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 第9章

三戒大師

  約好明日一早到縣衙立契,邱老兒拿着錢走了,出門後望着終於租出去的宅院,心裡一直弄不明白……我這房子,真有那麼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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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了一天疲累壞了,陳希亮和孩子們草草吃些乾糧,讓二郎和三郎,把床鋪草草一收拾,鋪上鋪蓋。他則打了水,讓兒子洗刷洗刷,一家人便睡了。

  待父親的鼾聲起來,二郎陳忱輕聲對身邊的陳恪道:「睡了麼?」

  「沒。」陳恪輕聲道。

  「你怎麼敢殺價那麼狠?」陳忱小聲道:「不怕那老丈翻臉走掉?」

  「怕什麼?他的房子要是租的出去,哪還用這樣迫不及待?」陳恪輕聲解釋道:「而他明知道破房子不好租,還要連哄帶騙往外租,只能說明,在他心裡修葺房屋的費用,要比一年的租房收入還高。結果越拖房子越破舊,越是沒人租,簡直成了他的心病……」

  陳忱有些明白了:「你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才能用那麼低的價錢拿下來。」

  「不錯。」陳恪點點頭,眼皮有些發沉道。

  「我們真要出錢修葺麼?」陳忱有些擔心道:「他不願意修,不正說明,修起來很貴麼?」

  「湊合湊合得了,還真給他大修啊?」陳恪笑笑道:「放心好了,要是一年之後,我們還住在這兒,那咱兄弟也就太失敗了……」說完打個哈欠道:「睡吧……

  「最後一個問題,」陳忱卻不依道:「你怎麼變得這麼厲害了?」

  「天知道……」陳恪含糊答一句,酣然入睡。

第15章

活在大宋

  當第一縷晨光照耀大地,一串清脆悅耳,穿透力極強的鐵牌敲擊聲,迴響在青神縣城的巷陌里,一邊還伴隨洪亮的宣唱聲:「卯時已至,晨光熹微,白日晴明,江邊有霾。

早晚天涼,需備袷衣……」

  陳恪被這聲音喚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什麼,竟然是天氣預報!這萬惡的舊社會,也太太太人性化了吧。

  陳希亮已經起來了,從外面打水進來,叫兒子們下地洗臉漱口,然後出去吃早點……

  所謂『民以食天』,天一亮,人就要肚子發愁了。

  宋朝人極會享受,城鎮居民很少開火。尤其是早餐,基上都是臨近的早點鋪應,粥飯點心,葷素小吃,豐儉人。除了早點外,還應茶水和二陳湯。如果你再懶點兒,連洗麵湯……也就是洗臉水,都可以給你過來。大概這就是最早的『籠袖驕民』了。

  雖然肯定不如自己動手划算,但宋人很少算這個經濟賬。哪怕像陳希亮這樣拖家帶口的窮書生,也覺着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當然,他們家初來乍到,還沒跟飯館定上點,所以只能出去吃。

  聽說早晨要出去吃,五郎六郎都歡欣雀躍,唯有三郎陳恪道:「那多費錢啊……」

  「真懂事,不過日子不是從嘴裡過出來的。」陳希亮摸摸他的頭,笑道:「多少天沒好生用一頓了,快走吧。」

  簡單梳洗之後,父子五人出了門。這時候,縣城還算安靜,那自五更就響起的油餅店、胡餅店的擀劑、翻拍聲聽着分外清晰,也讓兄弟幾個更餓了。

  街面上,已經有趕生活的經紀行販、送吃食的飯店夥計,推着車、挑着擔穿梭巷陌。陳希亮找個挑着吃食擔子的小二哥,問明了他家店面的方向,便帶着兒子們,找到那家挑着個大大的『食』字幌子的早點鋪子。

  這家早點鋪開在臨大街的吊腳樓下,這些大街上的吊腳樓,都是前店後院的,許多人租下來商住兩用,甚至直接就是業主,利用位置優勢開起了買賣。

  店面不大,只有五張桌子,但看流水價出來的食盒,便知道人家是以外賣主的,當然也歡迎上門的食客。見有客人到,夥計笑容可掬的招呼道:「客官頭次來用早點吧。家有各色吃食、多樣湯水!」

  「有勞小二哥了。」陳希亮帶着四個兒子入到裡面,圍着一副柏木桌凳坐下。這年月,管掌柜叫大哥,管夥計叫二哥……

  「客官看着面生,像是頭次來啊。」那小二端上免費的米粥,客氣的打着招呼。

  「昨日才搬到這裡。」

  「恭賀喬遷之喜了。」小二笑着抱拳,說着一指櫃檯後的一排竹牌子道:「店最擅長做餅,不過後五樣早晨欠奉。客官看要用些什麼?」

  陳家父子順着他所指,便見每個牌子上都寫着不同的餅,每樣都明碼標價……什麼燒餅、湯餅、炊餅、環餅、糖餅、酥餅,足以七八樣,也有不叫餅的,比如饅頭、扁食、雲吞……

  陳恪調動三郎的記憶,才恍然大悟,原來在宋代,餅並非僅指經過燒烤加工而成的圓形食品。凡是用麵粉做成的食品,都可叫餅。後世所說的餅,在這會兒叫『燒餅』。湯餅就是面片湯;炊餅原叫蒸餅,了避當今官家的諱,才改稱『炊餅』,其實就是籠中蒸成的饅頭。至於這時候的饅頭,其實是有餡的包子……

  陳希亮點了五碗湯餅,一籠饅頭,怕不夠,還叫上了五個炊餅。誰知幾乎眨眼之間,就不剩什麼了……孩子們是餓極了、也饞極了,那叫個風捲殘雲,片甲不留!像陳恪,到這世上就沒吃過正經東西,現在感覺自己能吃下一頭牛。五郎比他還饑渴,二郎好幾天沒正經吃東西,就連小六郎也使勁往嘴裡塞,好像下頓沒得吃似的。

  「慢點吃,別噎着,再點就是了。」陳希亮心疼的鼻頭髮酸,趕緊叫點餐。最後又上了五籠饅頭,三碗湯餅,十個炊餅,才將將填飽小子們的肚子。

  「承蒙關照,五十二文,客觀頭一次來,掌柜的說了,給算五十文。」夥計笑容可掬的報賬道。

  「多謝多謝。」陳希亮一邊掏錢一邊肉痛,半個月房租沒了……怪不得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呢,現在四個半大小子,豈不要吃死兩個老子?

  吃過飯,他叫二郎帶着三個弟弟先回去:「我去縣衙把契約辦好,你們兄弟幾個把家裡收拾一下,不許淘氣。」父子倆便在鋪子門口分開,陳希亮去和邱老兒匯合,陳忱則領着弟弟們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已是朝陽高掛,街面上熱鬧多了。店鋪卸下了排門,掛上了幌子,亮出了自家的商品……紙店中的金紙銀紙被朝暉抹上光澤;幞頭鋪將擺滿各色帽子的長桌搬到街上;綢布店把一匹匹新花布擺上櫃檯;陶瓷鋪搬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陶罐瓷瓶;鐵匠鋪開始叮叮噹噹;成藥鋪里散發出三郎熟悉的香味……

  除此各色各樣的座商鋪子外,還有挑着擔、推着太平車,沿街叫賣的行商。有箍縛盤甑的、販油的、織草鞋的、弄蛇貨藥的、磨鏡的、鬻紙的、鬻香的、販鹽的、制通草花的、賣豬羊血羹的、賣花粉的、貨姜的、販鍋餅餌蓼的……

  強烈而生動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讓三郎徹底呆住了。到了這個世界有些日子,但他總是有一種強烈的疏離感,直到這一刻,看到這生機勃勃的一幕,發現自己也在這一幕中,他終於感覺到,自己是在生活,生活在大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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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好好逛逛,無奈家裡還有一堆活要干,兄弟幾個只好離開大街,回到他們的小院。

  一回去,兄弟幾個便對着這處破落屋子發呆——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就沒有不欠收拾的地方。實在不知該從何干起?

  「人工貴麼?」老爹不在,陳恪便不裝小孩兒了。既然父兄都缺乏生活經驗,自己得撐起這個家來。年齡是最大的障礙,但好在陳忱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反常。

  「什麼人工?」陳忱頓一下才反應過來道:「年前祖屋翻新,大伯請的瓦匠,說是一天要一百文呢。」

  「唉……」陳恪嘆口氣道:「一個月的房租啊。」

  「呃……」陳忱忍不住翻白眼道:「是你砍價太狠了吧。」

  「我們先打水洗地吧,祈禱最近莫下雨。」陳恪拍拍屁股起身,着桶去天井裡打水。

  等把屋裡屋外收拾差不多,陳希亮也回來了,他一手着個竹簍,裡面裝滿了秈米菜蔬,還有兩條巴掌長的小魚,用柳條穿了掛在簍邊。身後還有個短打扮的漢子,挑着兩籮筐鍋碗瓢盆、板凳菜板,手裡還拎着把菜刀……看來一頓早飯就把他吃慌了,決定自己在家開火。

  請那漢子將籮筐搬進東面的廚房,陳希亮便和他錢貨兩訖。那漢子道謝後,笑道:「官人是剛搬來的吧,我就住在前麵條街。」

  「原來是高鄰,快請裡面坐。」陳希亮已經將幾張板凳撒進了北屋的正房,勉強可以納客。

  「今日不了,還有店面要照看。」那漢子笑道:「等官人安頓下來,我約齊了左鄰右舍來道賀。」

  「歡迎歡迎。」陳希亮拱手道。

  送走了那漢子,陳希亮便挽起袖子,去廚房生火燒飯。曾赴京趕考的書生,山高路遠,不是總能碰到客棧。除了那些帶着書童、伙夫的富家子弟,都是要自己動手做飯的。

  當然陳希亮的廚藝水平,說起來有些糟蹋『廚藝』這倆字,也就僅限於把生的做成熟的。結果米飯糊了,炒菜苦了,就連做個湯,也跟刷鍋水似的……

  幹了一上午活,孩子們又餓了。一桌子飯菜,不管好吃歹吃,幾乎眨眼之間,全都亮了盤底。見他們把滿滿一桶米飯吃得乾乾淨淨,陳希亮又是一陣心驚肉跳,這是準備兩頓吃的米啊……

  看來過不了兩天,又要買米了,從沒當過家的陳希亮,一陣陣的頭疼。他是準備過些日子,再出去討債……討債這項高難度工作,真是想一想就怵頭。但今天交了房租,買了那些日用物事,便花去他一半的積蓄,現在看來,還是趕早不趕晚,明日就開始吧。

  孩子們收拾了碗筷後,陳希亮便讓他們坐好,語重心長道:「雖然家裡現在比較困難,但光陰不等人,你們的學業落下了,一輩子也補不回來。」說完從書箱中取出三書道:「三郎五郎六郎,你們已經荒廢一春了,一時也不能再浪費了。從明天開始,你們便用心溫書。」又轉向二郎道:「父這兩天事多,二郎你且延兩天回去,先替我看着弟弟們,不許他們偷懶。」

第16章

天生大廚

  「卯時已至,晨光微曦。

天色陰晦,出門帶傘……」

  第二天一早,帶天氣預報的叫醒服務如期而至,據說今天是個陰天,有可能下雨。但陳希亮在簡單吃了點粥以後,夾着傘出門去了。

  臨走前他給陳忱留下一百文,作兄弟四個飯錢……錢顯然給的有點多,但他更擔心孩子們吃不飽。

  自然還不忘囑咐陳忱,好好看弟弟們讀書,他晚上回來要檢查。

  他一走,陳恪便問二郎:「你看,能要回多少來?」「不知道……」陳忱已經習慣弟弟跟大人似的說話:「你覺得呢?」「我猜要不回仨核子倆棗來。」陳恪無聊的翻動着書道。「仨核子倆棗?」陳忱有些發愣,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道:「不至於吧。」「怎麼不至於,以大伯那操行,能要回來的賬,怎麼可能給我們?」陳恪撇着嘴道:「肯定都是些呆賬、爛帳……哦,就是要不回來的賬。」「未必吧。」陳忱拍他腦袋一下道:「爹爹能要回多少來,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要是背不出《孝經》,肯定是要挨打的!」

  「別打頭……」中午時分,外面天陰得更厲害,但雨還是沒下。

  背了一上午書的陳恪,站起來伸個懶腰道:「快十一點……呃,午時了吧?」

  「差不多,」陳忱也在看書,抬頭望望陳恪道:「出去吃飯吧?」

  「還是省省吧。」陳恪挽起袖子道:「我來做。」

  「你會做飯?」要不是樣子一模一樣,陳恪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自己弟弟了。

  「廢話。」陳恪給他個白眼道:「要不要學兩手?」

  「呃……要。」陳忱頷首起身,兩個弟弟也要跟着起來,卻被倆哥哥喝止道:「乖乖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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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午飯,終於下雨了,雖然不大,但細雨濛濛,很是煩人。天快黑的時候,陳希亮拖着疲憊的身體回來,陳忱迎上去,見父親一臉的陰沉,連問都不敢問,只是接過傘道:「爹,吃飯吧。」

  「哦……」陳希亮先是隨口應一聲,接着抬頭驚訝道:「你做的飯?」

  「我和三郎。」陳恪誠實道:「我打下手,三郎掌勺。」

  「你還會做飯?」陳希亮驚訝的望向三郎道。

  「三哥哥中午就做飯了。」陳恪還沒回答,小六郎便搶着說道:「還給我們烤過雞呢。」

  「唉,難你了,三郎。」陳希亮不禁歉疚起來,他想起那間窩棚後面,有爐有灶,便以還不到十歲的兒子,在那四十天裡,學會做飯了呢:「不過也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見他錯進錯出,陳恪也就樂得不解釋。

  陳希亮以,三郎就算會做飯,水平也一定在自己之下,他都做好跑廁所的準備了,誰知飯菜一端上來,看到那綠油油的幾乎保持了原貌,又帶一層誘人光澤的菜餚,他就知道,自己拍馬也趕不上的。

  三郎是個食不厭精的饕客,也有一手上佳的廚藝,但在這千年前的廚房……且可能是全縣最簡陋的廚房裡,也只能因陋就簡,用昨日買回來的食材,粗粗炒了四個青菜,做了一碗魚湯。

  在他的思維中,青菜自然是用炒,因其作料最簡單,唯油鹽而已。陳恪從昨日買的物事中,找到了一小罐植物油、一小包鹽……便信手炒了四個小菜、黃瓜、茭白、萵苣和芹菜。又將那兩條小魚細細煎了,加水熬成魚湯,最後加上鹽、撒上蔥花蒜末,一道簡單卻又香氣四溢的三郎魚湯便出鍋了。

  二郎所謂打下手,其實就是一直在燒火,看到三郎行雲流水的廚藝,覺着無比驚奇,見他將油鹽大把揮霍,又覺着肉痛難耐,幾次欲言又止。只是三郎一直在忙活,沒看到罷了。

  在兒子們的注視下,他夾一筷子黃瓜片,送入口中一嘗,頓覺又脆又嫩、清香滿齒,竟被感動的熱淚盈眶……這讓他想起在京城時,被富裕的同學請去大酒樓吃的炒菜,雖然各方面都有所不及,但考慮到出自一個十歲孩子的手,顯然已經是個奇蹟了。

  「爹爹,你咋哭了?」小六郎好奇的問道:「不好吃麼?」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陳希亮擦擦眼角,朝兒子們不好意思的笑道:「沒想到能嘗到汴梁的味道……父有些感慨了。」

  「呃……」三郎有些搞不懂,不就是炒了幾盤破青菜……而且油溫達不到,色澤、味道、口感都極其一般,怎麼便宜老爹跟吃了『黯然銷魂飯』似的?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子女做飯,父母如此幸福』?也不像啊,陳希亮似乎只是對菜品有感而發……想到中午,三個兄弟也是讚不絕口,說從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他覺着,這裡面一定有原因。

  調動深處的記憶,他驚訝的發現,在三郎生命的十年中,竟然一次炒菜都沒吃過。在三郎的印象中,做菜便是煮菜,因只用煮和燉的……

  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炒菜並不是自古就有的,在六朝以前基的烹飪方法和後世的歐洲差不多,直到宋朝才有炒菜,但在北宋,這被當作一種獨門絕技敝帚自珍,僅限於頂級的廚師掌握。或者說,誰會炒菜,就是最頂級的廚師,都被汴梁中的大酒樓、達官貴人們寶貝似的捧着……南渡以後,才慢慢在民間流傳開來。

  因宋代飲食的最高境界,講的是『色、香、味、形、名』俱全,但凡能跟這五項都沾邊的,便可稱名菜了。

  在所有烹飪方式中,無疑只有炒法能輕易實現前四項,而前四項有了,自然有無數騷人爭着奉送第五項。

  所以炒菜這門技術,就像所有頂尖的技藝,嚴守着傳男不傳女的信條,僅限於京城的廚師世家掌握,也許成都也有三兩個能炒菜,但像青神縣這樣的小地方,是決計不會有的。

  因此現代人到了宋朝,其實最理想的職業,就是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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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動了好半天,陳希亮才擦擦淚,問三郎道:「你怎麼會炒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