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6章

三戒大師

  也是侯氏平日都把人得罪光了,僱工們沒什麼猶疑,便帶着陳希亮,來到了那看場的窩棚邊。

  「我等看到時,你大嫂已經倒在地上,被你家三郎猛踹。」眾人七嘴八舌的向陳希亮講述道:「我們大喊助手,他卻蹦起來,給了你大嫂一膝蓋,然後拔出她的金簪,插到你大嫂肚子上……」

  「三郎他,什麼會……行兇?」陳希亮面色陰沉道。

  「許是了五郎和六郎吧,」眾人道:「我們到時,只見五郎和六郎昏倒在地,後來又掐人中,又噴涼水,才把兩個孩子弄醒。」

  「他們怎麼會在這兒?」陳希亮問道。

  「因,他們就住在這兒。」老魯指一指那窩棚道:「已經住了四十多天了,出事的前一天,我還來看過他們,住得真是……太可憐了。」

  「什麼?」陳希亮難以置信的快步走到窩棚里,推開門一看,雖然是大白天,裡面又黑又潮,除了一張竹板床,幾個破碗筷,便什麼都沒有了。

  看到地上一隻小小的童鞋,陳希亮彎腰拾起,仔細端詳,發現這正是過年時,他從青神縣王巧婆鞋店裡,買給小六郎的。

  之所以還得細端詳,不是他記性不好,是這隻當初做工精良、色彩鮮艷的虎頭鞋,已經到處是破洞,鞋底都快要掉下來了,更是早就看不出顏色……他一直強忍着的淚珠,終於掉落下來。

  陳希亮緊緊攥着那隻小鞋,聲音冷得瘮人:「他們怎麼會住這兒,什麼不住家裡?!」

  「我們問過你大嫂,她說三個孩子犯了錯,懲罰他們一下。」

  「什麼樣的錯,要懲罰四十天?」陳希亮胸中的怒氣洶湧,他得使勁才能控制住,想要一把火燒了這裡的衝動。

  「這我們不知道,反正從那天起,三郎和五郎就得每天打水汲水,必須夠窯里用的,才能有飯吃,吃的和我們一樣,不是米糠餅子,就是麩皮窩頭。就這樣,還時常沒飯吃。」

  「是啊,事發前兩天,三郎汲水時不慎落水,第二天還病了,你大嫂就不給他們飯吃。當天一早,你大嫂就吵嚷着雞丟了,然後找到這裡,我們沒跟過來。後來她慘叫起來才過來,就看到開頭說的那一幕。」眾人頓一下道「不過,地上確實有根雞腿,應該不是你大嫂栽贓……」

  陳希亮神態冰冷的聽完眾人所說,沉默良久,方深吸口氣道:「諸位大哥,方才所說,果然句句屬實?」

  「當然屬實,我等這麼多人,」眾人點頭道:「怎可能一起編瞎話?」

  「那麼,在下可否筆錄一份,請諸位大哥籤押?」

  「沒有問題。」眾人毫不猶豫道。在宋人看來,對說過的話負責,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於是眾人來到賬房,那裡有現成的筆墨。陳希亮十分強記,筆走龍蛇,很快便寫就了一份數頁紙的筆錄。寫完後,眾人中有粗識寫字的,便接過來閱看,幸而陳希亮全用口語複述,沒有任何複雜字句,還能看得懂。

  那人看完之後,點點頭,便先起筆來簽名畫押……所謂畫押,又叫花押,乃是根據個人的習慣與創意,用一種符號或者是圖畫據以示信用。因只有人知道是根據什麼而寫,所以他人難以作偽。故而與印同樣俱備有示信於人的功能。

  待所有人都籤押之後,陳希亮輕輕吹乾紙張的墨跡,小心收入懷中,便起身朝眾人抱拳作揖道:「多謝。」說完轉身大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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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走出燒炭場的大門,陳希亮的步履便凝滯起來,望着遠處那熟悉的粉牆黛瓦,他的心沉重極了,恨不得趴到湖邊大哭一場。

  但他心志極堅毅,從懷中摸出那隻殘破的虎頭鞋看了看,便大步走向那座不能再熟悉的四合院。

  路上有鄉鄰相遇,都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陳希亮目不斜視,徑直來到自家大門前。

  宅中的大門緊閉着,他重重的扣動門環。

  「誰呀?」傳來丫鬟翠花的聲音。

  「我!」陳希亮沉聲道。

  「是二哥回來了啊。」翠花趕緊跑回去通報。

  「這麼快?」兩公母對視一眼,都倍覺意外。

  「該來的總會來。」陳希世道:「讓他進來吧。」

  緊閉了數日的大門終於打開,陳希亮看到了自己的兩個侄兒,也是自己教了多年的學生,陳愉和陳慵候在院中。什麼樣的人教出什麼樣的學生,陳愉和陳慵一點不像他大哥兩口子的種,倒和他是一類人。

  這兩兄弟等在這裡,是要跟他通氣的,但陳希亮已經問明白案情,自然不願多費口舌,朝兩人點點頭,單說一句道:「我兒在哪?」

  「二叔,在後院柴房。」陳愉恭聲答道。

  陳希亮便徑直朝後院走去,他必須得先看到,兒子的狀況才能放心。

  宅中除了陳家人,只有兩個丫鬟老媽子,見他手裡着哨棒,哪敢上前阻攔。

  徑入後宅,到了緊鎖的柴房門前,陳希亮掄圓了哨棒,猛地就是一下,門上銅鎖應聲而落。

  這叫兩個侄兒並從正屋中探頭的陳希世都嚇一跳,他們何曾見過他這暴力的一面。

  陳希亮推開柴房,便看到自己的三個兒子,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神態驚慌的蜷在那裡,眼淚刷得就下來了。

  其實三郎正摟着倆弟弟在睡覺,兄弟三個被陳希亮那一下嚇一跳而已。

  「爹爹……」看清來人,小六郎和黑五郎便嚎啕大哭着撲到對方懷裡,倒叫三郎好生尷尬。

第10章

人要有文化

  緊緊抱着骨瘦如柴的兩個兒子,陳希亮卻望向了瑟縮在角落的三郎……當然,這是以他的視角,其實陳三郎是因要給兩個弟弟當床,才不得不靠在角落的。

  但在做父親的看來,這是闖了禍的兒子,畏懼自己的表現。他心中一酸,把兩個小兒子挪到左臂,空出右臂道:「三郎,過來爹爹這……」

  『不要了吧……』陳三郎一陣惡寒,不抱緊了胳膊。雖然真把五郎六郎當成自己的弟弟,可他還接受不了,又冒出這麼個爹啊。

  「過來吧,爹爹不怪你……」陳希亮見狀,卻更加憐惜了。

  『靠,沒辦法了,忍一忍吧。』既然把自己當成三郎,那就得敬業啊,他心中默念着:『我是陳三郎,我是陳三郎……』一邊進行自我催眠,一邊慢騰騰湊過去。

  陳希亮一直懸着右臂,都快酸得舉不住了,才把三郎等來,便將其緊緊摟在懷裡。

  陳三郎登時一身雞皮疙瘩,脊背發涼,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竟被個男人抱了,呃,還這麼緊……』脊背不繃得緊緊的。

  感到了兒子的不安,陳希亮依然自以,他是在恐懼,便輕輕拍着他的背道:「不要擔心,爹爹回來了。」

  雖然渾身不自在,陳三郎還是心中一暖,天知道這些日,他有多無助,多盼着有個神仙能救救自己啊。

  父子溫情了一會兒,陳希亮便抱着六郎,帶着三郎和五郎,大步向正房走去。

  正房裡,陳希世和侯氏一坐一躺,他們兩個兒子,也被勒令站在左右鎮場。夫妻倆滿臉怒氣,望着走進來的父子四人。

  陳希亮將六郎放在地上,朝哥嫂深深作揖道:「大哥嫂嫂,小弟回來了。」

  兩人不理他,別過頭去,做憤怒狀。

  陳希亮也不以意,起身沉聲道:「想不到才是十多天,就發生了這麼多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都怪我不該光顧着舉業,疏忽了做父親的責任。都怪我平時太忍讓,以至於讓人以可欺……」

  兩公母聽他說前半句還算順耳,但等說到後半段,就覺着無比刺耳了。讀書人罵人不帶髒字,分明是在罵他們毫無親情、欺凌幼兒、喪盡天良了。

  這下侯氏忍不住了,她當即火力全開道:「以二哥是個斯文人,誰知竟教出一些偷雞摸狗、毆殺尊長的孽障來!我等礙着一家人的臉面,沒有把他們送官,道你該回來給他們教訓,向我這險些死掉的嫂嫂賠不是。誰知你卻氣勢洶洶殺進來,不禁毫無愧意,反而倒打一耙。我算看明白了,有其父才有其子,小崽子孽障,根子就在你這個當爹的身上。」說着『哎呦呦』呻吟起來道:「沒什麼好說的,要報官,要報官了……」

  這婆娘一番夾槍帶棒端是厲害,顯然早就打過腹稿數遍了,最後又拋出殺手鐧道:「別以我們不識幾個字,就不知道大宋律例中,毆及謀殺祖父母、祖母、叔伯父母,是十惡不赦的重罪!」

  這句話讓陳三郎心裡掀起驚濤駭浪,他可沒想過,竟會是這麼嚴重的後果……比那些僱工說得還要可怕。他不知道,這也是大伯兩口子,臨陣磨槍的結果。

  三郎不偷眼去瞧陳希亮,見對方沒有流露出意外的表情,顯然對有一定層次的人來說,這是個常識。他心中不禁哀嘆:『不懂法不行啊,這回要是能過去,定然先找大宋刑律背熟了……』但現在,卻是束手無策,只有靠這個便宜老子了。

  要給力呀,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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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嫂嫂說的不錯,大宋刑律中,確實有『惡逆』一條。」只見陳希亮一掃平日的沉默寡言,冷冷笑道:「但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宋以德立國,立刑不在罰,而在於教化遷善。故而有『三縱』、『三宥』之慎刑條例。」

  侯氏懵了,她哪懂什麼大宋刑法?方才說的那條罪名,都是陳希世一字一句教的,現在聽說,還有什麼『縱宥慎刑』,自是兩眼一抹黑。

  陳希世也沉吟不語,《宋刑統》條文如海,除了老二那種要應試的,沒事兒誰去細鑽研?

  「所謂『三縱』是指老耄、幼弱、愚蠢犯罪,因考慮其行能力,或免或減其罪。『三宥』是指不識、遺忘、過失犯罪,因這類屬於非故意犯罪,故減輕其刑。」正是因知道此事的嚴重性,陳希亮才會連夜趕回來。一邊趕路,他一邊心裡勾當着如何三郎脫罪……他自然考慮過,是不是放低姿態,求侯氏放過自家三郎,但不讓她斷了狀告三郎的心思,日後總是個隱患。

  反覆思量,他還是決定以強硬的姿態回擊,叫侯氏知道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好處。於是打好的腹稿琅琅而出道:「我朝規定,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篤疾者,不加拷訊,流罪以下可以贖罪;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者,犯大逆、殺人等死罪可以上請減免,一般的盜或傷人也可以罰金贖罪。」

  「我家三郎出生於景佑三年酉月,滿打滿算九歲零七個月,自然符合十歲以下減免條例;十歲以下的孩子,懂什麼大宋律例,知道什麼惡逆之罪?自然也符合無知犯罪減免範疇。」陳希亮言辭振振道:「雖然同是『惡逆』,但『毆擊尊長』,自然要比『謀殺尊長』要輕得多,只是判刺配充軍。且到得公堂上,我自會奏請減免。大令必須我上奏朝廷,當今官家乃是千古難逢的仁君,到時候必會寬宥我兒!」陳希亮大言不慚道。

  「你怎麼知道官家會寬宥?」陳希世終於忍不住出聲道。

  「因我兒有情有可原!」陳希亮一字一句道。

  「情有可原,笑話!」侯氏氣哼哼道:「說破大天,他也占不着理!」

  「你先把我的小兒子打得口鼻冒血,又把我的三兒子打昏,難道做哥哥的就要在一邊看這麼?」陳希亮的臉色也陰沉下來。

  「我那是要教訓六郎,你兩個兒子就上來打我,我不過打了一巴掌、推了一下,誰知道你家小子那麼不禁打。」侯氏振振有詞道:「就算打了又怎樣,他們爹娘不在身邊,我這個伯母就有管教的責任!」

  「他們犯了什麼錯,需要你管教!」陳希亮目光陰冷道。

  「偷雞摸狗,這可不是小事兒吧?」侯氏振振有詞道:「小時偷雞,大時偷銀,我能不管麼?」

  「不可能,我的兒子,絕對不會偷雞摸狗!」陳希亮斷然道。

  「還睜眼瞎說!」侯氏怒道:「我打鳴的公雞被他們偷着吃了,我可是從你小六身上,搜出鐵證來的,問問他們,有沒有這麼回事兒?!」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陳希亮悲憤的笑起來道:「吃自家的雞,怎麼能叫偷呢?」

  「那是我的雞!」侯氏怒氣衝天道。

  「請問嫂嫂,我們什麼時候分家了?」陳希亮冷冰冰道。

  「這……」侯氏登時被掐住了脖子。

  「沒分家的話,陳家的物事,都是先考先妣留下的,不知到底是姓陳還是姓侯?」陳希亮吐出長長一口悶氣道。

  『帥……』陳三郎不禁暗暗擊節叫好。看來對這位不負責任的便宜老爹,要重新評價了。

  「不告而取就是偷!」陳氏語塞,陳希世只好親自上陣。

  「什麼不告而取!是因告了也取不着!」陳希亮猛地一拍桌子道:「請你們告訴我,什麼我的兒子,會被趕到那間窩棚里,他們是野貓野狗麼?請你們告訴我,什麼我的兒子,還不到十歲就要承擔繁重的勞役,稍有閃失,就不給飯吃!他們是你們的奴隸麼?請你們告訴我,什麼我的兒子掉到水裡,你們非但不給醫治,還數日不給他們飯吃,難道他們是你們的仇人麼?」

  「這些問題你們不回答,卻要糾纏於我兒吃了自家的一隻雞,」陳希亮氣極反笑道:「你們不嫌丟人,我都替你們害臊!還問我官家何會寬宥我兒,你們果然是腦瘋了!」

  這下陳希世也張口結舌了。

  陳希亮這才重重一嘆,放緩語氣道:「大哥,我們是一奶同胞,同氣連枝。就算做不到對從子視如己出,也不至於如此虐待吧?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明說吧。」

第11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

  堂屋中餘音繞樑,陳希世夫妻卻半晌沒回應。

  究其原因,無外乎陳老二這次回來,表現的太出人意料了。在哥嫂的印象中,他素來是不爭不搶,百般忍讓的悶面瓜,哪有這般鋒芒畢露的光景?

  愚夫愚婦不明白,君子能容人不能忍,但亦有所不能忍。之前他們對陳希亮再不好,他都可以容忍,因他覺着,自己年近而立還在吃白飯,順便吃些白眼實屬正常。但這次,他的兒子遭到虐待,其中一個更有刺配充軍的危險,大大超過了他的底線,所以才會崢嶸畢露。

  其實陳希世兩公母,也不欲把事情鬧到官府,大宋朝講的是『慈孝』,慈孝慈孝,先慈而後孝。兩公母自忖鬧將起來,忒也承受不起風言風語,所以只想拿偌大的罪名壓住老二,好謀奪家產。

  現在繞了一圈,好似又回到正軌,但形勢已然逆轉,陳老二搶去了主動權。

  兩公母能直接說『俺們想分家麼』?半晌,陳希世才憋出一句道:「過去的事情,莫要再了。怎麼說,也是家醜,家醜不可外揚。休要再了……」陳老大這輩子連成都都沒去過,聽到可能會鬧到官家那兒,不打起了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