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4章
三戒大師
「你幹什麼!」陳三郎趕緊擋住小弟,無奈他自己才只十歲,哪有上輩子的力氣?被這兇悍的婆娘一撥,便打個了趔趄。雖然他很快站穩,但這一瞬間,小六郎被侯氏抓住了袖子。
「你放開他!」陳三郎使勁抱住那婆娘的胳膊,大聲對小六郎道:「快跑啊!」
但那麼丁點的孩子,已經整個被嚇傻了。黑五郎反應過來,抱着弟弟就往外扯。小六郎的衣服,早就殘破不堪,這一扯之下,袖子登時裂開個大口子,一樣物事掉了下來。
看清那物事,連陳三郎都愣住了,那竟然是一根焦黃色的雞腿……
「好啊!」侯氏一下子氣焰高漲,她猛地甩開陳三郎,理一下散開的鬢髮,如那隻大公雞附體一樣,亢奮異常道:「我果然沒看錯,就是一窩賊小子!」
「你放屁!」這一聲竟不是陳三郎和黑五郎,而是滿臉漲得通紅的小六郎,他急得都結巴起來:「我,我哥不是賊!」
「還敢頂嘴啊!」侯氏這種悍婦,自是得理不饒人,抬手就一巴掌,一下就打得小六郎翻倒在地,口鼻流血。
侯氏還要施展淫威出氣,卻聽到一聲瘋狂的吼叫:「我殺了你個老王八!」
「你……」她一個『你』字還沒出口,便變成了『嗷』的慘叫聲,被陷入瘋狂的陳三郎狠狠撞在肋間。
侯氏猝不及防,摔得七葷八素,陳三郎又一次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沒穩住身體,也摔倒在地。
但這時,黑五郎一聲低吼,團身撲上,坐在侯氏的肚子上,拳頭雨點般砸下去。
第6章
拼命三郎
然而,成人和孩子的差距太大了,尤其是一個比男人還強悍的女人,和一個不到九歲,長期吃不飽飯的男孩相比。
黑五郎雨點般的拳頭,雖然打得侯氏披頭散髮、鼻青臉腫,但終究造不成什麼傷害。她一定下神,就猛地兩手一推,正推在五郎的肚子上,把他直挺挺掀翻,後腦磕在地上,一下昏厥過去。
侯氏剛要爬起來,就看到血灌瞳仁的陳三郎,拎着一塊壘灶台的磚頭,目光冰冷的站在面前。
「你住手……」侯氏失聲尖叫。
「住你媽呀,你怎麼不住手!」陳三郎罵一聲,便舉起磚頭,猛地朝着侯氏的臉拍下去。雖然是土坯磚,但這一下拍到臉上,絕對要變成大醬缸的。
侯氏下意識舉起雙臂,剛擋在面前,磚頭便落下來,砰得四分五裂,她的胳膊也完全失去了知覺。陳三郎一扔碎磚,開始瘋狂的腳踢,他雖然力氣還不如五郎,但知道哪裡最痛——每一腳全都朝侯氏最柔軟的小腹猛踹!
『啊,啊……』侯氏被打得痛不欲生,在地上翻滾起來,口裡發出悽厲的慘號,連村里人都能聽見。其實陳三郎那一聲嘶吼,就已經驚動了工人,他們紛紛放下碗筷,跑過來探看,遠遠就見一個少年,狀若瘋虎的在踢一個麻袋片……但走近了才看到,那哪是什麼麻袋片,而是他們的老闆娘,陳家大娘子侯氏!
「快住手!」雖然都不齒侯氏的人,但哪能視若無睹,長工們大聲喝止,加快腳步跑過來。
抬頭看了那些人一眼,陳三郎面無表情的一縱身,將全身力量都加諸於膝蓋上,重重砸在侯氏的後背上,便聽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喀嚓斷骨聲,侯氏不似人聲的高亢慘叫,一下子昏厥過去。
陳三郎雙手撐地,從陳氏腦後抽出一根金簪,高高舉起。這長而尖銳的一根,只要他往下一插,侯氏就會跟她的雞一樣,蹬腿便亡。
但這含恨而出的一下,在就要插入侯氏臍上七寸的『鳩尾穴』時,還是偏移了半寸……鳩尾系任脈之絡穴。擊中後,衝擊腹壁動、靜脈、及肝、膽,震動對方心臟,令其血滯而亡。但只要稍偏一點,就只是無附加的普通傷害……
殺人終究不是殺雞啊……對於一個從沒犯過王法,甚至還會見義勇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不過那一下還是扎透了侯氏的肚皮,嚇壞了終於趕到的僱工們,他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陳三郎按在地上,奪下他手中帶血的金簪……
但他們看到五郎六郎的慘狀後,並沒有去傷害三郎,只是把他控制住,防止他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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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山青水秀、四季常綠,蜀人了無比優越的生存條件,而蜀人也懷着對此鄉此土的熱愛,去構築自己的理想家園。在川西平原上,人與自然的和諧隨處可見,徜徉其間,便如走在一幅美妙的水墨畫中。
坐落在青神縣城外的石灣村,不過是這幅壯麗山水畫中的一角,卻絲毫不給整幅畫卷減色。便見它在青山綠水之間,因山就勢建造,屋舍層層疊疊,掩映於近千株濃蔭蒼宇的百年古榕下。
村裡的建築,大都小青瓦屋面,『木穿逗』結構的二層吊腳樓,竹編夾泥白灰粉牆。白灰牆夾成的閭巷間,是沖刷乾淨的石板路……無不訴說着石灣村的富足安逸。
村裡的首戶,是一處規模不大但外有石雕柱礎、粉牆黛瓦,內里是鏤空木雕的花門窗格扇的四合院。這裡曾是人人稱羨的陳家,但那已經是過去時,現在人們路過陳家,聽到裡面傳來悽慘的呼痛聲,都會說一聲:『活該!』
「哎呦呦,痛死我的娘了……」呼痛聲自然是侯氏發出,她躺在床上,渾身包得像個粽子。她是被橫着抬回來的,請先生過來一看,發現雙臂骨裂、肋骨斷了三根,肚子上被扎了個洞。那給村里人看了一輩子病的老先生,直說她太走運了,竟然沒傷到臟器,否則肯定是九死一生,哪還有力氣在這裡大呼小叫?
至於別處,陳三郎的力氣太小,沒有對她造成有效傷害。
雖然逃過一死,但活罪一樣難受,她雙臂上了夾板,又被叮囑必須臥床一月。可就算紋絲不動的躺在那裡,每一下呼吸都會扯動受傷的肋骨,還是一樣痛不欲生。就這樣她的嘴還不閒着,先是咒罵陳三郎,接着擴大到小叔全家,最後直接把陳家的八輩祖宗罵了個遍。
這讓一直愁眉苦臉坐在邊上的陳家老大陳希世,終於忍不住道:「早就說你,凡事不要太絕,否則會遭報應的,你總是不聽,這下好了吧……」
「你這個殺千刀的,哎呦呦……」一聽丈夫這樣說,侯氏登時狼眉豎眼道:「攛掇着我做惡人,現在卻又來賣乖,看我好了怎麼收拾你!」
「好好,我不說你。」陳希世縮縮脖子道:「那現在怎生是好,都是一家人,總不會真要對簿公堂吧?」
「定要送官,我恨不得殺了那小畜生!」侯氏面現狠厲道:「他險些就結果了我,絕不能饒過他!」
「送官?」陳希世嘆口氣道:「大郎眼看就要應試,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
「怕甚?我是苦主!」侯氏絲絲吸着氣道:「你把我抬到縣衙去,大令一見我這慘狀,定會重判那小畜生!」
「糊塗。」陳希世大搖其頭道:「你這樣貌確是夠慘,可兇手卻是個十歲的孩子,大令肯定要究其來龍去脈的!」
「究就究,難道我這嬸娘,還管教不得侄兒?」侯氏滿不在乎道。
「你也知道自己是嬸娘。」陳希世皺眉道:「哪有你這樣虐待侄兒的?傳出去的話,我陳家還有何臉面可言?」人對自己的風評,總是後知後覺,陳老大不知道,自家今春的所作所,已經把老陳家的臉丟光了,還以自己名聲很不錯呢。
「陳小乙,你也忒不害臊了!」聽他把責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侯氏不讓了,她嗷嗷叫道:「莫非當初你不同意我要分家?還是你不知道,我將那仨崽子攆到炭場去?!」
「我……」陳希世老臉漲紅道:「我以是做做樣子,沒想到會如此過分。」
「我怎麼過分了,你哪隻眼看我過分了?」侯氏不依不饒道。
「要是不過分,一個十歲孩子,怎麼可能……」陳希世看看侯氏的慘狀,沒說後半句。
侯氏卻明白了,這下不讓了,嗷嗷潑天的哭號道:「我怎倒了八輩子霉,嫁了你這麼個刀切豆腐兩面光!光想着拿我當馬桶,完事嫌臭躲一邊!」見她張牙舞爪的樣子,便知道除了顧着之外,沒有受到別的傷害。
要不是陳三郎,用全身力氣壓斷她的肋骨,陳氏肯定要下地跟她干一架的。
饒是不能下地,她污言穢語傾瀉而下,也讓陳希世招架不住,連忙討饒道:「好吧好吧,你想報官,咱們就報官!」
「這還差不多……」侯氏這才漸漸止住罵。
「但是,你可得有計較,就算大令依法把三郎判了,縣裡對我倆肯定惡評如潮。到時候大郎應試,我們分家,可都是縣裡做主啊!」陳希世加重語氣道。
侯氏這次聽進去了,她一邊哎呦呦地叫着,一邊心裡盤算,盤算來盤算去,這似乎都是件損人不利己的事兒。但她心裡那口氣憋着,不可能罷休的,惡狠狠道:「絕對不能放過他們!」
「自然不會。」陳希世聽了,知道她開始動搖,便趁熱打鐵道:「你須知道,只要我們不告官,便可得主動。」
「怎麼講?」
「『卑幼毆尊長』可是重罪,對於這種大逆不道之徒,不論情,都要刺配充軍的。」陳希世捏着老鼠鬍子,陰測測道:「等老二回來,正好以此要挾他,按我們的心意分家!」歸根結底,他沒興趣給侯氏出氣,甚至覺着這婆娘挨頓暴揍也好。他感興趣的,是自己能分得全部家產!
「這樣啊……」要不怎麼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侯氏也是個捨命不舍財的主,聽丈夫這樣一說,便不再嚷着要報官,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謀奪家產上。她不禁擔心:「萬一,要是小叔不管那小崽子怎麼辦?」
『你當他是你啊……』陳希世撇她一眼,淡淡道:「不會的,他干不出那種事兒。」
「難說,人在錢上,六親不認,」侯氏不信道:「小叔那種窮措大,能捨得麼?」
「那麼我們也豁出去了,對簿公堂!」陳希世冷冷道:「他要是捨不得家產,就得舍了兒子!」
第7章
眉山尋父
被趕出家門足足四十天後,三郎兄弟三個,終於回到了從小居住的四合院。
只是回來的方式太過悽慘,他們被一路押送進院,然後關在柴房中。
來小六郎是不用關的,可他死死抱着三郎,哭得撕心裂肺,陳三郎也擔心他們會虐待弟弟,便也緊緊抱住六郎,分都分不開。最後,只好把他也關進去。
從窩棚到柴房,其實環境是更好了,至少這裡寬敞,不那麼壓抑憋悶。
顧不上自己的命運擔憂,陳三郎仔細五郎和六郎檢查身體。兩個孩子似乎都問題不大,只是精神有些萎靡。這種情況,一般人只會以是驚嚇過度,但陳三郎仔細望聞問切,發現兩個孩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內傷。
『內傷』,並非只出現在於武俠小說,在真實世界中,也一樣存在,便是所謂的『傷瘀變病』——各類軟組織損傷及其後遺症,有可能會瘀閉人體要穴,令外傷變內傷,綿延數年而不愈,甚至會引起暴夭或者殘疾。
小六郎的傷要輕,只是頸椎有些錯位,三郎給他做了個復位,便解除了小傢伙的隱患。五郎的麻煩要大些,因他後腦着地,雖然地面是泥土,但也震盪傷到了後腦,引發了輕度的腦震盪。
中醫認此乃腦絡損傷,產生瘀阻引起的,針灸最對症,但沒那條件,只能用推拿代替。他讓五郎取坐勢,先站在五郎背後,用兩手拇指,自上而下交替抹其頸部兩側胸鎖乳突肌。然後一手扶住他的前額,另一手用拿法自前髮際至枕後往返,隨後拿他的風池、腦空穴。
再轉到身前,兩手拇指分別抹印堂,按晴明,抹迎香、承漿;接着再用拇指偏峰推角孫穴,交替進行;再用雙手掌根對按枕後,用掌法拍擊囟門,最後雙手互搓,滾燙後五郎熱敷頭頂,一次結束治療。
做完一切,三郎感到有些疲憊,但探到五郎的脈象平穩許多,還是深感欣慰,只要再推拿幾次,就不會留下病根。
三郎閉目養神一會兒,才考慮起自己的處境……老虔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那麼多人在場,對自己用私刑的可能不大。八成會把自己送官府吧。聽那幾個僱工在路上說,『卑幼毆尊長』是重罪,是要刺配充軍的。
一想到要成戲文里的賊配軍,臉上還得刺上金印,三郎就頭皮發炸。他看『賊配軍大全』《水滸傳》,感覺那樣的人生徹底變成灰色,要想快活,除了落草寇沒有別的出路。
『不要啊……』三郎不禁一陣嘴裡發苦,他還不想一輩子就這麼毀了。
若是逃跑呢?那更糟糕!就連十歲的孩子都知道,這年代若沒有官府開的路引,你就寸步難行。賊配軍還有自可期,要是當了逃人,就得一輩子躲到深山老林了……
留下來前景悲慘,逃又逃不得,三郎一下體會到了大宋朝的法網森嚴,不遑於後世。他不是內褲外穿的超人,也沒有嶗山道士的穿牆術,更不是穿越了就能橫着走的小說主角。在龐大的王權社會中,個人實在太渺小了……
然而陳三郎並不後悔自己的衝動,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會有一樣的反應。他從來堅信『世界的美麗來自於參差百態,而非百分百的冷漠與精確。』無時無刻不遵循內心,是守住自我、活得真實的前,此,他甘願接受衝動的懲罰。
何況,他也不是衝動起來,就喪失理智之人。刺向侯氏的一下,沒有引起內出血,並不是她運氣,而是三郎避開了要害……他知道,以現在的醫療條件,臟器內出血就等於死亡,侯氏雖惡,但罪不至死,這也是他的心,並未被怒火沖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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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想去,計無可施,只能聽天命了。
陳三郎不禁輕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便看見小六郎怯生生的蹲在身旁,一雙大眼睛裡滿是淚花。
「怎麼了,小六?」三郎伸手,把他攬到懷裡,輕拍着孩子的後背。
「雞腿,」六郎一開口,就抽泣起來道:「是想慢慢吃的……」
「三哥那么小心叮囑!」恢復精神的五郎,忍不住訓斥道:「你就敢不聽話!」
「嗚嗚,好久沒吃肉了……」三郎內疚的哭起來:「一次捨不得吃完。」
「六郎乖,三哥不怪你。」三郎心裡一酸,緊緊摟住六郎道:「都是哥哥沒照顧好你,以後……」話到嘴邊,心下一片黯然,哪裡還有什麼以後?自己被發配後,怕是永遠不能再相見了,他眼眶也有些濕了,輕聲道:「以後要聽話啊……」
「嗚嗚,六郎會很聽三哥的話,」小六郎使勁點頭,抹淚道:「再不淘氣了。」
「真乖,不光要聽三哥的,還得聽五哥,聽二哥,聽……爹爹的。」三郎不放心的囑咐起來,雖然他對那個便宜老爹,一肚子的怨氣,但想必將來能庇護五郎和六郎的,也只有那個不負責任的傢伙了……
「爹爹,爹爹怎麼還不回來啊……」聽他到爹爹,小六郎揚着臉,梨花帶雨道。
三郎他輕輕拭掉淚水,柔聲道:「快了,快來接六郎出去了。」
「我要和三哥在一起。」小六郎很堅決道。
「好,三哥跟你一起出去……」三郎揉揉他的小腦袋,雖然心中愁腸百結,卻不想讓小六郎難過。
在柴房裡關到半夜,兄弟三人正是又餓又渴,突然聽到門口一陣悉悉索索,三郎循聲摸過去,竟然摸到一張餅,他心頭閃過一人,輕聲道:「四郎?」他哪敢隨便吃別人的東西,萬一被毒死豈不冤枉?賴死不如好活着,必須得問清來路。
「……」外面沉默會兒,終是重重點頭道:「嗯。」
「你不怪我傷了你娘?」三郎說完豎起耳朵,他得聽聽,四郎的呼吸是否平穩……通常來講,撒謊的人,氣息會稍有散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