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7章

三戒大師

  「那也不能這樣算了。」侯氏也光剩下嘴硬了。

  在陳三郎看來,現在是『宜將剩勇追窮寇』的大好時機,依着他的性子,肯定要趁機揚眉吐氣,至少也得把劣勢徹底扳回才行。

  然而陳希亮卻沒有,他只是淡淡道:「大哥畫出個道道來吧,小弟接着就是。」竟然一下把主動權拱手相讓,叫三郎大感意外。

  「鬧成這樣,怎麼搭夥過日子?」陳希世一臉愁苦道:「我看還是分了吧。」

  「分家……」陳希亮有些憂鬱地抬頭望望,中堂掛着他曾祖父曾祖母的畫像,終是微微闔眼道:「但憑哥哥主張。」

  陳希世已然氣短,再想起勢就不可能了,他嘆口氣道:「既然如此,我就先粗粗定個大略,改日相約到官府,把契約簽了便是。二哥別以我圖謀什麼,只是鬧到官府麵皮受損,好言好語分了罷。」

  「正當如此。」陳希亮點點頭。

  「放心,我定會公允,不教你吃虧。」說完便讓兒子拿來家產賬冊,卻不打開道:「咱們陳家遷徙至此已有四代,世代以燒炭生,經年累月,積下這一棟祖宅,一個炭場,一片竹林。原先還有些薄田,但這幾年,家裡四個念書的,開銷太大,早已賣磬,叫你們花銷了。前些日子,慮着你們花錢的日子還長,把竹林也賣了。」頓一下,一臉惋惜道:「那可是十里八鄉最好的一片竹林,出產最頂級的竹炭,換了三十萬錢。這三十萬錢,你們父子花銷,甚至將來你家小子再念書,也是足夠的。」

  陳希亮點點頭。宋代的經濟水平,與後世九十年代末相當,一文錢的購買力,等於那時候的一元錢。

  「這三塊,就是咱們陳家所有的財產了。我是長房,自然要繼承祖屋。」陳希世道:「至於炭場,你個讀書人,不聞窗外事。這些年官府加征『西夏錢』,生意大不如前了,幾乎就是不賺錢。要不也不會把竹林賣了。」

  「既然如此,把炭場給我吧。」陳希亮終於忍不住擠兌一句道。

  「呃,你讀了半輩子書,哪懂什麼燒炭賣炭,你知道牙行的門朝哪開麼?你哥哥我沒別的事,只能守着這片產業。而你呢,馬上還要去京城赴考,高中後就是官老爺了,幹這一行豈不掉價?」陳希世道:「所以你還是拿那三十萬錢,多省心利索啊。」

  說完,他便忐忑的望着陳希亮,希望自己破綻百出、強詞奪理的說辭,能把這個『書呆子』矇混過去……只是現在看來,人家也不是什麼呆子,這叫他未免惴惴。

  他沒注意的是,自己的兒子陳大郎呲牙裂嘴,朝着陳希亮使勁搖頭。

  「可以……」陳希亮卻視若無睹,沉吟半晌,一口答應下來。

  「別……」陳希世兩公母還沒來得及說話,陳大郎陳愉便忍不住道:「爹爹,你們不能這麼坑二叔,那根不是三十萬錢,而是……」

  「你住口!」陳希世一肚子邪火正沒處發,站起身來一巴掌,打在了陳愉的臉上,暴喝道:「給我滾出去!」

  陳愉不敢違逆父親,捂着臉往外走,待到了陳希亮身前,還是壓低聲音丟下一句:「都是欠條……」

  「你這個吃裡爬外的狗東西!」陳希世顏面掃地,狠狠丟出茶盅,砸在陳愉背上,氣急敗壞道:「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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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堂中,讓陳大郎這一攪和,徹底陷入了僵局。

  沉默半晌,陳希世乾脆耍無賴道:「反正就這三十萬欠條了,別的一個子都沒有。」

  陳三郎瞪大眼睛,他見過無恥的,還真沒見過這麼無恥的。

  「我已經說過了。」陳希亮面如古井不波道:「可以。」

  陳三郎的眼睛更大了,心說明知道是坑還往裡跳,這也太太、太那啥了吧……然而陳希亮的下一句話,讓他的心猛地揪成一團。只聽其緩緩道:「不過契約之外,你們要立一份字據,保證今日之事,一個字不得再,否則炭場、祖屋,以及一切家產,全都歸我。」

  陳希世兩公母,快速對下眼神,都從對方眼裡看到驚喜……他們以,老二肯定要據理力爭,多分些家產,誰知他竟明知是白條,仍滿口答應下來,這真是天下一號大傻瓜啊。至於額外的那份字據,立就立,來就是一樁家醜,誰還願意搞得天下皆知不成?

  他們擔心陳希亮會反悔,馬上讓四郎取來筆墨紙硯,立好一份契約、一份保證,雙方簽字畫押,只等來日去縣衙備案,便可完成分家。

  小心捧着墨跡未乾的契約,陳希世笑開了花,故作大度道:「二哥去收拾收拾吧,日後分家過日子,需要的事物多着呢。」

  陳希亮點點頭,把那份保證輕輕吹乾墨跡,小心收入袖中,朝哥嫂一拱手,便抱起六郎,帶着三郎和五郎轉身出了正堂。

  來到原屬於他的跨院,便見到紅腫着臉的大郎。

  陳希亮關切道:「大郎,你沒事兒吧。」

  「我沒事兒,二叔,」陳愉急切道:「最後怎麼辦的?」

  陳希亮將手中那份契約,遞給了陳愉,抱着兒子推開房門。

  陳愉展開那契約一看,登時傻了眼,追進去道:「二叔,你怎麼還是要了欠條……」

  「……」陳希亮一邊將書架上的書裝箱,一邊淡淡道:「這三十萬錢,就算是給三郎買個清白吧。」

  陳愉有些愣神,他才十五歲,還不明白人世間的險惡。但陳三郎卻已經明白了……那兩公母如此視財如命,了獨吞家產,能不惜置親生侄兒於死地。如果靠一時言語上的上風,固然可以不讓他們占到便宜,但事後緩過勁兒,必然心氣難平,萬一生出事端,可就麻煩了。

  陳三郎雖然對這個世界了解的不多,但他靠着對人情世故的理解,還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還記得那侯氏丟了雞,懷疑是劉猴子偷了時,那劉猴子登時急了眼,說:『我是良人,怎麼可能偷你雞呢?』

  只要生活在大宋朝的人,就沒有不知道『良人』身份的重要性——賃屋、開店、上學、遠行……更不要說考科舉了,只要是正經勾當,都需要身家清白。有過案底,或者風評不好的人,鄰里是不會具保的……因你將來犯了事兒,保人們是要擔責任的。

  沒有個良人的身份,要麼去當兵,要麼就是從事『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的賤業,總之,這輩子算是徹底毀了。

  其實一踏進門,陳希亮就做好了遭受不公的準備,他之前的立威,也不是了多分家產,而是讓哥嫂明悟,自己不是個好欺負的軟蛋,被惹急了,一樣是要咬人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了讓三郎,不要輸在人生的起點上……陳家的家業何止百萬錢?陳希亮卻眼都不眨的拱手相讓,只是給自己兒子,買一個清白……

  這一刻,陳三郎還不甚明白陳希亮的深意,但他已經被對方的無私父愛深深感動了。就算對方不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陳三郎。可既然取代了人家的兒子,就得……當好這個兒子罷……

  陳三郎深深低下頭,掩住眼裡的淚水,跪在了陳希亮的面前。

  「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陳希亮卻沉聲喝道:「給我頂天立地的站着!」

第12章

我們宋朝不下跪

  面對陳希亮的喝止,陳三郎有些錯愕,他在感動歉疚之下,克服了老大的心理障礙,才進入三郎的角色……在他看來,古人在父母面前表示懺悔的時候,是肯定要下跪的。

如果不下跪,站着說『我錯了』,估計就跟後世吹着口哨跟老爹說『爺們生啥氣?』一樣,會被打扁的吧。

  可啥陳希亮的反應如此強烈?就好像自己丟了大人似的,難道在古代不下跪麼?電視劇上不就是這麼演的麼?救命啊,我怎麼跟個白痴似的……上輩子從小被誇到大的陳三哥,找塊豆腐撞死的心都有了。

  其實也不怪他,因電視劇導演們也不知道,中國人在宋朝,是不跪的。

  宋朝以前有跪,但古人『席地而坐』,就是跪坐,又叫正坐,這是一種雙膝着地的坐姿。從先秦到五代,跪都是一種坐禮,對坐時表示感激、敬意,行跪禮,如站立時行揖禮。

  但那時相互叩拜是對等的,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君王與百官也平等,都採用跪坐姿勢見面,只分主次、並不分高下。除非祭拜天地祖宗,才是單方面的拜叩,那也是因,天地和死人是無法還禮的。

  到了宋朝,高腿坐具凳子椅子,徹底取代了矮腿坐具,正坐廢棄,作正坐的副產品『跪禮』,也變了味道,使相互叩拜的禮節出現了不對稱。坐者高高在上,跪者五體投地,俯於坐者腳下。在宋朝人看來,這充滿了屈辱的意味。除了拜祭祖先、天地,只有投降、認罪的時候才會用。

  什麼人才跪?奴隸和罪犯!對於普通人,天地君親師,只用跪到第二位,就是見了君主……宋朝人親切的稱『官家』……也是只需要作揖即可。後面的親與師更不用說……

  至於中國人什麼時候有了跪下禮呢?要誠摯感謝,蒙元那位耶律楚材的發明。蒙古人原尊卑觀念比較淡薄,這位天才的耶律大哥,決定用跪禮來修正這一點。窩闊台登基,他對察合台說:「你雖然是大汗的哥哥,但是從地位上講,你是臣子,應當對大汗行跪拜禮。你帶頭下跪了,就沒有人敢不拜。」於是,察合台就率領蒙古各部向大汗窩闊台行雙膝跪拜大禮。從此,跪拜在蒙元一發而不可收,從中國原最莊重的謝禮變成見面禮,越跪越多,動輒便跪,見到級別高一點的就要跪,跪軟了膝蓋,跪斷了風骨、跪軟了氣節……

  所謂『崖山之後無中國』,跪禮的濫觴是最重要的一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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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但他很快意識到,如果這種情況下,對自己的父親都不用下跪,估計以後,很少有場合要下跪了。可能就是給皇帝跪跪?靠,國家主席哎,好遙遠啊,三郎覺着自己這輩子,都不大可能見到皇帝的。

  無論如何,不用動不動就下跪,這讓他對這個萬惡的舊社會,陡然多許多好感。

  好處是錯有錯着,陳希亮被他給震驚了,以這孩子已經在靈魂深處,認識到自身的錯誤了,竟然用認罪的姿態跟自己懺悔。

  君子教子有七不責,所謂『對眾不責、愧悔不責、暮夜不責、飲食不責、歡慶不責、悲憂不責、疾病不責』。他是打算,回頭嚴厲訓斥一下這無法無天的小子,這下當然要改變方式,換上溫和的語氣道:「三郎記住,人一生不斷犯錯,但有些錯誤是絕對不能犯的。犯一次,一生就徹底毀了。」

  陳三郎誠心受教。

  邊上的小六郎認真聽着,仰頭望向父親道:「那什麼錯可以不斷犯?」

  「什麼錯,都不能不斷犯。」陳希亮慈愛的摸摸六郎的腦袋,柔聲道:「聖人云,過而不改,是過矣。記住了麼?」

  「嗯,記住了,我每樣錯只犯一次。」六郎奶聲奶氣道。

  「臭小子,將來肯定是個淘氣包。」陳希亮哈哈笑起來,心裡鬱悶也減輕不少。

  中午時分,二郎回來了,見到三弟弟面黃肌瘦的樣子,自然難免落淚。

  「什麼話路上說,去找輛大車來。」陳希亮已經把要帶走的物事打包,其中除了孩子們的衣物,就是書籍,只有很少的一點日常用品。但畢竟是搬家,也想當沉重了。

  陳忱趕緊和大郎出去,不一會兒推了輛板車回來,三人七手八腳將包裹箱籠裝上車,三郎想幫把手,卻沒人用他……父兄都把他當成小孩子了,這讓他分外不適應。

  初來的時候,雖然發現身體是十歲的,但那時有兩個更小的孩子,需要自己去保護,因此他還覺着自己是大人。現在父兄都回來了,他也成了被保護的對象,終於感到心理的落差了……這種感覺充滿了被無視的沮喪和無力感,真讓人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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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陳家之前,陳希亮帶着四個兒子,到祖宗牌位前上香,三郎這次學精了,見二郎跪,自己才跪,二郎幹啥,他就幹啥,總算沒出紕漏。

  跪在祖先牌位前,擎起一炷香,陳希亮的眼淚,刷的下來了。只聽他嘶聲道:「大宋慶曆五年三月壬寅。不肖男希亮,攜不肖孫忱、恪、恂、慥,奏告列祖之尊靈:『吾等生於斯土、長於斯土,當每日奉先靈於祠中。如今背井離鄉,日夜不得見我祖,佳節不得祀我宗。此舉大背人情,實乃情不得已,乞我祖宗寬宥……」說到這,陳希亮已經潸然淚下,陳三郎沒法理解這種情緒,但能從另一個角度理解……這應該是一個挺重要的權力,現在被剝奪了,心裡自然難受。

  「不肖男今日立誓,自我陳希亮始,子孫不成功業不還鄉里!」一走神,他錯過了陳希亮前面的話,但沒漏下最後最重要的內容:「何日文中進士,武刺史,何日認祖歸宗!」

  三郎沒來得及倒吸冷氣,這時二郎開始重複父親的誓言,他說一句兄弟們便跟一句,就連最小的六郎,也是一臉的肅穆,渾沒有平時的嬌憨。

  帶着孩子們在祖宗靈前立誓後,陳希亮便轉身出去,顫巍巍的推上大車離開,不再看自己的祖宅一眼。

  正堂中,陳希世透過虛掩的屋門,目睹了方才發生的一切,一直瞧不見人影,才鬱郁轉回,自言自語道:「將來老二要是萬一發達了,如何面對才好?」

  「發達,呸……」侯氏依舊包的像個粽子,一臉不屑道:「我聽人說,中官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們陳家往上數八輩子,出過一個官人麼?」

  「瞎說,我請先生專門看過。」陳希世最討厭她這種無差別攻擊道:「我陳家的風水好極了,這一代是要出大官人的。」

  「那你還攆他走?」侯氏最是相信這些東西。

  「廢話,我兒子也讀書!」陳希世終於說出最隱秘的心思:「你聽誰說,誰家能連出兩個官人來着?萬一他要是中了,大郎怎麼辦?把他們一家攆走,大郎不成還有四郎,總能落到咱們頭上。」

  「真高明!」侯氏終於服了她男人,實在是太老謀深算了。她哼哼唧唧道:「要是陳家能出官人,也得是我兒子。你看大郎和四郎,一個個都是方面大耳的福相。哪像老二那一門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說着又想起一事,擔憂道:「你確定他們走了,陳家的風脈就是我們的?」

  「笨蛋,他們父子五人,身無長技,就抱着一摞換不回錢的欠條,不餓死就不錯了,還想着科場,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

  「真是厲害啊……」侯氏讚不絕口,她對自家男人徹底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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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郎和四郎相送下,陳希亮父子五人,登上了一艘往樂山去的貨船,這船當晚會在青神縣城過夜,那也是他們父子的目的地。

  船隻駛離了石灣村,看了最後一眼故鄉草木,陳希亮垂下了眼皮,躺在艙里酣睡起來,一天一夜沒合眼,還趕路搬家,他實在累壞了。

  他的四個兒子,二郎哄着六郎玩,五郎則安靜的陪在三郎身邊,因他發現,三哥比平時沉默了太多……

  陳三郎陳恪定定望着遠去的竹海,心裡一點都不好過。現如今他已經覺悟,自己應該算是穿越了?可什麼別人一穿越,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好像開了作弊器一樣無敵。自己上輩子,除了有時衝動,也不比任何人差啊,怎麼回到大宋朝,卻顯得這麼無知、沒用、白痴呢?

  這才幾天啊,就險些被刺配充軍,還得靠個便宜爹爹,捨去身家來救。這次算是躲過一劫,那麼下次呢?下次連這個爹也無能力了吧……

  前路迷茫,陳三郎愁腸百結。日暮西山,青神縣城就在眼前了。

第13章

青神縣

  好在三郎就是個樂天派。

一路上碧竹倒影,水鳥起舞,風景端的優美。他躺在甲板上,聽着船底潺潺的水聲,望着高天上變幻的流雲,很快把情緒調整過來。

  人總得往前看,既然別無選擇,就要想方設法讓自己變得更好。

  既然對這個世界一片茫然,不如先做個『思臥特』分析吧。想到這,三郎起身撿起塊木炭,在甲板上劃了個十字。在四個區間內,各寫了一個拉丁字母。

  第一個代表優勢,第二個代表缺點,第三個代表機會,第四個代表威脅。

  先填優勢吧,自己脆弱的小心靈,太需要安慰了。陳三郎想一想,寫下了個『知識』……怕被人看懂,他用的是英文。

  便宜老爹什麼把那兩公母震得一愣一愣,無它,知識就是力量。現在這年代的知識叫知識,難道來自那個信息大爆炸時代的知識,就不叫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