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門秀 - 第4章
Loeva(柳依華)
張氏黑着臉道:「若他當真無辜,?兒媳婦這般緊張是為了什麼?打死鴻哥兒奶娘就罷了,她本就有照顧不周的罪過,春草與此事何干?若是怕人誤會,只消把實情說清楚就好,不想讓人知道,也可以私下來說。春草一個丫頭,難道還會死咬着澤哥兒不放麼?她倒好,使人?住珍珠嫂的腳,又讓丫頭來騙走春草,她想做什麼?殺人滅口麼?!」
她立刻叫了另一個丫頭秋葉進屋下令:「去把?大奶奶請過來,我要問個清楚明白!」
秋葉應聲正要轉身離開,卻被米氏叫住,米氏回身走近張氏,壓低了聲量:「母親,咱們不是正想讓?兒媳婦幫忙做說客麼?」
張氏聽了,臉一板,不等她說什麼,趙焯就搶先駁回妻子:「休要胡言亂語!這等大事,豈能裝作不知道,還要利用此事反過來威脅?兒媳婦?此非君子所為!」
米氏咬咬唇,不說話了。張氏瞥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此事我自有分寸。」
秋葉把蔣氏請了過來,蔣氏進門,見趙焯與米氏都坐在一旁,心中訝異,再看春草就跪在地上,心下便是一驚,只是面上不動聲色,仿佛無事般向張氏行了禮。
張氏端坐上位,冷冷地看着她:「?大奶奶好城府,倒是裝得鎮定,昨兒還派了兩路大軍,一路?人,一路拐人,做得真是熟練啊,只不知你把人拐了去,是打算做什麼?!」
蔣氏一聽,就知道事情敗露了,心下暗恨。早知道如此,她絕不會打草驚蛇的,沒想到春草昨日因為小兒無知逃過一劫,被嚇了一嚇,居然就向張氏、趙焯與米氏說出了真相,如今她想要再掩飾什麼,卻是難上加難了。
蔣氏緩緩跪倒在地,低垂着頭,默然不語,只是眼圈微微紅了,不一會兒,就掉下眼淚來:「太夫人恕罪,孫媳婦也是不得已,實在是害怕……那是孫媳婦的親骨肉啊!」
張氏見她真情流露,不由得心軟了兩分:「到底是怎麼回事?真是澤哥兒做的?!」
蔣氏哽咽道:「孫媳婦實在不知道,當時屋裡只有澤哥兒在,他被嚇壞了,孫媳婦私下問他,他什麼都說不出來,過後就發起了高熱,還說胡話……病好了以後,卻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米氏忙問:「既如此,你為何要盯緊了春草不放?!」
蔣氏含淚看了她一眼,又看春草:「我何嘗想要趕盡殺絕?只是小錢氏見天地鬧,話里話外都是在說我故意害死鴻哥兒,說得連大爺也對我起了幾分疑心,索性搬到那賤人屋裡住着,絲毫沒給我留一點臉面!若真讓他們知道澤哥兒當時在那屋裡,只怕孩子就保不住了!我就這一個兒子,他才多大,能懂得什麼?興許他什麼都沒做呢?鴻哥兒還沒滿月,本來就病着,小錢氏丟下孩子不管,只顧着跟我歪纏,怎麼反而怪我對庶子照料不周了呢?庶出的又不只鴻哥兒一個,其他的我幾時虧待過?」
她低頭拭淚,緩了一緩才道:「我其實也不是存心要害了春草姑娘,只是想着,先把人拐去僻靜處,把話與她說清楚,若她答應再不告訴別人,我就賞她幾兩銀子,當作封口錢,若她不肯答應,我再想別的法子,大不了,趁着還未分家,把她一家子遠遠地賣了……」
聽起來似乎還不算是太過分的處置方式,張氏對這個孫媳婦雖有不滿,但面色已經緩和了很多,她嚴厲地指責對方:「這事兒一開始就是你錯了,小錢氏要鬧就讓她鬧去,孩子怎能交給她來照看?院裡侍候的丫頭婆子更不應該叫走。當時若有幾個人守着,澤哥兒能進鴻哥兒屋裡麼?」
蔣氏聽得連連點頭,可憐兮兮地認錯:「是孫媳婦魯莽了,因老姨奶奶過來了,吵鬧着說些惹人笑話的事,孫媳婦不好駁斥長輩,但若事事敬着順着,又怕從此叫下人小看了,因此只好把院子裡的人都趕走,只留下兩個心腹在屋裡侍候。澤哥兒原該在自己屋裡待着練字的,誰能想到他會跑出來呢?」
「你還是沒有誠心認錯!」張氏冷哼,「你還覺得是自己運氣不好,澤哥兒只是碰巧跑了出來,才會發生這等事,對不對?可你有沒有想過,但凡孩子身邊多幾個人跟着,還不會出這種事麼?!但凡你平日管教孩子時,多教他仁義孝悌,少讓他爭閒鬥氣,他還能幹出這等事?!你可知道,要是這事兒傳了出去,澤哥兒這輩子就毀了,別人才不會管他才多大年紀!」
一番話說得蔣氏淚流滿面,只有低頭信服的份了。她是真的後悔,就算院裡不留人,兒子身邊也要多留幾個啊!
也許是因為蔣氏態度還算不錯,張氏漸漸地消了氣,回想起整件事,趙澤病後已經忘了自己曾做過什麼,沒有人證物證,誰也說不清楚他是否真的殺了庶弟,繼續追究下去也無濟於事。她便告誡蔣氏:「澤哥兒心中戾氣太盛,這不是福氣,找個由頭,送他到廟裡沾沾佛香,讓他平日多抄寫些佛經,也好修心養性。否則他日後大了,再闖出大禍,你就未必能再護着他了。」
蔣氏臉色白了白,咬咬牙,順從地應「是」,然後臨走前又主動說:「侯爺想讓錢老姨奶奶與郡公爺合葬,多有不合規矩之處,孫媳婦聽說夫人心裡也不大讚同的,興許再進言幾句,夫人就勸得侯爺改主意了也未可知,老夫人且安心等待消息。」
這句話顯然是在暗示一種交易,她幫張氏母子做說客,張氏一家為她母子保守秘密,張氏不置可否,米氏卻是鬆了口氣,微笑着親自送她出了門,算是與她約定下了。
他們都不知道,蔣氏扶着紅綾的手走遠以後,整個人就軟了下來,紅綾連忙扶穩她:「奶奶,您不要緊吧?」
蔣氏拼盡全力直起身,咬牙道:「讓澤哥兒去廟裡?難不成要讓我兒子出家做和尚不成?!就為他殺了個賤種?真真是笑話!佛經這東西,抄得多了,就移了性情,我只有這一個兒子,怎能讓他被禍害了?你們既無情,就別怪我狠心!」
她回院看過兒子,就返回房間重新梳洗了一番,往臉上撲了點米分,看着沒有異狀了,才扶着紅綾去尋婆婆牛氏,提起錢老姨奶奶合葬之事,以及張氏母子回鄉守孝的事來。
牛氏有些詫異:「當初原是你說的,以送靈為由,把他們一家子送回老家去,天高皇帝遠,眼不見為淨,況且有孝道壓着,也無人會責怪侯爺虧待繼母與小兄弟,怎麼今日你又變卦了?」
蔣氏忙賠笑道:「母親誤會了,媳婦兒確實這麼說過,只是……侯爺這般大喇喇地將事情攤開來說,又有老姨奶奶的事,那邊怎麼可能會答應?真要鬧大了,對侯爺又有何好處?」
牛氏臉色放緩了些:「我何嘗不知?但總不能讓他們繼續待在京里吧?即便不相往來,想到也覺得膈應。」
蔣氏在心中暗暗鄙視公婆手段粗劣,面上卻笑道:「媳婦兒覺得,還是得尋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先哄得他們心甘情願上路再說,等到了老家……正如您說的,山高皇帝遠,即便鬧得大些,又有誰會為他們出頭呢?」
牛氏聽得舒心,含笑道:「哪有這麼容易?他們又不是沒錢,手下又有幾個使喚的人,即便回了老家,難道還不會回來麼?」
蔣氏湊近她耳邊,如此這般說了半日,牛氏心中更為舒爽:「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你這丫頭,也是個面慈心硬的,平日對那邊還算禮敬,真遇上事,倒是不會心軟。」
蔣氏低頭作溫順小心狀:「母親言重了,平日裡敬着他們,原是禮數,但媳婦兒絕不會忘了誰才是親人。」
「說得好。」牛氏滿意地點點頭,「既如此,一會兒我就打發人去請宗房大老爺,請他出面作說客,先把人哄離京城再說。」
蔣氏垂着頭,臉上帶着溫柔婉約的微笑,眼神卻透出一股冰寒之氣來。
第9章
說客上門
第二日一大早,趙璟一家子剛吃完早飯,丫頭就來報說,宗房煜大老爺過來了,求見張氏與趙焯。
張氏母子因錢老姨奶奶之故,與宗房向來不怎麼親近,又是長年在京中定居,宗房在奉賢老家,幾年才能見上一回,這次若不是郡公爺辦喪事,宗房煜大老爺也不會千里迢迢趕來京城,但他平日還是跟小長房那邊來往多些,極少來尋趙焯說話。因此他今日特地上門拜訪,張氏與趙焯都很是吃驚。
張氏囑咐兒媳:「把姐兒抱去她哥哥那裡,讓兄妹倆一處玩耍吧。」米氏應了,抱起趙璟就走,趙璟的乳母連忙跟上。趙璟心中十分不情願,眼巴巴地看着祖母,非常想要留下來旁聽。這些大人們說話基本不避諱她,她能聽到不少內幕呢,遇事也不至於抓瞎。
可惜張氏與趙焯的全副心神都在來訪的煜大老爺身上了,完全沒有接收到趙璟遞過來的脈脈秋波,她只能被母親無情地抱離了正房。
這是她穿越過來以後,第一次離開這間屋子。
之前透過窗子,她已經見過院子裡的情形了,但走出來後,才看到了整個格局。
這是建南侯府里一個稍嫌破舊的院子,地方倒是不小,整體並不是正規的一正二廂格局,北邊是正屋三間,東邊廂房兩間,帶一個小耳房,西邊卻是雜草叢生,種着一排樹,多時未經修剪,樹形長得有些不好看,在樹的一側,西邊靠近後方的位置,有兩間小房子,是下人住的地方。小房子後方就是圍牆,可以看見牆的另一邊,就是堆放雜物的庫房小樓以及下人聚居的排屋。
院中有石板鋪成的走道,走道外全是黃泥地,本來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張氏帶着兒子媳婦孫子孫女搬進來後,命人把院子稍加整理,將雜草除去,碎磚碎石揀走,地面掃乾淨,才勉強能夠見人。張氏又讓人把從前住處的幾盆心愛花草挪到正屋窗下的空地上,秋高氣爽,桂花開得正香,菊花也開始結苞,還有好幾種不知名的花卉爭相怒放,給這院子增添了幾分色彩。
米氏抱着趙璟要去的,就是東廂趙瑋的住處。她們走下台階,衝着走過來的煜大老爺低頭行了一禮,煜大老爺倒是一臉慈愛狀,還伸手摸了摸趙璟的小臉:「聽說前些日子病了一場,如今看着是大好了,真是郡公爺保佑。」米氏低頭不語,趙璟縮着脖子要躲開他的手,這位據說輩份上是堂伯父,看起來卻象是爺爺輩的老人,長得白白胖胖,手上皮膚光滑,連寫字的繭子都沒有,一看就知道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可他雙眼混濁,眼中也不見有真正的慈愛之情,讓人看了就不喜。
煜大老爺又不是真的要哄孩子喜歡,當然不在乎孩子躲不躲,他哈哈笑兩聲,就進屋去了。米氏皺着眉頭看他幾眼,抱着趙璟走進了東廂房。
趙瑋正在東炕窗下寫字,見母親抱着妹妹過來,非常開心,馬上就要跳下炕來,他的乳母卻不許:「哥兒這一頁的字還沒寫完呢,二老爺吩咐過的,要寫完才能玩耍。」
米氏一聽就有些不高興:「瑋哥兒何嘗偷懶來着?不過是知道禮數,見我帶着他妹妹來了,趕來見禮罷了。難不成你要教他對我這個母親視而不見麼?!」
乳母低頭退到一旁:「小的不敢,二太太言重了。」
米氏冷冷地哼了一聲,便把女兒放到炕上,與兒子隔炕桌而坐,然後柔聲笑道:「瑋哥兒繼續寫字吧,寫完了再陪妹妹耍。大姐兒也要乖乖聽話,別打攪哥哥做正事。」
趙璟一點一點地點着頭,米氏拿不準她到底是聽懂了還是無意為之,但也笑着摸摸她的頭:「好孩子。」
趙瑋非常興奮積極地寫着剩下的字,不一會兒就寫完了,吹乾了墨汁,趕緊拿到一旁放好,便爬到妹妹身邊來:「妹妹妹妹,你想玩什麼呢?」
趙璟哪有什麼想玩的?她又不是真正的一歲小孩,她撲到炕桌上,拉過上面的課本,見是《幼學瓊林》,就看了看小哥哥。趙瑋聰明地秒懂了妹妹的意思,笑眯眯地說:「妹妹想認字嗎?我教你!」他攤開了書本的第一頁,教她念上面的字:「卷一,天文。混沌初開,乾坤始奠……」
趙璟學得很認真,雖然她穿越前已經是大學本科畢業生了,但這個時代的文字都是繁體字,書面語都是文言文,靠她那點語文水平是混不好的,說不定還要被當成文盲,索性趁着年紀小,重新把古文揀起來好好學一學,將來至少還能混個「知書達禮」的名聲。
米氏見他們兄妹友愛,小女兒雖說肯定不明白哥哥在說什麼,但至少看起來很乖巧安靜,這就是好事。她回頭吩咐趙璟的乳母珍珠嫂:「你留下來照看,小心侍候。」珍珠嫂忙應了,米氏便離開了東廂房。
煜大老爺過來拜訪所為何事,她一直掛在心上呢,興許跟送靈回鄉守孝一事有關。丈夫將來要科考,必是要在京中的,萬一回了老家卻難回來怎麼辦?此事不可不慎。
米氏離開了,趙璟趙瑋兄妹倆一個教,一個學,似乎很認真,珍珠嫂在旁坐下,掏出隨身的針線荷包想打個素色的絡子,預備給趙璟用,趙瑋的乳母給她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出去說話。珍珠嫂不解,但兩人交情還可以,她看着小主人們這裡無事,便跟着出去了。
院子裡沒有人,趙瑋的乳母掃視周圍一圈,回頭小聲問珍珠嫂:「聽說,咱們老夫人和二老爺要送靈回南邊老家,是不是?」
珍珠嫂不敢隨便議論主人家的事:「這種事兒我如何曉得?若真有,早晚會讓我們知道的。」
趙瑋的乳母撇撇嘴:「我知道你嘴緊,可外頭傳得人人都知道了,你再瞞着又有什麼用?我也不多問,只問你一句,老夫人與二老爺若要回南邊,對我們這些下人有何安排?」
珍珠嫂沒聽明白:「什麼安排?」下人還能有什麼安排?自然是跟着主人走呀?
趙瑋的乳母氣得直跺腳:「你裝什麼糊塗?我們都是京里土生土長的,雖給人做了奴婢,但也有一大家子親朋好友在此,若真的跟着主人家回南邊,豈不是要骨肉分離?自然要早作打算!」
珍珠嫂猶豫了,其實她也在擔心這件事,婆家人定是要跟着主人走的,但她娘家人卻難說,也許父親、母親沒問題,可哥哥嫂子侄兒們呢?叔伯姑母姨媽舅父呢?若主人們只是分家,還住在京里,他們要見個面也不難,偏偏如今侯爺要他們回老家守孝,瞧侯爺的陣勢,怕是這一去,就很難回來了。
趙瑋的乳母已經在說自己的打算了:「我也顧不上什麼忠不忠了,我是合家都在這裡,斷不能跟着去的。我已經想過了,哥兒已有五歲,再用不着吃我的奶,二老爺二太太這幾日又有些惱我,索性尋個由頭辭了去,求上頭再安排一件差事也好。」
珍珠嫂吃了一驚:「哪裡就到這個地步了?你可要想清楚,你奶大了哥兒,日後哥兒有了出息,你就是難得的體面,若眼下辭了去,將來人人都要罵你的!」
趙瑋的乳母冷笑:「哥兒是不是能有出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等到他有出息,日子還長着呢。我勸你也別死心眼,大姐兒已經快到可以戒奶的時候了,你早作打算吧!」
珍珠嫂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不過是侯爺說了幾句話,老夫人與二老爺還沒答應呢,底下就已經人心渙散至此。郡公爺去了還不到四個月,事情怎麼就完全變了呢?
正屋裡,煜大老爺剛剛結束了一番長篇大論,終算有時間歇口氣,喝口茶潤潤嗓子,這說客的差事還真不是好做的。
他說的話其實不難理解,大意有三點:
第一,新任建南侯趙炯的做法太過分了,他身為宗房不能同意,所以出面勸說了一番,讓趙炯退了一步,老郡公的靈柩照樣送回南邊老家安葬,錢老姨奶奶也可以陪葬,但不能葬在正室位上,必須要以妾室身份入土,老郡公與秦氏太夫人合葬,右邊留一個位置給張氏太夫人日後用,算是全了嫡庶名份。
第二,張氏與趙焯一家子橫豎是要守孝的,在京里守還是在老家守,區別不大,不如就隨行回南,一來是多年不見族人,彼此聯絡一下感情,順便給兩個孩子上族譜;二來嘛,他們這一房不跟過去看着,萬一趙炯嘴上答應了,到了墳上卻變卦怎麼辦?趙氏全族沒一個能壓得住趙炯這位侯爺的,有張氏這個繼母在,他好歹不敢亂來。
第三嘛,則是煜大老爺自己的意思,覺得趙炯分家不公,依照本朝律法,分家除去祖產外,是要諸子均分的,更別說趙炯出身不正,趙焯才是嫡出。不過現在要求趙炯平分所有財產,也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倒不如退一步,只要求老家那萬畝良田的一半,京中產業就算在族產里,不動了,這樣外人問起也好交代。趙炯已口頭上答應了,讓張氏與趙焯一家回去,就是要落實這件事,也免得趙炯拿些下等劣田搪塞。
張氏與趙焯母子聽完後都很意外,煜大老爺本應該更親近趙炯那邊才是,怎的今天忽然為他們着想起來?趙焯猶豫着問:「大堂兄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只是不知……你為何如此熱心?」
煜大老爺苦笑了下:「我也是不得不如此。我們宗房一向勢弱,事事都要看你們二房的臉色,可我既身為一族宗長,有些事就不能裝聾作啞。亂了嫡庶也好,不敬繼母、不悌兄弟也罷,說出去件件都是大罪,趙炯身居高位,可以不在乎,可族人們看在眼裡,萬一日後都有樣學樣,我們趙氏一族豈不是亂了套?我不能為了私心,忘了自己的職責,遺禍子孫啊!」
一番話引得張氏與趙焯唏噓不已,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煜大老爺之父,宗房老太爺曾犯下的大錯。
第10章
亂家根源
說起宗房老太爺當年乾的蠢事,還是建南侯府里如今這攤亂子的根源呢。
前明末年的時候,其實趙家並不算是個大族,除去宗房一家子外,也就只有郡公爺趙柱的二房與三房了,在奉賢算是個小有家業的地主。其中二房出了趙炷這個小武官,三房又出了兩名讀書種子,都是監生,家裡有不少良田,因此都算興旺,只有宗房,因老太爺只是給一位大行商做賬房,又有妻子錢氏一家依附過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相較二房、三房,就有些勢微了,平日裡也時不時有些怨言。
清軍南下的時候,宗房老太爺的東家消息靈通,早早得了信兒,收拾細軟帶着家小逃走了,宗房老太爺也趕回家去接了妻兒。這時候他就犯了糊塗,見二房、三房素來有錢,若是遭了兵禍,不知是否還能那麼得意。於是他就瞞下了消息,反而尋個理由,向二房、三房各借了幾十兩銀子,數量沒有多到引起他們疑心,然後就帶着老婆孩子連同岳父一家,匆匆逃難去了。
清軍攻入南京時,三房兩位老太爺都沒了,鄉下消息閉塞,等信兒傳到奉賢時,趙家人都慌了手腳。二房只有趙柱的老父老母、妻子和長女,三房只有一個小兒子,就是如今的八老太爺在,他們只能匆匆收拾了細軟逃離家園,八老太爺混亂中摔斷了胳膊,他剛得了秀才功名,這一傷就連寫字都不利索,只得斷了功名路,而二房的老弱婦孺則在逃亡途中遇上了太祖皇帝的家眷,可惜沒多久又失散了,直到幾年後才尋回來,那時郡公爺趙柱的父母都已去世了。
卻說那宗房老太爺帶着一家子和岳家出逃,聽說太祖皇帝平定了北京,便碾轉逃入京中,赫然發現二房的堂兄弟趙柱居然是太祖皇帝座下得力的大將。他這回就慌了,生怕自己做的事會被發現,於是就撒謊騙了趙柱,說他父母妻女連同八老太爺都死在戰亂中了,又因趙柱準備北上與清兵對戰,勸他再續娶一房妻子,生兒子延續二房香火,然後就把妻子錢氏的幼妹推了出來,這便是錢老姨奶奶了。
趙柱為家人之「死」而傷心,也擔心戰場上刀箭無眼,自己死了就斷了父母的香火,便答應了娶荒親,只是有一點,他一日不能確認父母妻子的死訊,就一日不能娶繼室,因此錢老姨奶奶只能做二房,等有朝一日他安葬了父母妻女,再把她扶正。宗房老太爺心急要做成這樁姻緣,就答應了,他本來也不認為二房、三房的人能逃過戰亂的。
錢老姨奶奶的肚子爭氣,進門不久就懷了身孕,趙柱出征時,把她交給宗房老太爺夫妻照看,走得挺安心,等他打完仗回京了,兒子也出生了,問題是,太祖皇帝的家眷這時候也被護送到京城了,兩相一對質,宗房老太爺撒的謊就穿幫了!
兵荒馬亂的,此時已經無處去尋趙柱父母妻女的蹤影,而長子已出生,錢老姨奶奶又不曾犯過什麼錯,還表現得很貼心,趙柱只好留下了這個妾室,卻對宗房老太爺再無好感。宗房老太爺為了保住本房頭一族之長的位置,無奈退位,讓自己的兒子接掌族務。此間自然少不了錢家姐妹幫腔說好話,以宗房老太爺的罪過,如此發落真是輕之又輕。
趙柱元配秦氏帶着女兒扶公婆靈柩上京,已是三年後的事了,這時趙炯虛歲都四歲了。秦氏被生活折磨傷了身體,難以生育,只能忍受妾室庶子的存在,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宗房老太爺和錢家人所為,在生期間再也沒有見過宗房的人一面,直到死後被送回老家安葬為止。不過宗房只式微了幾年,回到奉賢老家後,雖有三房與他有怨,卻又有幾房遠支族人前來投奔,或是同姓人家來連宗,竟發展到內三房外九房的大家族,宗房便漸漸風光起來。
秦氏在京中侯府,有太祖皇后做靠山,壓得錢老姨奶奶不敢囂張,趙炯很是忍了十幾年的氣。只是趙柱執意要將趙炯記在元配名下,充作嫡子,好上報朝廷定下世子名份,讓秦氏傷透了心,從此也不再對趙柱有奢望了。
秦氏嫁完了女兒,就開始相看京中清貧書香人家的女孩兒,趙炯做了世子,正得意呢,聽說後唯恐她是要報復,故意給自己娶個不理想的媳婦,讓他日後沒有得力的妻族可依,便自作主張與牛氏訂下婚約。那時牛家剛出了個妃子,還算得寵,正是風光的時候。可直到牛氏進門,秦氏都沒吭過一聲,後來她死了,臨終前有遺言交待,旁人方知道,原來她當日相看那些女孩兒,是在為丈夫趙柱物色繼室人選。
一年後她看中的張氏嫁入趙家,又生下了趙焯,這唯一的嫡子與早被封了世子的庶長子相爭的局面,就此形成了。
可以說,如果當年宗房老太爺沒有隱瞞戰爭消息,郡公爺的父母妻女也不會與他失散,如果沒有宗房老太爺做主將錢老姨奶奶嫁給郡公爺做二房,生下趙炯,也不會有嫡子無爵,庶子承爵的陰差陽錯。趙家二房這一團亂局,宗房老太爺至少要負七成的責任,他也因此丟了族長之位,此後數十年間,宗房外頭看着風光,實際上一舉一動都要看二房臉色行事。
今日宗房煜大老爺願意向新任建南侯趙炯建言,跟這件事也有關係,他向張氏和趙焯解釋自己這麼做的理由,是不想趙炯行差踏錯,給族人們立下一個壞例子,以後也學着不孝敬父母,不悌兄弟,分家時長子不顧兄弟死活,眼裡只有錢財,小妾可以與正室平起平坐,甚至把正室擠到一邊……那時趙家就真要淪落為別人眼中的笑話了。本就是暴發之家,叫人嫌棄是沒規矩的,族裡也沒幾個有出息的孩子,建南侯府在京中,可以不顧鄉間物議,其他族人卻還要在奉賢生活的。煜大老爺實在不希望象他父親一樣被利益蒙住雙眼,做出遺禍家族的事了。
張氏與趙焯都被他說服了,雖然煜大老爺與趙炯那邊更親近些,但觀其平日行止,也不曾對他們母子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既然他願意出面為張氏說話,為趙焯爭取更多的利益,應該是可信的吧?
他們答應會考慮扶靈回鄉之事,請煜大老爺回去等消息。煜大老爺苦口婆心地勸他們:「還考慮什麼?趁着侯爺還未改主意,趕緊把事情定下來吧。孝期裡頭你們也無事可做,回南邊住上一年半載的,等出了孝再回京也未遲。京城繁華,只怕焯弟不能安心讀書,比不得鄉間清靜,更適合用功。」
張氏沉默了,不一會兒就做了決定:「這話很是,我們會隨行回南的。」趙焯有些意外母親的話,但也默默接受了。
煜大老爺頓時喜形於色,猛然站起身來:「好!好!好!我這就去跟侯爺說,省得他回頭又反悔。你們放心,有我在,絕不會叫你們吃了虧!」說罷匆匆走了。
米氏在窗下早已聽了一陣子,見煜大老爺走了,忙掀帘子進門:「煜大老爺說的,真能成事麼?我怎麼聽着,總覺得有些虛呢?」
趙焯擔心的卻是另一件事:「我總覺得,大哥大嫂想把我們弄回老家,是怕我們在京里住着,又分了家,會跟外人提及他不孝不悌之舉。本來扶靈回鄉也沒什麼,就怕回去以後,他們讓族人將我們扣下,不許我們回京了。」
張氏淡淡地道:「怕什麼?我是郡公夫人,你是舉人,趙氏一族除了趙炯那不孝子,就只有你八叔身上還有功名,沾點官氣,可他是絕不會幫着那邊的,還有誰能困得住我們?真要鬧起來,我也不是沒有娘家人可依!」
張氏是松江府人士,嫁進趙家時,家境雖然清貧,卻是世代書香,如今娘家一族出了好幾個讀書種子,有兩位已經做了官,在家鄉頗有些名望。奉賢、松江相隔不遠,她並不是舉目無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