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債 - 第6章
一度君華
周氏年輕是也是俠女出身,對這些事本就不擅長。嫁過來之後事事由周氏作主,她幾乎不怎麼處理家事,這時候也說不出話來。
周氏把其他女眷都打發了,這才示意單晚嬋過去:「奶奶知道你心裡委屈,但是男人啊,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清流這樣迎她進門,已經是很為你着想了。」
單晚嬋都要哭了,周氏拍拍她的手背:「你也是個好的,奶奶啊也是真心喜歡。但是晚嬋,要作一家女主人,不是聽話就行的。你這般軟弱,奶奶就是走了,也不放心啊。」
「奶奶!」單晚嬋眼眶一紅,她十四歲就進了江家,那時候小娃娃一個,又懂什麼?只是見江清流儀表堂堂,行事又頗具俠風,一門心思就全撲在自己丈夫身上了。如今江清流找了個不知來歷的女孩回來,對她說不是侍妾,她就毫不懷疑地信了。可原來在別人眼裡,都已經清如明鏡了麼?
周氏輕嘆一口氣:「你早晚也是要習慣的,好孩子,明日帶她一併到奶奶這裡來。你要真正拿出主母的樣子,不可讓旁人騎到你頭上。」
第二天,薄野景行還在睡覺,單晚嬋就來找她。好眠被打擾,她脾氣可不好:「你這個丫頭好不曉事,天還沒亮擾人清夢!」
單晚嬋眉眼低垂:「太奶奶……讓你和我一併去向她老人家請安。」
「……」
過了足足一刻,薄野景行終於發現自己想不明白:「所以?拜託,就算老夫作客江家,也沒理由這麼早讓客人前去請安的道理吧?」
單晚嬋很為難:「太奶奶是長輩,你就跟我去一趟嗎。」
要是江清流,薄野景行早就拍案而起了,偏偏她一副小媳婦的樣子,薄野景行湊近她:「你哭了?」單晚嬋趕緊伸手去摸自己臉,薄野景行一揮手:「去就去啊,你哭什麼。哼,不過你們這位太奶奶架子倒是大,讓老夫給她請安……」
她卻不知道,這一請安,她是江清流侍妾的身份可就坐實了。
她一路跟着單晚嬋,見單晚嬋跟自己的婢女用托盤一共端了十幾盅甜湯。不由順手端了一碗,喝了一口,突然想起自己現在不能隨便亂吃東西,又吐了進去。
單晚嬋大急:「這……這不是給你喝的!」
她揪着衣角,時辰到了也沒辦法:「泠音,你去廚房再拿一盅。」
泠音是單晚嬋的陪嫁丫頭,也是極伶俐的,這時候卻也犯了難:「小姐,廚房可沒有山藥羹了。」
單晚嬋跺了跺腳:「那就拿紅棗羹吧,時辰快晚了。」
泠音答應了一聲,主僕二人又忙了半天,這天帶着薄野景行一齊去見太奶奶周氏。
今天的女眷到的十分齊,嫡庶宗親的一共加起來有四十六人,論輩份都是周氏的兒媳婦。單晚嬋過來時,還沒進門,就聽見裡面七嘴八舌的聲音:「喲,如今這小輩也怠慢起來了,都這個時辰了還不過來。等着我們老夫人去請呢。」
單晚嬋趕緊加緊兩步走進去,先問過老太太安,然後把甜湯都端給一眾長輩。這些人雖然對太奶奶周氏不敢不服,可對單晚嬋可不放在眼裡。
這時候一個個坐得穩如泰山,也沒人讓單晚嬋坐下。薄野景行左右一看,也難為這個房間擠了幾十個人還有坐處。他就往太夫人旁邊椅子上大馬金刀就是一坐。
這下子各方女眷互相看了一眼,都帶了些驚訝和不屑。周氏也是一凜——這哪家姑娘,也太沒規矩了!
周氏桌案旁邊的位置,那是江隱天的位置,平素誰也不敢坐那啊!她輕咳了一聲,明顯不悅:「老身有讓你坐下嗎?」
薄野景行一揮手:「椅子擺在這裡,不讓坐擺它幹什麼?晚嬋,別忙活了,一大屋子人都沒手沒腳嗎?需要你挨個服侍?」
這下大家都被點着了:「反了反了,這丫頭以為自己是什麼身份,這麼不懂規矩!」
薄野景行一拍桌子,一大屋子的女人突然噤若寒蟬。她站起來,眉角微微一掃,全場人都覺得她是看向了自己,竟然下意識迴避她的目光。她環視一圈,厲聲道:「老夫不懂規矩,你們倒是懂啊!虧你們自稱名門旺族!江清流娶個老婆到家裡,是為了天天給你們端茶遞水的嗎?」
有個女人仗着輩份,這時候就插了一句嘴:「她孝敬長輩,有什麼不應該?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話?你不過就是清流屋裡一個小的。」
薄野景行看過去:「老夫是個人,有張嘴,為什麼不能在這裡說話?!」她明顯沒有聽懂那句「小的」,「單晚嬋是江家少奶奶,以後江清流繼任了族長,她就是族長夫人!你們一個個把她當個丫鬟一樣,讓她端茶遞水地侍候,是何居心啊?」
單晚嬋嚇得不行,薄野景行向她伸出手:「丫頭過來。」她握住單晚嬋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板着臉。單晚嬋拉拉她的衣角:「她們都是長輩……」
薄野景行冷哼:「長輩都是德尊行貴,無德無行,何以為長?你給我到這裡坐下!」她站起來,把單晚嬋摁到自己剛才的椅子上坐下,「自古男主外女主內,現在還有你們太奶奶當家。若現在不學規矩,哪天太奶奶不在了,她們還不反了天去?」
單晚嬋坐如針氈,太奶奶周氏卻喝了一口甜湯,也不理會其餘人,淡淡說了句:「話粗,理倒是這個理。」
薄野景行是不耐久站的,周氏甜湯還沒喝第二口,她就沖旁邊站着的下人一瞪眼:「瞎了?沒看見老夫還站着嗎?」
太奶奶房裡的下人,那可是個個精貴得很。平常女眷誰敢讓她們做點什麼?這時候卻被唬了一跳,趕緊搬了把椅子。搬完了她們又後悔了——不過是莊主房裡一個小妾,怕她幹嘛呀……
等大夥都坐定了,原本想給她立規矩的人卻說不出口了。一屋子人又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然後周氏就以累了為藉口,把大家都打發了。
出來的時候,單晚嬋主動牽着薄野景行,驚魂未定:「你好大的膽子,她們那群人可不是好得罪的。」
薄野景行抽出手:「區區幾個長舌婦人,若真惹惱了老夫,割了她們的舌頭。你個丫頭,莫怕,以後誰敢欺負你,你告訴老夫。」
單晚嬋笑了一聲,又牽住她的手:「你這人真是有意思,但是你別總老夫老夫的,女孩子老說這些不好。」
薄野景行也不理她:「我餓了。看着那群長舌婦,老夫真是寧願跟崑崙三劍打一架。」
單晚嬋一笑如春泉破冰:「崑崙三劍客那是三十幾年前的高手了,現在呀,是清流、梅應雪、宮自在他們三人了。」
薄野景行也長嘆了一聲:「是啊,江湖真是沒救了。」
單晚嬋笑得直不起腰:「讓夫君聽見你這話要被氣壞的。走,帶上衣服我們去後山。」
「不是吧……」薄野景行滿腹狐疑:「你這個少奶奶還要負責洗衣服?」
單晚嬋扯着她,拿了自己的兩套衣服,蝴蝶一樣往後山行去。後山居然有個溫泉,是沉碧山莊的女眷們專用的。單晚嬋讓侍女守着,自己拉了薄野景行進去:「夫君說你身子弱,常過來泡泡,對身子有好處的。」
說罷,她開始解衣服。薄野景行兩眼直往她胸前瞅……
江清流趕回來的時候,馬不停蹄地就去找薄野景行。薄野景行當然不在,然後他去找單晚嬋,他是聽宮自在提起當年師父的舊事,才知道這老賊還好這麼一口!
然後他就立刻想起——現在這老賊還在他家裡,而且他還派了自己的妻子「照顧」。喵的,老賊這等品行,可別把自己妻子給「照顧」了去!
他星夜兼程趕了回來,然後就聽見丫頭說:「夫人帶着小夫人到後山沐浴了。」
「……」後山草木蔥蘢,江盟主仿佛看見了一頂與青山同色的帽子……
☆、第八章:盟主的愛妾
江清流剛要奔向後山,突然管家攔住了他:「莊主,太夫人請您立刻去見他。」
江盟主現在哪裡顧得上這個:「走開!」
他穿過中庭,突然身後一聲冷哼:「現在剛剛到家,氣都沒喘一口,就是找媳婦兒。太奶奶也不要了。」
江清流只得停住腳步,果然朱漆走廊上站着滿頭銀髮的周氏。他心急如焚,卻也只有停下來:「太奶奶。」
周氏頓頓拐杖:「過來,老身有話跟你說。」
「可是……」江清流看了看後山的方向,「不是……太奶奶我真有急事……」
周氏板起臉:「什麼急事?」
「我……」江清流撫額,「太奶奶我……」
周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江清流一聲長嘆:「好吧,孫兒跟您過去。」
薄野老賊……
周氏說什麼,江清流真的沒有很認真地去聽。一想到後山的溫泉湯池中,那老賊竟然跟單晚嬋一同沐浴……饒是他定力頗佳,也實在是坐如針氈。
真到周氏說了一句:「寵妾滅妻之事,絕不允許發生在我們江家。」
江清流點點頭,應了一聲是,轉而又突然抬起頭:「寵妾滅妻?!」
周氏又是一頓拐杖:「清流!你如今真是魂不守舍!方離開幾日,匆匆趕回也就罷了,可你看看你這神思恍惚的模樣!江家培養你十幾年,你卻叫一個女子給勾走了魂!」
江清流真是莫名其妙,怎麼才離開幾天,就感覺跟山莊脫節了:「太奶奶,什麼寵妾滅妻?孫兒只是擔心晚嬋,我必須得先去一趟後山。」
周氏怒喝:「你還在撒謊,你是真擔心晚嬋,還是擔心你金屋嬌妾受委屈?」
江清流真的快要昏了:「奶奶,我哪來什麼金……」
他突然想起來了——薄野景行跟單晚嬋一起沐浴,金屋嬌妾。我!!!
江清流再顧不得,火燒眉毛一般衝出了周氏的房間。等趕到後山,湯池裡空無一人。他又追回單晚嬋的住處,這才看見她正坐在窗前,縫製一件夏裳。一件女子的夏裳!
江清流額頭突突直跳,他用手按了按:「晚嬋。你在幹什麼?」
見他突然趕回來,單晚嬋卻是喜出望外:「夫君!你回來了!」
江清流雙手扶住她的肩,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問:「你和那老……西屋那傢伙……」
單晚嬋一愣,江清流也不知道怎麼說——反正現在不管說什麼也晚了!他二話不說,直奔西層,薄野景行身着春裳,正坐在梅樹下的躺椅上。桌上還放着一壺清酒,半卷丹青,一枝畫筆。
江清流一把將她拎起來,二話不說就要帶走。身後突然一聲冷哼:「江清流!你如今可還把你這個太奶奶放在眼裡!」
江清流一滯,回過頭去,只見周氏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是氣得不輕。他只得道:「太奶奶,這個人並非孫兒妾室!孫兒這就帶她離開!」
「砰!」周氏一頓拐杖,「你給我立刻放開她,既已娶回來,就好生養在家裡!若要帶在身邊外出行走,讓人看見還分不分得清誰是妻誰是妾了!」
江清流也不能言明真相,眼見祖孫二人爭執不休,薄野景行索性拿團扇蓋在臉上,繼續睡——那團扇還是單晚嬋的。
最終江清流也沒能帶走薄野景行,他只得叮囑單晚嬋,道此人居心叵測,萬不可太過親近。驚風塢的事還沒完,他還得離開。
太奶奶周氏一臉得勝的表情看他策馬而去。然後轉回頭面對薄野景行,她又繃緊了臉:「沉碧山莊不比別的地方,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牢記尊卑有別。如今你唯一的任務就是為我沉碧山莊開枝散葉,若有半點虛妄的心思,老身便留你不得!」
薄野景行仍然睡在躺椅上,臉上蓋着團扇,這時候索性把那半卷宣紙也扯了蓋臉上——被關了三十年,怎麼感覺連人話都聽不懂了。
而她沒能裝死多久,不一會兒單晚嬋的院子就傳來一陣尖叫聲。侍女泠音飛快地跑出去,想是去了中庭叫人。薄野景行把捂在臉上的宣紙和團扇都拿開,這才慢悠悠地踱進去。
單晚嬋站在門口,驚得俏臉煞白。一見到她,立刻挨過來:「屋裡有……有老鼠!」
「嘖!」薄野景行進去,家丁還沒跑來呢。果然有一個胖老鼠在屋子裡旁若無人地偷吃桌上的糕點,簡直囂張如入無人之境。薄野景行就拎了這隻灰皮老鼠出來。這老鼠個頭還挺大,足有半斤重。單晚嬋連連後退:「丟掉,快丟掉!」
薄野景行饒有興趣地拎着大老鼠,手裡還一晃一晃地:「丟掉作甚,以前老夫被囚時,巴不得進來一隻老鼠。」
單晚嬋好不容易站定,身子還往後仰:「你要幹什麼?」
薄野景行已經找了個削水果的小銀刀,在湖邊就準備把老鼠給剖了。單晚嬋嚇得面色慘白:「別……你想吃什麼,我讓廚房去做!」
結果,等到家丁趕來的時候,那隻老鼠已經成了一隻油汪汪、噴噴香的黃金烤鼠……然後薄野景行悲傷地發現自己不能吃,兩個家丁喜笑顏開地捧着香噴噴的鼠肉走了。
見薄野景行一臉鬱悶,單晚嬋笑得不行,只好又化了一粒胭脂丸給她。
晚上,有人來找江清流,稱附近出現了一名武功高強的採花賊。這事兒自有官府去管,但是捕快們未必能及時捉拿。而且這些賊子是四處流躥的,如果這裡捉不住,流到別處指不定禍害多少姑娘。
沉碧山莊既是武林世家,好手自然也不少。江隱天便派了江清流的族弟江清然前往。毫無疑問,這是江隱天打算替代江清流的人選了。
誰知這次的採花賊真是武功高強,江清然又是個高分低能的,沒有多少江湖經驗。他們保護了一晚的姑娘竟然仍讓採花賊給擄了!附近村莊的姑娘們頓時人人自危。
這對於沉碧山莊來說可是臉上抹灰的大事了,江隱天把江清然訓斥了一通,就派人通知江清流。
然而等到夜間子時,薄野景行就聽見屋頂瓦片上一陣輕響。她披衣坐起,那聲音由遠及近,最後停在屋脊。她推開窗,隔壁小院裡單晚嬋還沒睡,窗影上隱隱映出人影。薄野景行打了個哈欠,她已經推門出來:「你餓了?」
薄野景行點點頭,毫不客氣:「一碗胭脂露,一壇花雕。」
像是招呼店小二,果然是完全沒有一點尊卑覺悟。
單晚嬋也不跟她計較,給她化了一碗胭脂露,怕她貪杯,只給燙了一小壺酒。她要回房,薄野景行把胭脂露的小銀勺放一邊,仰頭一口喝了半碗,然後一抹嘴:「這邊往西過去隔三個院子,是什麼地方?」
單晚嬋想了想:「是露華嬸嬸居住的地方。」薄野景行點點頭,單晚嬋不明白:「怎麼了?」
薄野景行滿不在乎地喝酒:「沒什麼,好像有個採花賊往她那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