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17章

三戒大師



第28章

做不做大師?

  在後世的小學中,認字和寫字教學是同步的,這樣不好,因漢字書法講的是『意在筆前,然後作字』,學童對文字結構還沒有感性的認識,落筆自然毫無感覺可言,寫出來的字奇形怪狀、慘不忍睹,想取得書法上的成就,可謂難上加難。

  而在古代,學童往往在背過《百家姓》、《千字文》等識字讀,熟識數千字後,才開始筆練字。這樣,在習字之前,已經對字結構有了印象,落筆自然有數,反覆練習之後,人人拿起筆來,都可以寫出一手好字。

  在後世,寫不好字沒啥,但在這個年代,寫不好字,啥都免談,別說做官做學問,就是做商人,當個賬房先生,一筆臭字都會人被瞧不起。

  所以要讀書,必須習字。而習字自然從臨帖開始。陳希亮沒有選蒙學中一般都用的『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而很少見的採用了《廣韻》。

  一來,這書是官方編篡,採用最嚴謹的楷書,對打基礎大有裨益;二來,這書以上平、下平、上、去、入五聲分卷,臨摹的過程中,也是對聲韻的學習。三來,臨摹這種大部頭,非平心靜氣無以繼,他存心是要消磨掉陳恪胸中的煙火氣。

  但事與願違,陳三郎鬱悶的要抓狂,因古人學習語音的方法,實在太笨拙了……簡單說來,他們取四十個漢字聲母,又以韻書的韻母字作韻母,用『反切法』漢字注音。

  再簡單說來,在反切法中,用以注音的兩個字,前一個字簡稱『上字』,後一個簡稱『下字』,被注音字簡稱被切字。其基原則是,上字與被切字的聲母相同,下字與被切字的韻母和聲調相同,上下拼合就是被切字的讀音。

  例如,『冬,都宗切』一條,就是用『都』的聲母、宗的韻母和聲調冬注音。這種南北朝時從梵文發音中借鑑,唐宋兩朝發展完善的注音方法,比起漢代的讀若、直音等注音,自然是大大的進步——可是,對於習慣了用拼音的人來說,絕對是一夜退回石器時代。

  顯然,反切上下字都含有多餘成分,在拼合時有一定障礙;而且,反切上下字用的字過多,使用的人難於掌握。當然,這種單字單注的方法,確實要比後世漢語拼音字母,要來的精確。

  而且漢語拼音是以夾雜滿族口音的北京話國語標準,滿人所說的漢語沒有入聲,所以漢語拼音也無法模擬出入聲。而入聲乃是平仄中的三個仄調之一,失去了入聲,便不再符合古漢語的韻律,所以用漢語拼音,念不出古詩詞中的韻律。

  不過湊巧的是,因要學習古文的緣故,陳恪從小接觸的,並不是大陸通行的漢語拼音方案、也不是台灣的國語字母,而是『威氏拼音法』……這種使用時間最長的拉丁注音法,不僅可以表現出正統漢語的入聲,亦可更好的模擬出古典韻味。

  但當他興沖沖的想用威氏拼音來代替反切時,卻又傻了眼。因這時候,距離威氏拼音出現,還有整整一千年時間,字與音的紐帶——拼音字典自然也無從談起。漢字注音的偉大工作,似乎責無旁貸的落到了他的身上——而注音的前是,精確掌握每個漢字的發音。

  悲催的是,要掌握每個漢字的精確發音,就必須先把《廣韻》吃透……

  自然,這是個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工作。陳恪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等一千年,那位英國人韋德來到中國後再說,要麼自己來做這項艱巨而偉大的工程……想想就頭皮發麻。

  做還是不做呢?這是個問題,但至少有一件事確定了——不管做還是不做,《廣韻》都得好好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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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聽到外面頭陀的報曉聲,陳希亮才睜開眼。通常,他都是早早起床,燒水做飯之後,孩子們才次第醒來……但這幾日太累太乏,竟一覺睡過了頭。

  他揉揉眼,便看到陳恪已經坐在桌前臨字,不禁衷一笑,躡手躡腳的披衣穿鞋,走到桌邊。

  陳恪還是聽到了腳步,剛要懸筆回頭,便聽陳希亮沉聲道:「凡書之時,貴乎沉靜!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

  陳恪點點頭,便把注意力轉回紙上。陳希亮看他握筆姿勢不對,便先糾正他的手腕:「腕豎則鋒正。鋒正則四面勢全。

  「次實指,指實則節力均平。次虛掌,掌虛則運用便易。」陳希亮他糾正好握筆,帶着他的手,在紙上一邊筆畫示範,一邊講解道:「點必收,貴緊而重!畫必勒,貴澀而遲!撇必掠,貴險而勁!豎必努,貴戰而雄!戈必潤,貴遲疑而右顧!環必郁,貴蹙鋒而總轉!波必磔,貴三折而遣毫!」

  蘸下墨,接着邊寫邊道:「側不得平其筆。勒不得臥其筆,須筆鋒先行。努不宜直,直則失力。挑須存其筆鋒,得勢而出。策須仰策而收。掠須筆鋒左出而利。啄須臥筆而疾掩。捺須戰筆發外,得意徐乃出之……」

  將一番寫字要訣盡述之後,他才鬆開陳恪的手:「學書易少年時將楷書寫定,始是第一層手。初學不外乎臨摹,必先求古人意指,次究用筆,後像行體。你用心臨摹不輟,不出百日,字就不會不堪入目……」

  說完看三郎寫了幾個字,果然有長進。這才注意到,院裡有動靜,他趕緊出去一看,就見個胖胖的男青年,正在廚房裡忙活着。這不速之客顯然不是賊,難道是田螺姑娘的哥哥……田螺兄弟?

  「你是誰?」陳希亮看他有些眼熟,卻對不上號。

  「師公,你不認識我了麼?我是來福的傳富啊!」青年趕緊用圍裙擦擦手,出來激動的作揖道:「師公在上,請受徒孫一拜!」

  「來福的傳富?」陳希亮恍然道:「你是蔡老闆?」

  「正是徒孫。」青年忸怩道:「徒孫一早過來學藝,實在不該,打攪師公和師伯休息了……」

  「那倒沒有,你的事情,三郎已經和我說過了。」陳希亮有些摸不着頭道:「你這是在學藝?」

  「是,我是在學藝!」傳富認真點頭道:「師傅教我,煮粥、蒸炊餅、拌鹹菜呢!」

  「這分明是讓你做早飯……」陳希亮哭笑不得道:「你以後別聽他的,這小子慣會作弄人。以後不要這麼早跑來了,某讓他去你那教你炒菜。」

  「不可不可,小師傅德藝雙馨,咱是真心拜師的。」傳富摸摸後腦勺,憨厚的笑道:「侍奉師長是學徒的分,咱要是失了分,就不配給小師傅當徒弟了。」

  「嘿……」陳希亮覺着這小伙真不錯,又勸道:「真不用來了,你店裡還忙忙的。」

  「咱把店關了,」傳富道:「想專心跟師傅學一個月再說……」

  「……」陳希亮心中有些不快,這不影響我兒子學習麼?但這種話怎好立即明言,只能先過幾天再說了。

  這時,二郎五郎六郎陸續起來了,六郎已經徹底復原,活蹦亂跳的比原先還精神。

  見了蔡傳富,他們自然擠眉弄眼,倒是毫不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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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富的手藝,如果按照開館子的標準,自是不夠格,但家常吃個飯,尤其對這種在饑飽線上掙扎的家庭而言,還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一鍋炊餅一鍋粥,都被吃了精光,傳富樂呵呵的去收拾碗筷,但這次被陳希亮攔下,命五郎去干,他正色對三郎道:「傳富來咱們家,是學藝的,不是使喚人,你們別學那些驕矜之氣欺負他!」

  說完,他便出門上工去了。培養孩子讀書,是個花錢的營生,培養神童更加燒錢。昨天沒幹活,陳希亮心裡已經很是不安。

  二郎也收拾包裹,準備出門了,今天是他返校的日子,好在中岩書院離家不遠,每天早晚還可以見到。

  待他們一走,六郎便巴巴望着三哥,今天他被特許休息,實指望着三哥能帶自己出去耍樂。

  蔡傳富也巴望着他,希望能立即學到精深的廚藝。

  誰知陳恪板着臉,把筆墨紙硯移到桌上,繼續抄寫《廣韻》。

  兩人不敢出聲,只能大眼小眼的看他一筆一划的寫字,足足寫完一張紙,陳恪才擱下筆,對傳富道:「是師傅我厲害,還是你厲害?」

  「啊……」傳富撓撓頭,憨厚道:「當然是師傅厲害了,徒兒簡直……」他想到陳恪的口頭禪,便用上道:「……那個遜斃了。」

  「我這麼厲害,尚且需要抓緊時間,一筆一划的打基礎,」陳恪一翻白眼,指着廚房,罵道:「你知道自己遜斃了,卻杵在半個時辰作甚?我寫字不需要護法,還不趕緊去練基功?!」

  「遵命,遵命!」傳富趕緊抱頭鼠竄。

第29章

幸福會遠麼?

  「中華廚藝,素來有『七分刀工三分熱炒』,『無刀不成菜』的說法!」陳恪如是教育傳富道:「即是說一個合格的廚師,刀工是基礎。

想成多好的廚師,便需練就多好的刀工!」

  「我要成天下第一名廚!」傳富胖胖的臉上滿是紅光。

  「那就得有天下第一的刀工!」陳恪也不打擊他,大聲道:「更需要付出天下第一的汗水!」

  「我不怕吃苦!」傳富激動道。

  「好,那我們開始!要練好刀工,首先要選一柄上好的廚刀!」陳恪倒也不是忽悠他,自己復員後第一份工作就是廚師,還專門上的烹飪學校,不然也不敢光憑兩手炒菜就現眼:「現階段,你爹留下的廚刀足夠你用,可以省卻這一步。」

  「從今天開始,你便開始練習刀工,刀工有所小成,需要半年時間。」陳恪道:「當然我們情況特殊,不能按部就班,所以每天給你三次速成的機會……這樣可以兩不耽誤。」

  在邊上好奇聽着的六郎,想一想,小聲對五郎道:「三哥的意思,是不是讓這胖子,把咱家三頓飯包了?」

  這天上午,蔡傳富便開始練空切。陳恪命他以丁字步,立在空墩子前。右手持刀、左手擺好指形,然後反覆的舉刀落刀。起先他還覺着很輕鬆,但時間一久,胳膊發酸,便想放慢節奏。

  誰知在裡屋寫字的陳三郎,一聽到刀切案板的聲音放緩,便大聲道:「睡着麼了?第一天就偷懶,還想做天下第一名廚?!」

  「是……」蔡傳富趕緊加快速度,保持穩定的篤篤聲。

  整整剁了一個上午,累得他腰酸背痛腿抽筋,卻一刻也不敢放鬆,不僅因陳恪會罵,還因他一走神,就切到了手指頭……

  到了中午時分,陳恪才喊停,蔡傳富一屁股坐在地上,右臂怎麼也抬不起來。

  「休息一下吧,午飯我來做。」陳恪把一杯溫水遞到他面前。

  「師傅……」哆嗦着捧着竹杯喝一口,傳富眼含淚水抬起頭:「怎麼給我喝鹽水?」大宋的鹽價高企,尋常人家可沒有這樣糟蹋食鹽的。

  「補充體力,笨蛋!」陳恪老氣橫秋的罵一聲,便開始熟練的洗菜配菜炒菜,終於目睹到傳說中的神技,傳富心跳加速,瞪大兩眼,唯恐漏過一個畫面。

  吃了午飯,陳恪又讓他練習勺工。勺工是左手用力,右手省力,讓他一點偷懶的藉口都沒有。等到了傍晚,傳富兩隻胳膊都抬不起來,整個人徹底虛脫。

  這頓飯,只好又是陳恪來做,對此他十分不滿道:「俗話說:『老陰陽,少廚子。』沒有體力幹不了廚師,你怎麼體力這麼差,從明天開始,跟我鍛煉身體!」

  「是,師傅……」傳富快要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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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從第二天開始,每日卯時一到,陳恪便帶着蔡傳富,先繞着縣城跑三圈。回到家中,陳恪來做早飯。傳富卻也不得偷閒,得拿着斧子到院裡劈柴……按他那無良師傅的說法,這樣既能鍛煉臂力,還可以補貼家用……劈好的柴火,會送去前街的早點鋪,每日最少得賺到二十錢才有飯吃,美其名曰一舉兩得。

  吃完飯,上午練刀工,下午練掌勺,午飯晚飯時間,陳恪會變着花樣教他幾個炒菜。這樣持續了半個月,才讓他開始切廢紙、開始是一張紙、慢慢變成兩張紙、然後變成一摞紙……陳恪沒有古人敬惜字紙的美德,他寫完了字的紙,都讓傳富切成絲了。

  令人驚嘆的是,陳恪筆耕不輟,竟能得上蔡傳富刀割不輟。一個月時間裡,他抄完五《廣韻》,全文加注釋共二十一萬七千八百八十六字,平均每天要寫七千多字……而且是大字。

  陳希亮見兒子的功課沒有耽誤,自然打消了讓蔡傳富走人的想法。最讓他滿意的是,一個月下來,三郎的氣質中多了些沉靜,不再像從前那樣浮躁。習字乃是養心,古人誠不欺我。

  唯一讓人撓頭的是,這個月,光買紙就用去了兩千錢……幾乎是他辛苦半個月的工錢。不過看到兒子的長進,陳希亮便覺着一切都值了。

  到了第二個月里,傳富的兩手已經明顯有力也穩定多了,陳恪開始教他推切、跳切、上片、下片、各種花刀,劈、斬、剁等等……他也將炒菜做飯的工作盡數接過,盡心竭力的炒好每一道菜。

  光陰如流水,轉眼到了六月,傳富跟陳恪學習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預期的一個月,但師傅沒說停,他便也一聲不吭,專心完成每天的功課。直到有一天吃完飯,收拾好碗筷,陳恪看似隨意道:「這兩個月進步不小,炒的菜,已經端的出去了。」

  「呵呵……」傳富憨厚的笑笑,摸着明顯瘦削的腦袋道:「多謝師傅誇獎。」

  「你個傻小子……」陳希亮笑道:「三郎的意思是,你可以回去開業了!」

  「啊……是麼,師傅?」傳富難以置信道。

  「別高興太早。」陳恪卻一正經道:「只是咱們不能總一人幹活七人吃飯,何況我爹要辭去碼頭的工作了……」

  「怎麼會是七人呢?」傳富數來數去,都只有六個。

  「你那麼能吃,當然算兩個了。」六郎咯咯笑道。

  「咳……」傳富憨憨笑笑,又聽陳恪道:「廚藝一道,你只學了點皮毛,如果就此自滿,一輩子也只是個縣城的廚子,連眉山你都走不出去,更別想去汴梁了。」

  「嗯。」傳富重重點頭道:「我會繼續跟師傅學習的!」

  「以後生意越來越好,你得從早忙到晚,就不用過來了,」陳恪對來福的生意信心滿滿道:「有時間我會過去的……」

  「師傅,我想好了……」雖然兩人相差十歲,但相處兩個月來,傳富已經把陳恪當成真是的師長,語氣帶着發自內心的敬愛:「以後每天一天三頓炒好菜,讓夥計給你們送過來。」

  「不可不可,」陳希亮連連搖頭道:「會影響你做生意的。」

  「我讓夥計稍早點送,不耽誤做生意,這樣師公能省下做飯倒是其次,」傳富懇切道:「關鍵師傅和師叔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吃得好一點。」

  「……」他這樣一說,陳希亮有些動心道:「那,且讓他們去你那吃吧!自然不能吃白食,該多少錢,多少錢!」

  「師公這樣說,就是那我當外人了。」傳富堅持道:「師傅將炒菜絕技傾囊相授,我和我的兒孫受用無窮,這得算多少錢?要是我還管師傅收飯錢,還有沒有良心可言!」

  「你剛開始,還是要節省的……」陳希亮覺着陳恪看人真准,收這麼個徒弟,一輩子吃飯不愁了。

  「怎麼節省,也不差師傅家的一口飯。」傳富憨厚道:「勺上稍微晃一晃,就夠你們吃的。」

  「以前沒看出來……」六郎瞪着大眼睛道:「傳富哥好奸詐啊!」

  「一邊玩去。」陳恪一拍六郎的腮幫子,對傳富道:「開業就按我說的,第一天免費,然後前十天半價,之後二十天七折,一個月後,調到八折就不要動了。」

  「啥子不乾脆定低些?」傳富撓頭道。

  「笨蛋,」陳恪罵一聲道:「一道菜,雖然你賣八錢和定十錢打八折,價錢是一樣的,但在客人的感觀完全不同……你想,客人看到菜譜上,有八錢的菜和十錢的菜,會覺着哪個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