳希亮就堅持認,不通文字、聲韻、訓詁、天文、曆法、數術,不能讀古書,只能人云亦云,不能發前人所未發!

  他這是把自家三郎,照着大儒的方向培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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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出問題來,自然要對症下藥,陳希亮開出了第一份作業——臨《廣韻》正文一遍。

  所謂《廣韻》,全稱《大宋重修廣韻》,共五卷,是開國時官修的一部韻書,也是歷代韻書集大成者。全書收字二萬六千一百九十四個,注文共十九萬一千六百九十二字,基上是誰看誰吐,望之尚且生畏,哪裡得起學習的興致?

  這當然不符合宋朝,將科舉做成最廣泛事業的目標,所以真宗年間,了便於士子記誦和掌握,降低應試難度。禮部又頒行了較簡略的《韻略》,只收字九千五百九十個,較《廣韻》少了許多。

  但陳希亮對三郎高標準,嚴要求,自然跳過《韻略》,直接奔《廣韻》去了。

  三郎看到這五韻書,算算時間,一天抄一,還得用正書,一字不得潦草!不禁心中狂叫:『你妹啊,還讓我干別的不?』

  他出抗議,但陳希亮掀起溫情的面紗,露出了嚴酷相,面無表情道:「按照約定,只要你一次沒完成功課,特權就要取消!」說着冷冷笑道:「與其在這裡哀嘆,不如趕緊筆寫字!」

  「啊……」三郎慘叫一聲,倒在床上。原還對他爭取到自,無限羨慕兄弟們,全都只剩下深深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