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2章
三戒大師
「六郎乖……」陳三郎心一軟,緊緊抱住他道:「趕明兒給你煮熟了吃。」
六郎聽話的點點頭,半晌才小聲道:「可是餓啊……」
陳三郎把餅子送到他嘴邊,六郎卻抿着嘴不吃,小聲道:「三哥病了,要多吃才能好……」五郎也使勁點頭,表示附議。
陳三郎鼻子一酸,感覺眼眶發潮,不禁暗罵自己尿點太低,強笑道:「三哥又不是飯桶,吃飽了,吃不下嘍……」好一個哄,才讓六郎吃下那半個餅子。
六郎還不到四歲,今天擔驚害怕了一天,早就精神倦怠,吃完便窩在他懷裡睡了。陳三郎把他輕輕擱在身邊,這才想起五郎來,歉意道:「你還沒吃吧。」
「沒事兒。」五郎憨憨一笑道:「三哥說過,睡着了就不餓了。這法子好用。」便也爬到榻上睡了。
陳三郎身子還虛,下不得床,加之六郎抱着他的胳膊,五郎抓着他的衣角,想活動一下都不能,只好也老老實實的躺着。
躺在床上,他發現透過棚頂的破洞,竟能看到燦爛的星辰,不瞪大了眼睛,發現星空是那麼的美麗。他實在想不通,怎麼會有這樣狠心人家,會如此虐待尚未成年的子弟,真應該大卸八塊!
狠狠地詛咒那狠心的長輩兩句,他又自己的處境發愁,一個小孩子家家的,難道要被一直虐待下去麼?不如逃跑吧,可還有兩個拖油瓶,這兩個讓人心疼的娃娃,顯然把自己當成唯一的依靠,怎能一走了之?
『兩個小笨蛋,我自己還不知道靠誰呢?』陳三郎鬱悶至極,終是在煩惱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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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喔……』一連串嘹亮的雞叫,打破了黎明的靜謐。
陳三郎整個身子都被兩個弟弟給壓麻了,睡得並不實落,因此雞一叫就醒了。才發現小六郎直接趴在他胸口,還流了好大一灘口水。
陳三郎頭次好生端詳起這小弟弟,只見他睫毛長長,五官細緻,應是個難得的漂亮娃娃,只是因營養不良而顯得腦袋大大,身子小小,破壞了應有的可愛,卻更加讓人憐惜。
他又轉頭看看五郎,這孩子其實也是皮包骨,但架子大,所以顯得要壯實些。就算睡着覺,五郎也是眉頭緊鎖,表情嚴肅……說好聽點是一臉正氣的,說實在的,就是一臉苦大仇深。
『這倆是我弟弟麼?』陳三郎心頭湧起絲絲暖意,這是作獨生子的他,上一世從未感受過的。
外面漸漸有了人聲,兩個弟弟也被吵起來,小六郎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道:「尿尿……」
陳三郎支撐着起身,卻找不到尿盆,還是五郎領着他出去解決。
兩人一走,窩棚里安靜下來,陳三郎才意識到自己的異樣……渾身像針扎一樣,還沒怎麼動,就一腦門子汗,顯然正在發燒。他那來自後世的靈魂,是出身中醫世家,雖然沒有學醫,但耳濡目染,勉強算個半吊子大夫。
昨晚的頭疼不正是徵兆麼?只是當時自己心神失守,才沒有察覺。
他躺下不敢動了,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要是不顧身體的亂來,小命都可能嗚呼了。
這時虛掩的門開了,他以是五郎他們,但抬頭一看,卻是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
短暫的愣神後,陳三郎記起這是自己的叔伯弟弟,也就是那大伯家的二兒子,四郎。
比比自己兩個衣衫襤褸的弟弟,陳四郎的穿着判若雲泥。只見他穿着暗藍色的綾羅長袍,上面甚至可見團花,外罩黑色坎肩,下穿紮腳長褲,足着簇新的軟靴。
雖然不認識面料,但陳三郎還是嫉妒的發狂,恨不得把他扒光,給兩個弟弟穿上。
這時那男孩開口說話了,也是帶着蜀音的官話:「三哥,你無恙吧?」
見他臉上的關切不似作偽,陳三郎只好把搶劫的念頭壓下,沒好氣道:「死不了……」
「昨後晌聽說你出事兒,卻沒瞅着空來。」陳四郎有些神色不寧道:「三哥,你看大夫麼了麼?」
「我請得來大夫麼?」
「都是我娘不好……」陳四郎神色黯然道:「我回去求求翠花姐,讓她幫忙找胡先生。」這個年代,『先生』就是對醫生的稱呼。
「不用那麼麻煩,」陳三郎卻不想多事,搖頭道:「四郎,你能幫我個忙麼?」
「能,只要我幫得了。」陳四郎連連點頭道。
「我知道村東有養蠶的,你給我弄點蠶砂來,就是蠶的便便……」陳三郎見這四郎面善,便打起了他的主意道:「再問你翠花姐姐,要點陳皮,廚房裡做飯用的,一說她就知道。」
「……」陳四郎默默記下來,點點頭還沒說話,外面響起了比雞叫響亮數倍,也難聽數倍的中年女聲道:「四郎!陳四郎,你死哪去了!」
「我娘叫我了,得趕緊走了!」陳四郎從懷裡掏出包東西,擱到床邊道:「這是我從廚房偷拿的!」說完便慌忙走出去。
外面又響起母夜叉般的喝罵聲:「跟你說多少遍了,再往那豬窩裡跑,就打斷你的腿!」
陳三郎的性子,最是吃不得虧,登時怒火上涌,竟一下坐起來,要出去找那老虔婆算賬。
可他兩腿灌鉛一樣,哪能走得快?到門口時,已經看不見人影,只聽到竹林中,隱有幾句人聲飄來。
「娘娘,我三哥病了……」
「敢頂嘴,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氣沖沖的聲音越來越遠,但尖酸侮辱的話語,卻間或刺耳的傳來:「什麼三哥……窮酸破落戶的崽子……沾上八輩子晦氣!」
陳三郎目眥欲裂,他發了狠,只等身子一好,非得讓老虔婆知道花兒什麼這樣紅!
第3章
自救
發狠歸發狠,可對陳六郎來說,退燒才是當務之急。
不然一旦久燒不退,引起併發症,可就九死一生了。正看見兩個弟弟在門口,他便讓五郎扶自己回去躺着。
小六郎跟着進屋,看到床邊的油紙包,便歡呼一聲道:「有點心!」打開一看,果然是幾塊桃酥餅。對於吃不飽的孩子來說,自然是擋不住的誘惑。他拿起一塊剛要往嘴裡送,卻被五郎一下打掉道:「不吃他們家的臭東西!」
小六郎泫然欲泣,陳三郎攬過他來,瞪一眼黑五郎道:「這是四郎送來的。」
「都一樣。」黑五郎上來牛勁了。
「真是笨蛋!」陳三郎罵道:「老妖婆的東西,不吃豈不便宜了她?!」
「哦……」五郎一想也是。
「所以,要把它當成老妖婆,狠狠的吃下去!」陳三郎憐惜五郎餓了一宿,先遞一塊給他。
小孩子就是好糊弄,五郎果然狠狠的咬下去,差點咬到三郎的指頭。
陳四郎怕他娘發現,只拿了幾塊點心,一眨眼,就讓兩個孩子吃得只剩一塊。這才想起來三哥還沒吃,陳五郎紅了臉,六郎趕緊把最後一塊給他吃:「三哥吃……」
「三哥病了,吃不下飯,現在得吃藥。」陳三郎笑笑,讓小六郎先收着,然後對黑五郎道:「有勁兒了吧?」
五郎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現在我需要熱水。」陳三郎慢慢道:「我方才看到,窩棚背面有個灶台,有鍋有柴。你會燒火麼?」他剛才出去看了看,這間窩棚,應該是燒炭場閒時,看場人住的地方,自然可以做飯。
五郎搖搖頭,自己的無能而內疚。
「你去管魯大叔借個火來。」陳三郎道:「就說翠花姐要給我們燒水。」
「翠花姐?」五郎知道,翠花是大伯家裡的丫鬟,呆呆道:「她在哪?」五郎不明白,就算是後來那個時代,誰也不敢給個八九歲孩子玩火。
「照說就是,問那麼多幹啥。」陳三郎瞪他一眼:「扶我到灶台去。」
「我幹什麼?」小六郎希望也能幫上忙。
「你呀,」三郎笑眯眯道:「去揀點乾草吧。」
等五郎拿着半截着著暗火的竹炭回來,陳三郎已經把柴火在灶里擺好了,還強撐着打了水。免引火不順,他用乾草打底。但看到拿來的是是燒着的竹炭,便知道自己多餘了。
將竹炭吹出明火,放在乾草上。因柴堆搭成拱形,空氣流通順暢,乾草熊熊燃燒,繼而引着了柴火。爐火熊熊,鍋里不一會兒便有了動靜,陳三郎不禁鬆口氣,暗道:『終於可以不用喝生水了……』他太知道喝生水的危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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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開水用了,陳三郎先猛喝三大碗,然後讓五郎把汲水的木桶過來,準備燙腳!
在陳三郎所知的幾種物理退燒法中,熱水泡腳要比用酒精擦浴或冰袋降溫舒服,也更管用。因後兩種方法是通過酒精揮發或冰塊融化,吸收人體熱量來降溫的,而熱水浸腳卻是全身毛孔散熱,達到降溫目的。一個『外而內』,一個『內而外』,高下立判。
方法很簡單,將兩膝以下部位泡入熱水中,因水溫緣故,小腿及腳部血管開始擴張,導致全身血管反射性擴張,血液循環增快,全身毛孔也張開,這就可以通過出汗蒸發達到散熱目的。
他也是個不管不顧的性子,找不到合適的腳盆,便直接用汲水的木桶。倒入適量熱水,泡幾分鐘後,將腳拿出,再加一碗熱水,水溫一次比一次高。如此多重複幾次,使小腿及腳部完全浸泡在水中。
如法炮製之下,陳三郎汗如雨下,跟水裡撈出來的似的。只是忙壞了五郎,里里外外的打水端水倒水,都是用小跑的,讓他慢點都不聽。六郎那么小的孩子,乖乖在外面添柴看火,整個上午一動不動。三郎的體溫漸漸降下來,心裡卻滿是暖意。
中午時分,趁着他娘午休,四郎匆匆趕過來,天還不熱,他卻滿頭大汗,把三郎要需要的物事放下,就匆匆跑回去,要是被他娘發現就慘了。
而在他到來之前,陳三郎早讓五郎弄了根竹子回來。在泡腳的時候,便將竹子最外面一層綠皮刮掉,露出裡邊青白色的部分,一條條小心颳了下來,這就是一味中藥,叫『鮮竹茹』。若是放久徹底陰乾了,就叫『竹茹』。
這味中藥性微寒,味甘,可清肺化痰。若是鮮品,則長於清熱。與蠶砂和陳皮一起熬水,便是一記退燒止吐、解除發燒引起的頭痛和全身疼痛之良方。一般的人喝一次就可以退燒。嚴重的可以喝兩到三次,完全退燒以後就不用再喝了。
陳三郎恢復心切,連喝了三碗,蒙頭大睡一下午,到傍晚時起來,便感到渾身輕鬆,頭不再痛,身上也有了力氣。
見到哥哥徹底好了,六郎興奮的又蹦又跳,五郎也樂得直咧嘴。
看着一臉煤黑的小六郎,和一臉汗土的黑五郎,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手足之情,從陳六郎的心底絲絲滋生出來。他緊緊抱住兩個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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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嚕嚕……』不和諧的聲音,打斷了這片刻的溫情。
「靠,又餓了。」陳三郎鬱悶的鬆開手。
「是我……」黑五郎很誠實道。
「我也餓了……」小六郎小聲道。
倆孩子他忙活了整整一天,那幾塊桃酥早就消化光了。雖然沒斷了喝熱水,但光靠飲水哪能飽?
好在這時,那位好心的魯大叔和另一位侯大叔下工過來探視,見三郎已經沒有大礙,兩人很高興,又放下三塊餅子,囑咐道:「且將養利索了再去打水,有我們一口吃的,就餓不着你們。」
把他們送走,五郎和六郎,因晚飯有着落而開心。陳三郎的臉色卻很難看……單純的孩子們沒意識到,算上昨天,那個可恨的嬸娘,已經整整兩天不給他們飯吃了,更別說自己延醫問藥。
要不是有陳四郎和好心的工友,要不是擁有不屬於十歲孩童的記憶,自己現在就算不死,也得奄奄一息了。這一覺悟讓他出離憤怒,再想起早晨老虔婆的那些話,他更是怒不可遏,就算不刀殺人,也非得先出了今天的惡氣才行。
拿定主意,他便不再生氣,把昨天許了小六郎的青蠶豆煮上,然後讓兩個弟弟靠在身邊,一邊吃餅子,一邊聽他胡謅『孫悟空大戰黑旋風』的故事。
餅子吃完不一會兒,誘人的豆香味從鍋里飄出,兩個孩子便沒心聽他胡扯,都瞪大眼睛,眼巴巴等鍋里的水開。孩子這時候的飢餓感,是後來他們的子孫無法理解的。人只有長時間吃不飽飯,才能體會到那種,無時無刻只想着吃的悲劇……陳三郎講故事再精彩,也比不了吃食吸引人。
實在猴急的時候,他們就掀開鍋蓋看看『咕嚕』有沒有冒上來,一來二去,反而耽誤了開鍋,還不小心被熱氣燙到手。
但這時候,倆孩子的忍性也是極強的,只默默撫摩着退回乃兄身邊,待疼感消失了就又巴到鍋台邊來。待水汽終於頂開了鍋蓋,連黑五郎都忍不住歡呼一聲。
陳三郎替他們將蠶豆打撈上來。還沒冷卻,兩個孩子就急着吃起來,一邊還得嘶嘶吸着氣。
陳三郎又是好笑又是憐惜,便也拿起一個豆莢,在嘴邊一擠,幾粒滾圓的蠶豆便滑入口中。輕輕一嚼,口感酥綿、口味鮮嫩、唇齒清香,竟讓他一輩子都沒忘記過。
夕陽西下,照得湖面金光粼粼,也灑在兄弟三人身上,這一刻,是那樣的靜謐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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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豆子,陳三郎早早攆兩個弟弟去睡覺。他自己卻出去轉悠起來。
半夜裡,兩個小傢伙睡得正濃,卻又被他推醒。
五郎不情願的睜開眼,六郎乾脆很煩的裝死道:「要睡覺……」
「想不想吃肉?」陳三郎一句話,就讓小傢伙困意頓消。
什麼這樣說?因他這兩宿,至少聽到了小傢伙七八次說夢話,翻來覆去就是三個字:『肉、大肉……』
什麼叫做夢都想?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