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惡 - 第14章
一度君華
平素總是沒胃口,如此為了不讓母親擔心,饒是沒胃口,也得勉強吃些。
到底平日有人開解,慢慢地身子也就好了些。待到月份漸大,又給慕容厲去了一封信,捎了不少衣物。
慕容厲當時正在領着將作監的工匠滿地勘察地形呢,修長城不是隨口說說的,萬一到時候地基不穩,要改道,又是一項大工程。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午在哪裡,信使的信如何收得到?也就擱置在玉喉關了。
好在郭陳氏無微不至地照應着,不時陪着香香經常在王府中走動,倒也不覺得日子難過。
這王府的氣派,郭陳氏也算是漲了見識。亭台樓閣、雕樑畫棟,有煙柳畫橋倚臥碧波。柳樹下有石凳,丫頭墊上錦墊,郭陳氏扶她坐下。
斜陽上柳梢,郭陳氏感慨萬千:「當初怎麼想得到,我兒竟有這樣的福氣。」她摸摸香香的肚子,「我外孫兒更是有福的,一出生就是公子王孫。」
香香也撫摸着自己的肚子,腹中孩兒似有知覺,輕輕動了動。母女倆頓時又欣喜萬分地逗弄。
到七月頭上,香香只覺得肚子痛。管珏倒是早有準備,產婆早已備好,就宿在府中。
一府上下都忙得團團轉,宮中得知了,也派了人過來。慕容博也讓自己的正妃過來守着。郭陳氏一會聽說這是大殿下的正妃,一會兒聽說那是王后娘娘的掌事宮女,一會兒又聽說這是舒妃娘娘的貼身宮婢,一時只覺得滿室貴人。
也不知自己女兒乃一個妾室,如何就用勞動這麼多貴人前來。
偏偏香香有點難產,孩子生了一天一夜也沒下來。
管珏嚇得不得了,太醫也請在院子外面,跟產婆商量怎麼用藥。香香叫得撕心裂肺,郭陳氏再也顧不得了,衝進產房,牽了她的手,一個勁兒跟她說話:「孩子,忍忍,再忍忍啊。你一定要堅持住,以前娘生你們三個,也疼啊。娘不也堅持下來了嗎?你看你們三個,現在多好啊……」
香香嘴裡咬着銜木,兩次昏迷。太醫用藥強行喚醒,又過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只聽一聲嬰兒的啼哭響徹王府。整個府里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是個女嬰,郭陳氏抱着孩子到外殿,一堆人湧上來看。那是個皺皺巴巴的嬰兒,正咧着嘴大哭。大家都圍着恭喜,紛紛說着怎麼怎麼像慕容厲。
郭陳氏暗說若這個樣子像巽王爺,我女兒真要哭死了。想想又笑,看着外孫女,又越看越愛,直親那紅紅的小臉蛋。
孩子順利生產,母子平安。各宮人也都回去報喜了。
香香一直睡到晚上,睜開眼睛,就看見郭陳氏抱着孩子坐在她床邊。她沒有一點力氣,卻虛弱地笑笑。真好,娘和孩子都在身邊,真好。
郭陳氏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遞給她:「來,抱抱。」
香香伸出雙手,把孩子接過來。那樣軟軟暖暖的一團呵,睡得那樣安靜,偶爾還咂巴一下嘴,直教人心都要化成水了。
郭陳氏說:「如今我兒也是當母親的人了,娘高興。」她伸出手,把香香和孩子都摟在懷裡:「娘真高興。你有這樣的歸宿,我和你爹也都放心了。」
香香眼眶微熱:「你們本來就不用擔心我。娘,我很好,只是很想你們。」
郭陳氏連連點頭,說:「你自己過好就行,家裡好着呢。以前那樣的日子都過來了,如今都知道你是王爺的人,誰還會為難咱們家不成?」
香香點頭,郭陳氏說:「你如今也生產了,娘要先回去了。畢竟……娘在王府呆得太久,還是不好。」畢竟只是個妾,有娘親陪着生產,已經是開了天恩了。再呆下去,難免有些不合規矩了。
香香抱着孩子,只是點頭。人長大了,就會有各自的家,離開曾經朝夕相伴、相濡以沫的家人。
不是不回家,只是回了另一個家。另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第二天,天亮了,香香睜開眼睛。面前只有凝翠和碧珠。郭陳氏天色剛亮就離開了,沒有跟香香道別。
她回她的家去了,家裡有她的兒子,她的丈夫。姐姐也回了自己的家,一樣有她的丈夫,她的兒子。
多麼殘忍,當初讓我們茁壯成長的人,為什麼從未告訴過我們,成長只是一場分離的過程。
☆、第18章
好戲
第十八章:好戲
香香不滿十七歲,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
女兒沒有起名字,舒妃也說等慕容厲回來自己給孩子起名。
孩子多病,香香身體也不大好。總歸還是懷孕前幾個月虧了身子,一時半會補不回來。但是小孩確實是種奇怪的生物,香香覺得慕容厲走後的孤寂又被填得滿滿當當的。洗劍閣兩個乳母、四個丫頭,一天到晚盡圍着孩子轉了。衣裳小褂不知道做了多少。
而慕容厲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盛夏。女兒剛好兩個月。這還是燕王覺得他應該回來看看孩子,至少把名字給取了,這才派六皇子慕容肅過去替的他。
慕容厲回到府里,問管珏:「夫人呢?」
管珏見他回來,本就是滿臉喜色:「夫人在洗劍閣,帶孩子呢。」
「帶孩子?!」慕容厲一愣,什麼孩子?
管珏小心翼翼地看他:「香夫人已經生了。」
慕容厲難得困惑了一下:「什麼時候懷上的?」
管珏也愣了:「去年,夫人送信報過喜,爺沒收到信?」
兩個人說着話,已經到了洗劍閣,慕容厲含糊道:「收到了,當然收到了。」然後走進去,問:「小世子在哪裡?」
裡間香香正跟孩子逗着玩,引着孩子抓她手上的纓絡,聞言一怔。旁邊凝翠、碧珠已經跪在地上,凝翠小聲說:「王爺,夫人生的是小郡主。」
室中一瞬沉默,香香突然明白,他不是懶得回信。他根本就沒有看過她寄的家信。也許對他而言,妾室不過只是一個妾室,算不得什麼家人吧。她寄的信,又算什麼家信?
若是早知如此,何必巴巴地每個月托人帶信過去?倒顯得太可笑了些。
她微微吸氣,揚起一個微笑,將孩子遞過去,想讓他抱一抱。
慕容厲探頭過來,看了幾眼,只覺得——這是我的孩子?沒感覺。真是我的孩子?
又看了兩眼,說:「我先入宮。」
回來得有些急,還沒來得及進宮面見燕王。說完,他轉身就離開了洗劍閣,馬不停蹄地直接入宮。香香伸出去的雙手慢慢縮回來,仍舊把孩子擁在懷中。
臉上的表情沒收好,旁邊凝翠輕聲說:「王爺就是這樣的性子,夫人不必介意。」
香香點頭,當然不必介意。就算介意,又能如何呢?
孩子咿咿嗚嗚,到了要吃奶的時候了,乳母過來抱下去。
慕容厲進宮,先是見了燕王,燕王倒是問:「見過你女兒了?」
慕容厲點頭,看了一眼,嗯,那真的是我女兒?怎麼就覺得這麼突然……
燕王說:「還沒取名字,你自己想個名字。孩子的名字還是認真點取吧。」喛,孤總覺得當初給你取名字就沒取好,叫什麼厲啊……封王的時候好不容易認真想了一個巽字,愣也沒給扭過來。
慕容厲嗯了一聲,燕王還是有點不放心,問:「兒啊,你打算給女兒取個啥名啊?」
慕容厲苦惱,這不是他的強項啊。他說:「叫慕容桀怎麼樣?」
燕王問清了哪個字,只覺得太陽穴一鼓一脹地痛,女孩叫慕容桀,你倒是不怕你女人再抱着孩子跳白狼河啊?他嘆了口氣,提示一下:「兒啊,你不覺得叫慕容萱比較好嗎?畢竟是個女孩啊。」
慕容厲說:「那就叫慕容萱好了。」你都取好了,問我幹嘛?
燕王點頭,六個兒子裡,他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一個。慕容厲軍功卓著,是六個皇子裡第一個封王的。偏偏也是六個兒子裡最會闖禍的。
他說:「有空帶孩子入宮來,你母妃天天記掛着。」
慕容厲不耐煩了,也不應聲了。我的女兒,我自己看就好了,抱來抱去有意思?
燕王覺得自己這個燕王作得真是沒尊嚴啊。他趕蒼蠅一樣揮揮手:「滾吧滾吧。」叫你來就是怕你給我孫女胡亂起名兒。
慕容厲抬腳要走,看見燕王冠冕之下,露出一截灰白色的長髮。他一愣,只覺得胸中煩悶,轉頭出了德政殿。
轉頭又去彰文殿,舒妃見他回來,倒是十分高興。母子倆在殿中閒話。
「一去邊關好幾個月,你瘦了。」舒妃十分心疼,慕容厲倒是無所謂的模樣,他在外頭的日子,比在晉陽城多得多。
舒妃拿出一碟桃花穌,封得極好,但是已經長毛。慕容厲不懂:「什麼意思?」
舒妃說:「你走之後,香香那孩子有了身孕。母妃把她接到宮中,原意也是多個人照顧。」慕容厲挑眉——然後?
舒妃將那盒桃穌替到他面前:「王后娘娘派人送了這盒桃穌,差點要了香香母女的性命。母妃……沒有照顧好她們母女。」
她眼淚流下來,慕容厲看了眼盒子裡的桃穌,舒妃一臉心有餘悸,說:「宮裡已經太平了這些年,太子也已經開始理政,母妃不想再生事端。況且香香與孩子也總算都保住了,便瞞下了這事,沒有告訴陛下。」
慕容厲起身,說了句:「不過是個妾,也值當王后娘娘費這樣的心思?」
冷笑一聲,出彰文殿而去。
舒妃起身,追出幾步,停在宮門口。倚月輕聲說:「娘娘,王爺已經走了。」
舒妃嘆了一口氣,問:「倚月,你說厲兒知道了這事兒,還會偏向太子嗎?」
倚月猶豫,然後說:「娘娘,王爺畢竟是您親手養大的。這些年您對王爺不薄,王爺不是忘本的人。」
舒妃搖頭:「人都是這樣,沒有人對他壞,他就不知道誰對他好。」我是視厲兒為親生兒子,但也只能是視為,畢竟他不是。
她派銀枝伺候香香,當然有目的。若銀枝能接近香香,再入巽王府。哪怕是當個側妃甚至侍妾,至少慕容厲的動向她能心中有數。且無論如何,有個自己人在他枕邊吹着風,總還是安心一些。
但是銀枝太蠢,她發現這個丫頭實在扶不上牆,當然就只有捨棄。想來想去,不若順水推舟,給王后一個機會。
王后送出的桃花穌,乃是交到靈秋手裡。王后就那麼蠢,直接在桃花穌里下毒?不過先來探探風,看看彰文殿對香香的飲食是不是真的不在意罷了。
但是如果靈秋將烏頭劇毒隔水一蒸,讓毒氣緩緩滲進糕點裡……
而事後,舒妃就在香香臥室外懲治了從小一手養大的銀枝,銀枝如此哭嚎,香香不可能聽不見。她必會對自己感恩戴德,認定自己絕無害她之意……
當然了,孩子最好還是保住。厲兒過了八年,好不容易有這點骨血,若真的沒保住,還是很遺撼的。
回到巽王府,慕容厲將管珏叫過來。摒退諸人,二話不說賞了一記耳光。管珏站着不敢動,他問:「本王不在,讓你主事。你就這樣管事?我府中的人,誰來都可以接走?!」
管珏低着頭:「屬下知罪。可……陛下御旨,屬下……」
慕容厲又是一記耳光,說:「他要接走我的人,就讓他直接將聖旨送到平度關,交給我!」
管珏跪下:「屬下辦事不力,願領責罰!」
慕容厲也不讓他起身,直接去了洗劍閣。
這時候倒是想起孩子了,他對乳母道:「孩子抱過來。」
乳母王氏趕緊抱了孩子過來,慕容厲左右看了一陣,還是很滿意的。這時候才醒過味來,原來我真的有女兒了!
那東西實在是太小,好像五指一捏就會碎一樣。他沒有抱,只是伸出手,輕輕按按她的臉蛋。孩子睜開黑幽幽的眼睛,咿咿唔唔,不知道在說什麼。
香香把他換下來的衣服交給侍女,又給他端了奶羹。慕容厲又逗了一陣女兒,才想起來:「以後她叫慕容萱。」
香香嗯了一聲,見他還是不肯抱孩子,低下頭不說話。乳母見自己在,人家兩個人有話不好說,忙施禮把孩子抱下去。
乳母一走,房間裡頓時就只剩下慕容厲和香香了。慕容厲招手,示意香香過來。香香走到他面前,幾個月沒見,他黑了一些,身體卻更加健碩。
香香其實也想跟他說幾句話,離開這幾個月,她對他一無所知。但是仔細想想,她發覺自己對慕容厲知道得本來就不多。
她不知道怎麼開口跟他敘家常,他離開了八個月,感覺生疏了許多。慕容厲將她摟在懷裡,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上去。香香閉上眼睛,不再去想說辭了。
也許他根本就不需要有人噓寒問暖吧?他帶回一個女人,只是解決身體的需要。
而這就是……妾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