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后將軍 - 第3章

一度君華

  晚上,左蒼狼仍然是要看護二人。冷非顏也完全沒有打算走的意思。楊漣亭踢了踢她:「喂,你要在我這裡呆到什麼時候?」冷非顏不耐煩地撥開他的腳:「少廢話,老子在你這兒養傷,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你不但不感恩,還敢嘰嘰歪歪!」

  「……」楊漣亭無語:「可是我好歹是個男人,我們這樣孤男寡女的,躺在同一張床上,不太好吧?」

  冷非顏滿臉不在乎:「放心吧,我又不毀你名節。」楊漣亭不想跟她說話了。冷非顏卻突然說:「哎,我看你長得還可以,跟着左蒼狼那個悶葫蘆,有什麼前途,不如跟着我吧?」她指尖滑過楊漣亭的臉,一臉邪氣地挑逗。楊漣亭氣得,頭髮都豎了起來:「冷非顏!!」

  冷非顏笑成一團,身上的傷口崩裂,血滲出來,她捂着傷口,一邊笑一邊呲牙裂嘴。楊漣亭畢竟是醫家出生,醫者本心,當下就伸手按住了她的傷口,然後強撐着下地,為她換藥。

  左蒼狼坐在床尾,由着他們鬧。室內孤燈如豆,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敲打着老舊的屋檐,其聲如濺珠玉。

  孤兒營外的山崖下,慕容炎站在已經被野獸啃得面目難辨的屍身前。他身後,侍衛封平說:「殿下,致命傷在喉頭,是有人背後射中了他的脖子。箭法很準,但是竹箭……」

  慕容炎也在看屍體,許久說:「不是太子的人就好。」

  封平旁邊,一個孤兒營的「師父」小心翼翼地說:「這箭……是營中那個叫左蒼狼的女孩的。」

  封平目光陰沉:「人不大,膽子倒是可以,殺人還敢拋屍。你們這些人,一個二個都是紙糊的嗎?」

  那人頓時面紅耳赤,說:「小人一定整治。」

  慕容炎低下頭,認真打量了一番殘缺屍身上的傷口,微笑,說:「我開始真正有點喜歡她了。」

  初更時分,孤兒營里。左蒼狼本是合衣而臥,突然站起身來。外面衣物摩擦的聲音在雨聲中聽不真切,但這種時刻,她不得不異常小心。冷非顏也起身,楊漣亭有些緊張:「這個時候了,會是誰?」

  左蒼狼略一示意,冷非顏已經握了短劍在手,躲在門後,反手開門。左蒼狼站在離門口最遠的對角,弓弦滿張。外面的人推門而入,室內三人整個愣住,過了一陣,左蒼狼才輕聲道:「主上?」來者竟然是慕容炎!

  雨夜時分,他依然一身黑袍,金鈎玉飾,不需言語,舉止之間自顯清華。冷非顏三人過來行禮,他略略擺手,示意三人不必多禮,有侍從搬了桌子進來,擺上酒菜,香氣在狹小的宿舍里漫延開來。

  三個人不由都咽了咽口水。慕容炎輕聲說:「天冷,你們都帶着傷,我過來看看。」

  三個人再次謝恩,慕容炎說:「不必拘束,過來坐。」

  冷非顏等人於是在桌邊坐下,慕容炎左蒼狼正坐在他右手邊。侍從斟了酒,慕容炎說:「這裡條件艱苦,但自古成大事者,多是微寒之士。當年我從各處收羅你們送到這裡,並不能救誰的性命。我只能延長時間,讓你們擁有選擇自己命運的能力。僅此而已。」

  左蒼狼三人互相看看,慕容炎復又微笑,說:「你們都不錯,來,干一杯。」

  三個人受寵若驚,卻還是與他飲了這杯酒,慕容炎示意他們吃菜。左蒼狼坐在他身邊,只覺得手腳都不知如何放了。慕容炎卻突然湊到她耳邊,輕聲說:「給你做了幾套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明天試試看。」

  左蒼狼整個驚住,連謝恩都忘記了。慕容炎微笑:「不必謝恩了,我對我的人,一向不錯。」

  冷非顏的目光在二人之間掃來掃去,慕容炎聲音雖然輕,但是那麼近的距離,內容其他兩個人還是聽得清的。但是這時候都不敢說話,只能是埋頭吃飯。

  慕容炎坐得非常端正,但凡他們碰過的菜,他再沒動過,只是偶爾跟她們喝點酒。初春的天氣還很寒冷,宿舍里又沒有任何可以升火的東西,有點酒暖着身子,確實好很多。

  酒過三巡,他站起身,說:「我先走了,你們都不錯,但是璞與美玉還有差距,不可懈怠。」

  三人自然下跪恭送,慕容炎笑笑,又對左蒼狼說:「主人要走,你不送送?這奴隸不盡職啊。」

  左蒼狼臉漲得通紅,卻仍起身,將她送到門口,外面夜雨未歇,涼風一陣接着一陣。一個總管模樣的人上來,為慕容炎披上披風。左蒼狼站在門口行禮:「恭送主上。」

  慕容炎點頭,問:「你叫什麼名字?」左蒼狼低着頭,風與雨是冷的,血液卻滾燙沸騰:「我……我叫左蒼狼。」

  「左蒼狼……」三個字從他口中念出來,宛轉動聽,如同世間最美的樂章。左蒼狼聽見自己的心跳,重若擂鼓,似乎下一瞬間就會從腔子裡跳出來。耳畔如同與世界隔着音,只聽他又輕聲說:「耳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張了張唇,還是沒有說話。慕容炎右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聲說:「我喜歡有用的人,努力成為那種人。」

  他手心的溫度,在自己肩上隨血脈擴張。左蒼狼整個人如同被凍結,連自己說過什麼都失去了印象。

  等到她返回宿舍,門被關上,世界失去了那一點零星的亮光,又淪入黑暗。慕容炎走在前面,總管王允昭為他撐着傘,自己整個被淋得濕透。慕容炎掏出絲絹,擦了擦方才搭過左蒼狼肩膀的手。王允昭小聲問:「二殿下,不過幾個孩子,何必非要這時候來看呢?這大雨天兒的,路又黑又滑,可別惹了風寒……」

  慕容炎說:「王允昭,我喜歡她。她有一種頭狼的氣質。」王允昭嘟嚷:「那殿下何不直接跟封平他們打個招呼,讓他們平時多關照一點,也免得……」

  慕容炎笑:「死在競爭之路上的,又怎麼會是頭狼呢。」

  宿舍里,左蒼狼關門進去。冷非顏和楊漣亭一齊盯着她看。左蒼狼雙頰艷如朝霞,看見兩個人的眼神,立刻說了一句:「什麼都不准問。」

  冷非顏湊近她,仔細地看她的臉,然後不知道腦補了什麼,一臉嫌棄地道:「怪不得他會同意醫治楊漣亭呢,原來你們……噫……」

  左蒼狼飛起一腳:「冷非顏你屬黃花魚的吧這麼黃!!」

  第二天,侍衛果然送來幾套衣服,冷非顏看見,搶去了兩套。這個傢伙,不熟的時候孤高冷傲,一旦熟了,可真是厚顏無恥。

  左蒼狼也不跟她計較,三個人經過這事,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平日裡總呆在一起。偶爾夜裡睡在同一間宿舍也不是新鮮事,半大的孩子,漸漸明白一些事。有人將三個人的關係傳得不堪入耳,三個人也不在乎。橫豎沒有人敢當着他們的面亂嚼舌根。

  楊漣亭因為得到慕容炎的特別救治,師父們難免高看他一眼。平時他要出入藏書的枕硯閣非常方便,三個人里,也就他天天泡在裡面,所讀之書,仍以醫經居多。

  平素無事,他也經常采些草藥,孤兒營里誰有個頭疼腦熱,慢慢都習慣了來找他。而這位楊公子不愧是杏林世家,雖然年紀小,所看過的病症就沒有錯診的。

  這一日,左蒼狼和冷非顏對練,楊漣亭在旁邊觀摩。突然一位「師父」過來,神色嚴肅地說:「今年方城、唐縣一帶大旱,二殿下奉命前去賑災。你們暗中保護。」少年們互相看看,眼裡都有一種蠢蠢欲動的興奮,誰都知道,這是他們難得的試煉機會。

  「師父」當然將諸人的神情看在眼裡,說:「這是你們第一次執行任務,也是你們在殿下面前難得的表現機會,自己珍惜。」

  說完,便讓少年們去領衣服。衣服當然各不相同,有的是小乞兒,也有家僕打扮。左蒼狼領到的衣服,是一套普通的侍女衣裙。她還沒說話,身後的「師父」已經開口,說:「這次,你隨侍二殿下,端茶送水自是不必說,平時更要小心警惕。」

  左蒼狼應了一聲是,師父轉身而去。他剛離開,冷非顏就湊上來,說:「貼身侍女呦,嘖嘖嘖。」左蒼狼不理她,冷非顏說:「我覺得他對你有點不懷好意。」

  左蒼狼一腳踹過去,她只是笑。

  第二天,少年們便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從晉陽東門化整為零,一一出發。慕容炎只帶着總管王允昭、侍衛周卓、封平二人。左蒼狼穿着素衣白裙,很是不習慣地扯了扯裙裾。慕容炎含笑看她,示意她上馬車。

  左蒼狼臉色微紅,垂着頭跪坐在下方。知道他在上下打量自己,更是頭也不敢抬。許久之後,慕容炎說:「這套衣服不適合你。」左蒼狼不知該如何應答,他又說:「作為侍女,你至少應該為我斟酒倒茶才是。」

  左蒼狼這才慌忙上前,提壺執杯,為他倒茶。裡面卻是沸水。她第一次侍候人,沒經驗,那水倒得可真滿,仿佛恨不得在杯上堆個尖尖。慕容炎盯着那茶盞,一臉愕然,半晌大笑。

  左蒼狼本來就手忙腳亂,他一笑,她更慌了。慕容炎卻只是將那水倒掉,自己執了壺,輕聲說:「不要慌亂,你很聰明,這些東西也很簡單。」說完,他微微抬手,示意她坐。

  左蒼狼在他對面坐下來,馬車雖然前行,卻非常平穩。慕容炎將一個精美的陶罐置於小火爐之上,說:「這是烤茶,置茶餅於其中,搗開,待茶葉焦黃,香氣溢出之時,注入沸水……」

  他的聲音清淺如山泉,和着茶葉的清香,絲絲縷縷,竟然有些醉人。那修長而潔淨的手執了玉杵,慢慢地攪動茶葉,又優雅又好看。待茶水烹好,他給她也倒也一杯,說:「來。」

  左蒼狼輕輕抿了一口,茶香迷了人,連燙都沒有知覺。

  此去方城,慕容炎並無大量隨從,他生來淺眠,馬車上一點小小的響動也會驚醒。左蒼狼只好儘量斂去聲息。慕容炎好幾次都覺得車上只有他一個人,待睜開眼睛,看見守在下首的她,莫名便覺心安。

  他一路上也不怎麼耽擱,星夜兼程,半個月之後便到了唐縣地界。縣城門口,居然沒有州官來迎。左蒼狼不由有些奇怪。路上慕容炎為她講了朝中的局勢,她也知道慕容炎不受寵,當今燕王寵信王后李氏。李皇后的嫡長子慕容若是當朝太子,慕容炎這位二殿下,等同於其眼中釘。

  但是她仍然沒有想到,這些官員竟然如此大膽,好歹也是燕王的骨肉,他親自到了這裡,竟然無人來接。慕容炎似乎也不在意,說:「去縣衙。」

  王允昭與封平、周卓臉上俱都難掩怒色,但見他沒說什麼,只好仍壓着火氣。馬車一路到了縣衙門口,這才有人迎出來。唐縣縣令行禮道:「下官不知二殿下前來,因賑災事忙,竟然未能親迎,實在是罪該萬死。還請殿下息怒。」

  他嘴上說着罪該萬死,臉上可沒有這意思。慕容炎說:「無妨,你是唐縣父母官,唐縣受災,你忙一些,也是理所當然。」

  那縣令躬身道:「謝二殿下體諒。」

  慕容炎笑說:「但是你們縱然再忙,父王既然派我前來賑災,人我還是得見一見的。一些事,也只有大家商量着辦。」

  縣令見他言語謙和,又思及燕王慕容淵,只好說:「如此,下官就將鄉紳富戶們聚到唐風樓,也算是為二殿下接風洗塵。」

  慕容炎嗯了一聲,縣令趕緊去辦。

  他剛一走,王允昭就說:「這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竟然就將殿下晾在這裡!」左蒼狼難免也覺心酸,這樣的二殿下,外人尚且如此,他在宮闈之時,不知如何度日。

  慕容炎反倒是輕描淡寫地道:「我們先去唐風樓。」

  方城、唐縣一帶雖然受災,但是唐風樓卻還算風雅。慕容炎一去,立刻吩咐包下整個唐風樓,然後命王允昭將附近煙花柳巷的姑娘全部叫過來。鄉紳、州官們都聽說了這動靜,有些人之前本來不打算去,如今倒是動了心思——若能找到蛛絲馬跡,告他一狀,在王后、太子面前,也還算有點小功勞。

  於是一時之間,所有地方官吏、鄉紳富戶,全部聚集到唐風樓。

  慕容炎居於上座,見整個唐風樓幾乎是座無虛席,面上笑容更加溫和。他起身舉杯,說:「多謝諸位賞臉,久聞唐縣一帶乾旱已久,諸位都不易,我敬大家一杯。」

  這時姑娘們也找了各自眼熟的大人們勸酒,這些人俱都是各有目的,當然也不過分。唐縣郡守說:「二殿下,您是奉王命賑災而來,下官就不繞圈子了。請問殿下,這次朝廷撥了多少錢糧供殿下賑濟災民?」

  諸人俱都安靜,只因誰都知道,今年國庫空虛,慕容淵雖然派慕容炎前來賑災,可卻是一文錢也沒撥下來的。左蒼狼也是第一次聞聽這事,當即愣住。

  慕容炎也嘆了一口氣,說:「實不相瞞,這次臨走之時,父王曾有命,說是國庫空虛,這次賑災,只怕要各位出力,共渡時艱了。」

  這話一出,下面諸人頓時大嘩。哭窮者不計其數。慕容炎抬手一壓,示意大家安靜,說:「諸位的難處我都知道。父王這道聖旨,確實是強人所難了一些。但是我為人臣,也為人子,總不能當面反駁君父吧?如今既然到了這裡,也算是了解了情況,不如諸位隨我共寫一份奏摺,將家中錢糧實情呈報父王,再作打算如何?」

  這些人一聽,這倒是可行。慕容炎令郡太守親自起草奏摺,諸人聯名上書。隨後將一份花名冊暗裡遞給左蒼狼,輕聲吩咐:「通知非顏,帶人到這些人家裡,抄家,不要傷人。」

  左蒼狼雖然不明白此舉何意,卻還是答應一聲,悄悄出了唐風樓。

  這些鄉紳富戶,宅子都好找。冷非顏立刻帶着人,蒙着臉,衝進去就是一通搶。所有家人一律四肢反綁,嘴裡用破布塞住。金銀細軟一概不留。

  慕容炎等到奏摺寫好,大家也各自都按了手印,這才又舉杯說:「如此一來,我也鬆了一口氣。正事已畢,今日能與諸位相識,也是有緣。今日酒資已付,就請諸位大人開懷痛飲,以犒勞大家多日辛苦。」

  美味珍饈絡繹不絕地上來,身邊的姑娘們盡力地勸着酒,這些人陷在溫柔鄉里,再加之慕容炎也沒有要他們出錢救災的意思,於是個個胡吃海喝。美人長袖當歌,慕容炎也盡力勸酒,一時之間氣氛活絡無比。

  及至半夜時分,總算是酒盡人散。這些人回到府中,俱都是大吃一驚。第二天便領着人前往府衙告狀,慕容炎令人將失竊財物的清單全部列出來,讓家主都按了手印,這才拿出那張同樣按着手印的奏摺——如果失竊清單是真,則奏摺上的「家無餘糧、身無長物」就是欺君。

  如果奏摺是真,那麼失竊清單就是假了。

  一時之間,諸人都傻了。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腦袋的,這些人想來想去,只好將失竊之事撤了案。慕容炎將這些錢財全部用以賑災。一時之間,倒是化解了這兩袖清風的賑災尷尬。只有這些鄉紳富戶,在暗處磨着牙暗恨不已。

  這天傍晚,慕容炎跟左蒼狼一併回到驛館,天氣陰沉,風卷過來,很有幾分薄寒。突然暗處有個小孩罵了一聲:「壞人!」隨手幾個包子就扔了過來。封平拔劍一擋,那包子被劍鋒切開,肉餡一半撒在左蒼狼身上,一邊沾在慕容炎衣角。

  慕容炎轉過頭去,陪着孩子的家奴都已經嚇呆了。他雖然不受寵,但好歹也是皇子。平時冷淡一些,估計上頭不會追究,但是這樣公然侮辱,若是被扣一個藐視天家的罪名,也是了不得的事。

  家奴趕緊上來請罪,慕容炎沉着臉,沒有吭聲。這一路他雖一直隱忍,然而泥人還帶三分土性,這是真的生了氣。

  孩子的父親正是唐縣的鄉紳,想是私下裡在兒子面前說他壞話,被小孩記了去。他跪在慕容炎面前一味求情,也是額上生汗。左蒼狼傾身,將慕容炎衣角的髒污拭淨,看了一眼他的臉色,輕笑着說:「員外對令公子也太疏於管教,竟扔肉包子擲我。幸好我叫左蒼狼,我若是叫左蒼狗,這一包子扔過來,必已無影無蹤,卻叫殿下何處尋去?」

  話一出口,慕容炎也忍不住微笑,眼底陰霾終於散去,說:「罷了,員外爺還需要小心一些,自古以來,因孩童引火燒身的事可也不少。」

  那鄉紳這才鬆了一口氣,連連謝恩。慕容炎也沒再看他,緩步進了驛館。王允昭趕緊取了衣服為他更換。等房門關上,慕容炎突然說:「那個左蒼狼,很不錯。」

  王允昭笑道:「殿下看中的人,哪會差呢。」

  慕容炎說:「此人有大將之風。」

  王允昭一愣,說:「孤兒營畢竟兇險,殿下既然如此喜愛她,是否將她調入府中呢?」

  慕容炎卻又搖頭,說:「苦寒之地就連鳥獸的被毛也會更細密厚實,在孤兒營對她更有益。」

  夜裡,左蒼狼為他兌了一桶熱水,慕容炎有些意外。以往這些事他不習慣侍女去做。但見左蒼狼將他換洗的衣衫放在衣架上,很自然的樣子,他便沒有多說,自去屏風後面沐浴。

  左蒼狼一直守在屏風外,沒有一點聲響。慕容炎幾乎都以為她睡着了,然而待沐浴之後出來,才看見她依舊筆直地站在外間。他很喜歡這種悄無聲息,說:「你也累了,先歇着吧。」

  左蒼狼應了一聲是,手腳利落地把浴桶清理乾淨,自己去了外間替他守夜。驛館只派了幾個粗使下人過來照顧他,但慕容炎這樣的人,肯定是不會願意這些陌生人碰他常用之物的。所以這些人幾乎派不上任何用場。

  他在床上躺了一陣,陌生的床,被褥什麼的雖然都是新的,他卻總是難以入睡。天還有些冷,他的房間裡是最暖和的,外間還帶着些寒意。左蒼狼的身影透過雕花的木門,若隱若現地倒映其上,他百無聊賴地盯着那影子,慢慢地竟然也入了夢。

  說起來,她也不過只是個陌生人,然而夢卻平穩而安寧。

  待再回到孤兒營,慕容炎便派了兩位大儒到孤兒營上課。這些大儒來時俱都蒙着眼,可能來此的過程也不怎麼友好就是了。慕容炎派人給左蒼狼送了許多書,他一個月會過來兩三次,每次他過來,所有的少年演武的時候都會格外賣力。誰都知道,這個人,能夠決定他們的命運。

  晨間,左蒼狼是習慣練箭,也許是因為幼年山里打獵的日子,她的箭術非常精準。雙臂也較一般少年更為強健,成年兵士所用的硬弓在她手裡也不在話下。然而當慕容炎站在她身後的時候,一向百發百中的箭矢竟然怎麼也對不準靶心,直接脫靶而去。左蒼狼咬着唇,手心裡都是汗。

  她不敢回頭看,甚至不敢去想身後的人是什麼神情。再次拉弓的時候,身體微微顫抖。突然雙手一暖,她微微一怔,發現一雙修長溫潤的手自她身後而來,覆在她手背。慕容炎重新為她瞄準靶心,輕聲說:「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慌張,心穩了,箭就會穩。」

  那聲音如此貼近,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就在耳邊,餘音繞樑,經久不散。左蒼狼腦子嗡地一聲響,似乎有無數火星四散迸濺。慕容炎說:「再來。」

  左蒼狼微微抿唇,強行鎮定,再次一箭射出,正中靶心。慕容炎站在她身後,她射出的每一箭都帶着無堅不摧的力量。慕容炎微微點頭,轉身離開。沒過多久,冷非顏跑過來:「走,吃飯去。」

  左蒼狼收了箭,楊漣亭正等在前面。見她二人過來,問:「主上跟你說什麼呢,靠那麼近。」

  左蒼狼徑直往前走,根本沒有聽見。楊漣亭看了眼冷非顏,冷非顏切了一聲:「別理她,花痴左。主上跟她說一句話,她能回味一年!」

  左蒼狼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