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5章
三戒大師
「四郎,謝謝你,」三郎放下心來,撓撓頭道:「另外,能弄點水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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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晌午,在縣城上學的大郎和二郎趕回來了,大郎十五歲,二郎也有十三歲,在這年代,已經不算孩子了。兩人苦苦哀求兩位長輩,能放過三郎,二郎給侯氏道歉磕頭,把額頭都磕青了。
但陳希世和侯氏,已經打定主意,哪能被兩個晚輩動搖。何況侯氏怨大郎胳膊肘子往外拐,更恨不得把二郎也關起來,劈頭蓋臉臭罵一頓,就把兩人攆出去,還特意叮囑丫鬟,把二郎趕出家門。
不敢激怒老娘,陳大郎只好把二郎送出門去。
陳大郎名喚陳愉,陳二郎名喚陳忱,兄弟兩個在門口相對無言。
「二郎,」陳愉畢竟年紀大,是有主意的:「家裡有我,你不用擔心三郎他們。你現在,趕緊去眉山找我二叔。魯大叔尋遍了縣城沒找到他,我聽說馬上就要發解試報名了,二叔這次志在必得,定然會在府城等候。」想一想又道:「對了,我記得蘇伯伯家就在眉山,你去他家找找看。」
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一串銅錢道:「你去碼頭坐船,快去快回。」石灣村距離府城五十里,且全是山路,要走整整一天,陳愉自然不能讓他走着去。
沒必要和大哥客氣,陳忱收起銅錢,深深一揖道:「大哥,三弟他們拜託你了。」
「你放心,他們也是我弟弟。」陳愉點頭保證道。
陳忱重重點頭,轉身便走,趕到碼頭時,正碰上往眉州城運送竹炭的船,他跳上去,給了船老闆八文錢,便搭乘這艘船,往眉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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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都江堰的福,眉州境內的這段岷江水流平穩,江水透明而深藍,故又名玻璃江。沿着玻璃江逆流而上五十里,便可抵達府城眉山縣。
眉山並非一個很大的城市,在明山秀水、綠樹成蔭之間,是城鎮中縱橫交錯、千姿百態的小青瓦坡屋面和各式風火牆。官府,寺廟和高聳的城樓、鐘鼓樓點綴其中,樸實淡雅、錯落有致,令人百看不厭。
種植荷花已成當地一項龐大行業,鄰近各市鎮的荷花販子,都會來此地採購荷花。因此街旁路邊,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荷花池。再過兩個月,便是一幅滿城荷花開的無限美景。
但陳忱無心欣賞這『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美景,打聽到蘇家的方位,便往縣城西南隅的紗彀巷趕去。
在紗彀巷裡,有一座中等結構的民居。自大門進入,迎面是一個漆有綠油的影壁,使路上行人不致於看見住宅的內部。影壁之後,是一棟中型有庭院的房子。在房子附近,有一棵高大的梨樹,一個池塘,一片菜畦。在這個小家庭花園之中,花和果樹的種類繁多,牆外是千百竿翠竹構成的竹林。
此時,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正領着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在池塘邊做鬥草之戲。聽到有人敲門,她便脆生生問道:「誰呀?」
「請問,這裡是蘇老泉,蘇伯父家麼?」陳忱出聲問道。
第8章
蘇氏
「正是蘇家。
」門一打開,一位身着上粉下綠色襦裙,腰系淡粉綢帶,頭綰雙羅髻的溫婉少女,亭亭玉立在陳忱面前,柔聲問道:「不知這位書生何事光降?」
「這位小娘子請了,」陳二郎僅看她一眼,忙低下頭道:「小生姓陳,青神縣人士,家父字公弼,因家中有事來眉山,特來貴府相尋,不知在否……」他平時也不算笨,不知怎地,今日說起話來,卻夾纏不清。
「你是陳世叔的公子吧,」好在那少女夠聰慧,能聽明白他的意思,掩口一笑道:「那就是陳世兄了,快請進吧,陳世叔就在後院與家父作文呢。」
那女孩兒的聲音,如西湖暖風般柔美可親,撫平了陳二郎心裡的驚憂惶恐,卻讓他心跳陡然加快,趕緊凝神靜氣,整整衣冠,跟着少女走進院去。
院裡的池塘邊站着兩個小男孩,大的八九歲,小的七八歲,正在專心的鬥草。宋人好賭,老少皆然。這鬥草之戲,又分武鬥文斗,一般男孩玩武鬥,女孩玩文斗。武鬥最是簡單,蓋立春草長之時,尋找中意的草葉,互相角力,堅韌者勝,折斷者敗。
兩個男孩的姐姐領着玩,自然是文斗。早些時候,她帶着妹妹到臨街的園子裡,采來了一大把各色花草,養在個水盆中,和兩個弟弟斗戲……要求以對仗的形式互報草名,誰認識的草種多,對仗的水平高,堅持到最後,誰便贏。
做姐姐的,主要是了寓教於樂,自然不會跟弟弟去逞能。於是兩個小男孩頂起了牛,這個拿起一根柳枝道:『我有觀音柳』。那個便拿起一根松枝對:『我有羅漢松。』那個再拿一根說:『我有鈴兒草』,另一個便說『我有鼓子花』。這個再說:『我有金盞草』,那個便滿不在乎道:「這是玉簪花」……
那姐姐領着陳忱進來時,正逢大弟拿起一支道:「我有兄弟花。」
「這怎麼叫兄弟花?」小弟傻眼了:「明明是春梅麼。」
「你看梅開一枝,有上有下,就像咱倆,一母所出,我先你後。可不就是兄弟花麼。」大弟振振有詞道。
「這麼個兄弟花啊,那我這個……」小弟在盆中找了找,拿起一支並蒂穗道:「這個是夫妻穗。」
兩人振振有詞,惹得一邊的六七歲小妹咯咯直笑道:「依你們這麼說,花開得一大一小,就叫『老子兒子花』,若兩朵花背着開可叫『仇人花』嘍?」
說得兩個哥哥滿面通紅,大些的笑着跑過來擰妹妹的嘴,於是兩人追逐起來,小妹看到大姐,忙跑過去撒嬌道:「姊姊,看大哥又欺負我。」
「別鬧了,沒看有客人麼?」大姐歉意的朝陳忱一笑道:「世兄見笑了。」
「沒有,沒有,令弟妹才思敏捷,那個天真爛漫。」陳忱有些結巴道:「小生十分羨慕。」他發窘的樣子,惹得那小妹吃吃直笑。
大姐瞪她一眼,讓兩個弟弟引客人去客堂就坐,自己則領着妹妹往書房去請『陳世伯』。
後院的書房中,中堂掛着一張八仙張果老的畫像,書架上,書桌上,都堆滿了書,兩個年齡都是三十歲上下的男子,各占據書桌一頭,都在奮筆疾書。
那個稍長一些的,就是此間的主人,蘇洵蘇老泉,年輕時乃一個聰敏強記卻個性強烈,不服管教之輩,他痛恨這個時代的應試教育,喜好四處旅遊。
但後來,大約得了長子之後,看到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內兄,還有兩個姐丈,都已經科考成功,行將官做吏,自己卻碌碌無,依然要靠家裡養活……此等情事,即便平庸之才,都會受到刺激,對一個天賦智力超人之輩,自然更是難以忍受。
他追悔韶光虛擲,痛自鞭策,開始發奮苦讀。謝其素所往來之無賴兒,而從士君子學,閉戶讀書文辭,已有八載矣。
但付出不一定就有收穫。八年裡,蘇老泉已經落榜兩次了。這讓他變得愈發沉默寡言、性格古怪,加之他思想獨立,常有驚人之語,自然與那些講究中庸的書生合不來。
坐在他對面的,是他數不多的幾個好友之一,姓陳名希亮自公弼,青神縣人,身材清瘦,面目顏冷,兩眼澄澈如水,一看就是個正直堅定之人。
陳希亮不像蘇洵一樣年少荒嬉,他是個嚴以律己之人,自幼刻苦用功,但命運作弄,科舉之路十分的不順遂。
他苦讀到二十二歲年紀,覺着已經有把握了才去應試,果然順利取解赴京,誰知轉年春闈前夕,一封父喪訃告就把他叫了回來,只能等下一屆。
朝並非定期舉行科舉考試,而是根據朝廷對官員的需要,有時候每年都有,有時候一停數年。當今官家繼位以來,天下官員人滿患,故而最近幾次科舉,都是間隔四年。
所以四年之後,已經二十六歲的陳希亮,又一次取解赴京,誰知從那屆開始,考官不再重經史策論,而以『屬對聲律』要,結果不善此道的陳希亮,落榜了。
在回蜀的路上,他遇到了同樣不善此道而落榜的蘇洵,兩個沉默寡言的人,恰巧住在一個艙里,能整天整天的不說一句話。但當他們下船前,卻成了相交莫逆的好友。之後幾年裡,時常書信往來,一起鑽研這……『屬對聲律』之道。
所以蘇洵叮囑女兒,在帶着兩個弟弟玩的時候,也要加上對仗格律方面的聯繫,可謂痛定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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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讀三年之後,陳希亮二十九歲,蘇老泉三十四歲,都到了輸不起的年紀。所以一開春,蘇老泉就強拉硬拽着陳希亮,到各地去參加文會詩會,在切磋中高詩詞水平。
陳希亮來不放心三個孩兒,但想到一旦取解,一去就得一年多,三個孩子還是要大哥照看,所以與哥嫂說了許多好話,又反覆叮囑兒子聽話。這才跟蘇洵踏上了四處遊學的行程。
如今兩個月的短暫遊學結束,還有三天,就要到府衙報名了,陳希亮打算等到報名之後馬上回家,這幾天權且住在蘇家,與蘇洵做幾篇應試的程文……宋朝的解舉不像後世一考終身,而是只有一次效用,如果沒考中進士,下次還得再參加取解試。雖然對兩人來說,應該不在話下,但這幾年四川的文氣越來越盛,兩人哪敢掉以輕心。
正在筆作文,外面響起『篤篤』敲門聲,蘇洵眉頭一皺,擱下筆沉聲道:「誰?」
「爹爹,是我。」
「八娘?不是不叫打擾麼。」蘇洵一聽是懂事的大女兒,語氣放緩了不少:「什麼事?」
「陳世叔的公子來了,說是有急事找世叔。」
「我兒子,」陳希亮心中咯噔一聲,擱下筆道:「老泉兄,我出去看看。」
「快去吧。」別人的家事,蘇洵不好多問。
陳希亮站起身來,跟着八娘快步走到前院客堂。
陳忱正被蘇家兄弟問得啞口無言,見父親來了,趕緊起身道:「爹爹,大事不……」
陳希亮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在這說:「跟我回房。」這不是要瞞着主人,而是大比在即,如果真有什麼棘手的事情,主人聽了幫是不幫?幫的話,影響應試,不幫的話,於心不安,所以乾脆不要讓主人知道。
回到客房中關上門,陳忱將家裡發生的事情告訴父親:「傳話的說,三郎險些殺了大娘,現在被關起來了。」
陳希亮卻不信道:「三郎那樣溫和的性子,小貓小狗受傷了都要救,怎麼可能傷人,而且傷的是你嬸娘麼?」
「這……」因陳忱也是道聽途說,並不確定,一問之下,頓時結舌:「反正家裡在四處尋找爹爹,說再不回去,就要報官。」
「報官……」陳希亮拉下臉來,把自己的衣物簡單一收拾,裝進竹書箱中,背在身上道:「我們回去!」說完便出門朝着院門走去。
八娘正在院中等候,見到陳希亮這副裝束,吃驚道:「世叔這是要走麼?」
「賢侄女,愚叔家有急事,必須立即回去,」陳希亮朝她抱抱拳道:「來不及與你父親道別,請轉達在下的歉意。」說完就甩開大步走出去。
八娘只來得及張張嘴,便見他像陣風一樣卷過……
陳忱朝她歉意道:「抱歉,家父就是這個脾氣……」
「既然有急事,世兄快跟上吧。」八娘笑笑,福一福道:「希望世兄一切順利。」
「多謝多謝,」陳忱深深一揖,便慌不擇路的去追父親,險些撞上影壁。
第9章
陳希亮
父子倆趕到碼頭一打聽,今天最後一趟船剛剛開走,要想坐船回青神,必須等到明日一早。
陳希亮摸出身上所有的串錢,希望包一艘快船回青神,但也不知是他給的錢不夠,還是夜航船真的很危險,總之沒有船家肯接這活。
「爹爹,怎麼辦?」陳忱焦急問道。
「……」陳希亮看看遠處的青山,拿定主意道:「二郎,你在船上將就一宿,明天搭最早的船回去。」
「那你呢?」這時候還沒有『』,哪怕是父子之間,也是稱『你、我』的。
陳希亮目光堅定如冰道:「我走回去!」
「爹,夜裡山上有豺狼。」陳忱擔憂道:「還是等到明天吧。」
「沒事兒,我有這個!」陳希亮從書箱底部,抽出一根哨棒道:「我是打死過狼的。」
「那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你走得太慢。」陳希亮道:「我得立馬趕回去!照顧不了你!」說完把書箱摘下來,往兒子懷裡一送道:「我得趕着關門出城,你晚上自己找點吃食吧。」說完,又像一陣風似的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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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紅日初升,陳希亮那風塵僕僕的瘦削身影,真的出現在石灣村外。從昨日酉時初,到現在五個時辰,他走了整整八十里山路,原先整潔的青綃直掇,上身被刮破了七八處,整個下擺更成了一縷一縷的流蘇。腳下涼鞋……也就是木屐……內的淨襪,已經成了灰色。
但他的精神依舊旺健,在湖邊洗淨滿臉的灰汗,卻沒有先回家,而是往自家的燒炭場走去。
燒炭場中,僱工們剛剛起來,這兩天沒有大公雞叫早,也沒有老妖婆聒噪,他們自然樂得偷懶。此時正在懶懶散散的吃飯說話。話題自然離不開,前日的那場人倫慘劇。
有的說:「看『母大蟲』傷得那麼厲害,以她那不吃虧的脾氣,定是要報官的吧,這下陳家可熱鬧了。」中國人愛起外號,就是從宋朝傳下來的。
「報官?都說家醜不可外揚,難道她很光彩麼。」那被黑五郎喚作魯大叔的漢子憤憤道:「把孩子們逼成那樣,天下有沒有這種嬸娘?」
「哎,可惜三郎那孩子了,多乖巧懂事啊。不是被逼急了,能幹出這種事兒?」
「這孩子血性,」劉猴子卻深表讚賞道:「看着兩個弟弟都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他不瘋才怪呢。」說着看看眾人道:「若是母大蟲真告他,我卻是要去說幾句公道話的。」
「同去,同去。」魯大叔幾個響應道:「母大蟲這惡婆娘,卻是要狠狠治一治了!」
眾人正說得熱鬧,突然有人看到陳希亮進來了,趕緊止住話頭,站起來打招呼道:「陳二哥來了。」
「諸位,希亮有禮了。」陳希亮朝眾人一抱拳道:「你們想必猜到,在下過來的意圖。」頓一下,環視着眾人道:「聽說那件事在這裡發生。我只想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不必我家三郎遮掩,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那雙平日裡神光內斂的眼睛,此刻目光如箭,直刺眾人的內心,讓他們感覺,任何謊言都會被他識穿一般,不僅紛紛暗叫:『這還是往日裡那個老實可欺的陳老二麼?』
君子光華內斂,不欺不虐,卻被庸人視可欺,這就是所謂的『君子可以欺之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