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債 - 第3章

一度君華

  想到這裡,他又踹了踹薄野景行:「桌上有糕點,要不了多久他們會過來換,你要餓先吃一點。」

  薄野景行搖搖頭,仍然蒙被死睡。

  一直到中午,催雪送了午飯過來,他才醒。

  江清流把催雪打發出去,薄野景行端了菜,自顧自吃了起來。江清流在病中,菜色也極為清淡。不過就是一碗粥、一碟豆腐拌小鹹菜而已。他卻吃得香,不一會兒已經將一砂鍋粥都掃蕩了個乾淨。

  江清流還是比較關心正事:「你幾時幫我療傷?」

  薄野景行就快把盤子都舔了:「你能保證一個時辰之內無人進來麼?」

  江清流待他吃完方吩咐催雪看住院門,下午不見任何人。

  等到諸事妥當,薄野景行終於滿意了:「行穴走位之事不必操心,老夫對殘象神功也略有涉列,不致危險。你靜下心來便是。」

  江清流還是怕他發瘋:「你確定你能在這一個時辰內保持清醒?」

  薄野景行點頭:「別磨蹭,時間不夠了。」

  江清流還沒反應過來,他卻已經爬過來,利落地扒掉他的上衣。

  「餵……」他眉頭緊皺,薄野景行也不說話,他用鵝毛筆在江清流身上標出一條行功穴位路線圖:「這樣輸出內力,以免再度損傷經脈。」

  江清流知道懷疑也沒有用,當下將穴位牢記。薄野景行二話不說,將自己的上衣也扒了,然後將他左手扣於自己人迎與缺盆二穴。

  江清流不敢直視他胸前,輕咳了一聲,閉上眼睛行功運氣。

  說來奇怪,他本是經脈受損,但當內力通過這幾個穴位時,疼痛卻不似先前劇烈。他小心地將內力送出體外。而薄野景行的經脈如同汪洋大海,輕輕鬆鬆將內力盡數歸攏過來。

  過了約摸一個時辰,他睜開眼睛,見薄野景行面色蒼白,雙唇乾得起了殼。他心中一驚,只疑有變,薄野景行嘴唇發抖,右手死死握住他的肩膀,半天說不出話。

  江清流不明所以,卻見他的唇快速地乾涸下去,如同缺水的花。

  他突然明白過來,忙起身下床,掙開薄野景行的手,在藥盒裡亂翻。片刻之後,他終於翻出兩粒長生丸,忙用桌上茶盞倒水化開。薄野景行整個人都在抖,這長生丸成癮之後,比罌粟更為頑固,發作時也更為痛苦。

  如同被抽乾水分的花,毒癮發作的人會特別缺水,但無論什麼水也解不了身體的乾涸。

  江清流扶起榻上的薄野景行,正要將一碗長生丸給他灌下去,突然雙手被人猛地握住,然後他整個頭都被摁到了床上的被子裡。

  「薄野景行!」江清流的聲音悶在被子裡,薄野景行冷哼:「無知小兒!當年江少桑死於焚心掌,今日老夫也贈他孫子一掌,讓你們祖孫二人殊途同歸!」

  話落,他一掌下去,江清流只覺得五內如焚,瞬間噴出一口血來。薄野景行這才鬆開他,然後把他方才打開的玉盒全部裝進懷裡。江清流視線開始模糊,但他也知道,這老賊必是對長生丸已成癮。

  他走時也要帶一些以備不時之需!自己一時失察,果然是太天真了!雖然他體內的藥物克制住了他的內力,但是自己的內力注入進去,誰知道他又用什麼辦法克制了這藥物!對付這種老東西,當真是一個字也信不得。

  薄野景行把盒子裡的毒藥、解藥全都搜颳了,然後穿上一套江清流的素色錦衣,一溜煙出了沉碧山莊。江清流的內力雖然遠在他之下,但加上他的身手,逃出這沉碧山莊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他貓着腰行走在瓦片上,屋子裡已經傳來了那小童催雪的聲音:「盟主?盟主?商谷主,快來人啊——」

  作者有話要說:  所謂魔道中人,就是他們永遠都不懂作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薄野,你猜等你再落到江盟主手上,他會不會把你揍死……

☆、第三章:杯弓蛇影

  江湖上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武林盟主江清流走火如魔,武功全失。第二件,三十年前的大魔頭薄野景行逃出囚牢,下落不明。

  江家目前由族長江隱天理事,他自然最關心繼承人之事,近日一直在選拔年輕一輩子弟中的佼佼者。而自從商心診斷之後,江清流這邊便是門庭冷落。江家是個大家族,各宗系之間關係錯綜複雜。

  以前他是繼承人,將來是要承繼族長之位的,大家自然看重。今日他形同廢人,誰會巴巴地跑來關心他。

  而就是這一時疏忽,導致這位盟主被人暗算,幾乎丟了性命。

  催雪找到商心的時候,商心來得很快。她是醫者,不牽涉於江家旁嫡之間的利益糾葛。而江清流於天香谷有恩,她來此倒是全看江清流的面子。

  這時候趕到江清流房間,她趕緊掏出針盒,命藥童準備藥物先護住他心脈。而江家除了單晚嬋和太奶奶周氏,竟然無一人前來。

  八大門派也不平靜,各方主事都秘密趕到了沉碧山莊。沉碧山莊的聚賢廳,三四十人各自落座奉茶。江隱天忙得團團轉,還未出面待客。

  偌大的廳中,竟然十分安靜。過了許久,快刀門年輕一輩中的弟子輕聲問自己的長者陸空山:「師父,這薄野景行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驚動了這許多江湖前輩?」

  「薄野景行……」陸空山嘆了口氣,雖然距離這個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但這個名字帶給江湖的陰影從未消逝。

  薄野景行,六十年前他曾縱橫江湖,殺人如麻,滿手血腥。在殺死八位已然隱退的江湖前輩之後,他無敵於天下。便是當年風頭最盛的邪派陰陽道也不敢招惹於他。

  這樣的大魔頭,即使是名門正派也不願輕易開罪。當時的武林盟主是江清流的爺爺江少桑,他也曾組織過幾次圍剿薄野景行的行動。但是所有參與的門派都知道,這也就是給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一個口頭上的交待而已。

  唯一的作用就是讓所有人都知道——其實名門正派並沒有放棄治療。

  當時所有門派的探子都在每次圍剿前拼命打探薄野景行的所在,目的就是為了讓一眾大俠少俠每一次都能準確地避開。

  本來正道喊喊口號,薄野景行行事低調一點也就相安無事了。奈何這個薄野景行純粹就是個瘋子!他自己的兵器已然天下無敵,他就開始琢磨別人的兵器。

  他先學刀,打敗了魔刀申徒謠,然後剁了對方用刀的手。後學劍,挑戰九華劍派掌門何應九,然後剁了何應九用劍的手。然後他開始學棍法……

  媽的,少林急了!

  然後少林找到盟主江少桑,要求聯合八大門派剷除魔頭。八大門派接到盟主帖,紛紛響應,就是紋絲不動。後來,江湖就傳出消息,稱薄野景行棍法之後準備修習掌法,武當立刻急了,當下派了一撥精英過來。然後不知道誰又傳出,他繼掌法之後,可能會修習槍法……

  不出一月,武林盟主江少桑聯合江湖正道,與魔頭薄野景行殊死對抗。那一場決戰,江湖同道死傷過半,薄野景行重傷逃匿。江少桑知道縱虎歸山的道理,立刻令各門派增派新秀弟子,繼續追殺。

  一眾新秀弟子都聽得瞠目結舌,座間有人粗聲道:「空山大哥如何說這些話長那魔頭志氣?他即便是能上天入地,可不還是被咱們捕獲,囚於地牢三十年嗎?只可惜江少桑盟主心慈,惜他一身武藝,不肯斬殺。這才留下今日禍患。」

  說話的正是天鷹澗門主華聽濤,他的父親也死於薄野景行的刀絲之下,據聞連全身都未能找齊。故而他對這薄野景行可謂是深惡痛絕。

  陸空山嘆了口氣,知道這時候說這樣的話確實不相宜,也沒再說下去。大廳里頓時又靜了下來。三十年之後,這個魔頭又能去哪呢?

  松風山莊的夜死一般地寂靜,陳設精美的書房裡,一個藍衣老人正伏案看書。突然窗外一聲響動,他抬起頭來:「誰?」

  一個素色錦衣的少年緩緩從門外走了進來,他長發用一根藤花紮起,幾縷流海斜過五官精緻的面龐,難辨雌雄。藍衣老人驚得後退了一步,他竟然沒有發覺這個少年從何而來。

  「你是……」他雖年邁,卻自認還未老眼昏花。這個少年是誰,他全然沒有印象。

  「聶伏僧。」他開口時聲音異常清亮,內中帶着幾分陰柔,「多年不見,竟然不識故人了。」

  藍衣老人面色驟變,聶伏僧是他當年混跡魔道時的稱呼,白道少有人知曉!他仔細打量來人,只見他右手腕間有一卷火紅嬌艷的絲線纏繞,他後退一步,瞳孔收縮:「你……薄野景行!!」

  少年在他書桌旁坐下來,正是薄野景行無疑。他不慌不忙地為自己倒了一盞茶,呷了一口方道:「說吧,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聶伏僧緩緩後退,終於背抵磚牆:「不可能,你不是薄野景行!你到底是誰?」他睜大眼睛,雖已年邁,目光卻神光湛然,一望而知內力不凡。

  薄野景行黑髮如墨、肌膚賽雪。他微眯了眼睛,站起身,絲鞋幾乎踩着老人的手:「我師父在哪裡?」

  聶伏僧右手微微蓄力,突然躍起,一掌推出。薄野景行冷哼一聲:「不自量力!」他右手微抬,直接迎上對方右掌!聶伏僧本欲試他深淺,然則內力方吐,就見他腕間刀絲如蛇信般伸了過來。兩人身影騰挪,不過一刻已交手數十招。

  他微微喘息,已是漸落下風。他右手往懷裡一握,突然捏碎了什麼東西,然後一掌將粉末隨掌風擊出。趁少年側身避過掌風,他轉身撞開窗戶就欲逃走。然後右腳一涼,有什麼東西冰冷地纏繞上來。

  他突然頓住身形,最後頺然坐回牆角。他絕望地看向纏住自己右腳的刀絲:「薄野景行,不,不可能,三十年了,你怎麼……」

  薄野景行右手微曲,那根紅絲如蛇信般收回,蜷於右手皓腕之上。一番打鬥之下他出了一身汗,他微蹙眉頭,實在不喜衣裳粘在肌膚之上的感覺:「不要浪費大家時間。」

  聶伏僧垂下頭,不再開口。薄野從袖中傾出個白玉瓶,這還是從江清流那裡順來的。他拿了桌上的杯盞,傾了兩滴,以茶水滿上:「此毒名為杯弓蛇影,藥性你必然清楚。同人一場,還是不要鬧得太難看吧?」

  聶伏僧臉色瞬間慘白:「薄野景行,不要問了。」

  薄野景行手托茶盞,劇烈的打鬥讓他已不堪勞頓的身體頗為睏倦,耐心也更是欠奉:「好吧,想必師兄是想嘗嘗這杯弓蛇影的滋味了。」

  聶伏僧連連避讓,杯弓蛇影的毒性,他可是一清二楚的:「不不,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薄野景行緩緩蹲下|身,轉着手中的杯盞,裡面茶色碧綠:「說。」

  「當年……三十年前,其實……」他有些吞吞吐吐,薄野景行喉間乾渴,想必長生丸的毒性又快發作了。他輕抿了一口清茶,這鬼天氣,真讓人受不了。聶伏僧的目光在杯盞之間逗留:「當年陷害你的確實另有其人,這事關一個驚人的陰謀。」

  薄野景行又喝了一口茶,滿臉不耐煩:「再廢話我真要讓你嘗嘗……」

  話未落,他突然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盞——我草!

  他喉間一甜,一口黑血噴了出來。聶伏僧狂笑,隨手抽出自己腰間的煙袋,煙杆一拔,竟是一柄雪亮的短劍。他獰笑着撲過來:「薄野景行,你根本就是自尋死路!」

  薄野景行面白如紙,他上齒緊咬下唇,右腕的刀絲如同飽飲鮮血一般,在空中織出一張牢不可破的蛛網。聶伏僧的劍光竟然如遇鐵壁銅牆,難有寸入。

  他已被殺氣遮蓋的眼睛仍然露出了少許驚異之色,薄野景行冷笑一聲:「驚訝嗎?還有更出乎意料的,要看嗎?」

  他字字帶血,卻狂傲無比,最後一個字落地,手中刀絲突然如蛇信般反撲,聶伏僧一聲悶哼,右臂一輕,刀已落地。

  同落地的還有握刀的右手。

  他低頭看過去,只見斷腕處骨茬雪白,好半天鮮血才噴薄而出。他狂呼一聲,又被刀絲擊中左手。面前人冷酷如地獄修羅,只要他右手微一用力,這隻左手馬上也會落地。

  聶伏僧一動不敢動,粗喘了半天方道:「我告訴你。」

  薄野景行剛要說話,突然一支羽箭橫來,他刀絲回救,將羽箭擊飛,自己卻也噴出一口血來。杯弓蛇影的毒性,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如果不趕緊調息,即使是他,也將付出慘重代價。但是真相,他等待了三十多年的真相!

  唇角血流如注,他撲上去抓住聶伏僧的衣領:「說!到底為什麼?」

  而在他面前的聶伏僧面色卻逐漸灰敗下去,眼神也漸漸失去了光澤。他唇角也冒出一股黑血,雙唇哆嗦了半天,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一縷極細微的聲音破空而來,薄野景行只得以手中屍身相擋。那是一枚細如牛毛的金針,噗哧一聲直接沒入聶伏僧的肩頭。聶伏僧的太陽穴也早已黑了一大片,有人殺了他。

  金針接二連三從窗外吹射進來,薄野景行躲避得有些狼狽,胸口如一片冰冷,皮膚開始腫脹。仿佛全身所有的血都往外涌。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外面卻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細如牛毛的金針突然停止了,鮮紅的刀絲頹然墜地,書房裡只剩下兩個毫無生氣的死人。

  「師父!」外面有人闖進來,抱起聶伏僧的屍首。死寂的松風山莊頓時一片哄亂,薄野景行在被人扶起來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老……咳咳,我是武林盟主江清流的……好友。」

  話落,他頭一歪,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看吧,這就要回到某人手裡了吧……

☆、第四章:這是多麼純良正直的心思啊

  江清流醒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三天,那一記焚心掌,按理是足以要他性命的。但是高手出招,往往是分毫不差。薄野景行的出手忽略了自己如今的內力大不如前。他只用了三分力,而天香谷的谷主商心又正好還在沉碧山莊。

  救治及時,江清流總算是沒有性命之憂。商心還比較樂觀:「盟主自廢武功的作法是正確的。這樣雖然內力盡失,但起碼保全了經脈根骨,待調養之後,盟主要重修心法也是可以的。」

  江清流也正是關心這個:「江某經脈,需要多少時日調養?」

  商心為他推宮活血:「半年足矣。」

  江清流也不顧身上傷勢,立刻讓催雪通知了自己知交好友。江清流受傷一事,江家對外全稱作閉關。他十五歲出道,行走江湖十二年,又有整個家族經營名望聲譽。雖然如今只有二十七歲,在江湖上的影響力卻是舉足輕重的。

  如今他重傷的消息傳出去,立刻有不少消息靈通的人往這邊趕。江隱天可不敢讓這些人看出他對江清流有半點薄待之意。這些人都是刀頭舔血的漢子,一時激憤定不惜性命相博。

  他重新調配了江清流所在小院的人手,讓人十二個時辰不停地送藥、照看。

  見江清流傷重至此,趕來的解紅刀方若、金槍鐧謝輕衣都紅了眼睛。江清流示意旁事休提:「馬上找各路人馬,替我打探一個人!」他正要形容,外面突然人有來報:「江盟主,我是松風山莊的人。我們莊主在兩天前,遇刺身亡!」

  江清流心下暗驚,松風山莊的莊主是刀聖蘇七夕,誰能輕易殺了他?

  來人卻又磕頭道:「我們在現場發現一把刀絲,有人認出是當年薄野景行那老傢伙的武器,少莊主特命小的帶來。請盟主務必為松風山莊作主!」

  江清流深吸一口氣,薄、野、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