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惡 - 第18章

一度君華

  從前有一隻羊,它拼命地吃草,拼命地長大。它生小羊,讓主人擠奶,剪羊毛。它不覺得這是付出,它覺得這是成長,是一種快樂。

  可是如果有一天,它知道一斤羊肉只值十四個銅板,再堅強的人,也由不得你不傷心。

  ☆、第22章

解救

  第二十二章:解救

  整個密林這樣大,到底哪裡才安全?

  香香不知道,她換了一個又一個地方。李林並沒有多餘的人手來追她,只派了兩個士兵進到樹林來看看。這也不是個值得去找的人——慕容厲隨手就丟掉的一個妾,即使抓到了,又有什麼用?

  兩個士兵進了林,憑他們要搜一座密林,簡直是難如登天的事。但是要追一個女人,一個毫無逃跑經驗的女人,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香香產完孩子之後,身體本就不好。這樣接連趕路,本就吃不消。她能跑得快到哪兒去?

  何況沿途又來不及掃除痕跡。

  兩個士兵很快就越來越近,香香渾身都在顫抖,伊廬山那段已經被忘記的日子,突然就那麼浮出來。

  不,不能太害怕。她強迫自己冷靜,想想他們為什麼會這樣直接追過來。對,一定是行走的時候太不小心,露出行跡。

  她開始放慢腳步,輕手輕腳地穿行在密林里。對自己留下的腳印也有意無意地掩藏。

  身後的兩個人追擊速度果然放慢下來,香香咬住手,不讓自己哭出聲音。淚水順着手背流下來,滴在枯葉間。

  她躲在一處山坳里,聽見兩個人的聲音隱隱傳來,慢慢卻又消失。她不敢出來,會不會有人躲在暗處,只為等她自投羅網?

  她不讓自己顫抖,免得再搖動周圍的草葉,牙齒將手咬出深深的印痕。

  夕陽的光穿透密林的樹葉,細細碎碎地撒落在她身上。她抽泣着抱膝而坐,長發早已鬆散,披了一肩。

  好想回家,可她沒有家了。

  令支縣不再是她的家,當有一天,所有人都以為你過得非常快樂的時候,你就只有快樂,只能快樂。你不能告訴他們自己的痛苦,不能讓他們看見你的傷處。

  因為身上的傷口只能讓愛你的人難過,讓厭惡你的人幸災樂禍。

  傾訴沒有用。

  巽王府也不是她的家。原本已經認命,今生也就好好地作個妾室,不爭不妒,生兒育女,伺候丈夫。以為人生若能如此,也不能算不幸福。

  可原來她其實並沒有丈夫,那不是可以依託她的喬木。所謂的妾啊,註定了被忽略,被輕視,花顏未褪,人已孤苦。

  天色漸漸暗下去,暮色入林,濃霧在層疊落葉間升起。涼風透衣而過,她有些冷了。雙手緊緊環住肩,過於的驚懼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她閉上眼睛,慢慢地竟然睡着了。

  慕容厲衝出山樑,立刻換了馬,帶着蘇菁一路奔逃。及至後半夜,才趕到與韓續約定的地方。韓續這次回來,也不敢帶太多人。身邊只有百來個老兵,都是跟着他和慕容厲南征北戰的兄弟。

  他們原本一盤散沙般站着,慕容厲一到,立刻一下子站起來,個個身姿筆挺、眉目帶煞。慕容厲翻身下馬,所有人立刻半跪行禮:「王爺!」

  慕容厲揮揮手,示意韓續將蘇菁帶到房裡休息,然後問:「有沒有康王的消息?」

  韓續說:「已經派人過去接應,約定以煙火為號。現在沒有消息,應該是平安。」

  慕容厲點頭:「換馬,聯絡信得過的將領,一旦晉陽城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傳來,立刻準備起事!」

  韓續應了一聲,慕容厲頓了一頓,突然說:「你派個面生的、信得過的兄弟,潛回晉陽城東效二百里外的密林,找到那個女人。如果她還活着,把她救出來。」

  韓續一怔——什么女人?王妃不是在這兒嗎?

  他突然回過神來:「郭香香?!」

  慕容厲緩緩別過臉,說:「嗯。」

  韓續驚愕,然後輕聲說:「爺,她那膽子,不會信任我們派去的兄弟的。」

  慕容厲一怔,突然想到初見時,那雙驚恐欲絕的眼睛。如果是太子的人找到她,她一定已經死了吧?

  慕容厲雙手緩緩握緊,韓續輕聲說:「如果爺放心,末將親自去一趟。她認識末將,知道是王爺的人,想必會跟隨而來。」如果她還活着的話。

  慕容厲沉默。

  不該這麼做,晉陽城認識韓續的人非常多,他親自過去,很是危險。且一旦太子得知他居然派了韓續去救那個女人,就會認定那個女人對他非常重要……兩個人存活的機會都不大。

  他轉過頭,說:「不用了。」轉身往屋子裡走,用過晚飯,就需要趕往平度關。慕容博一個人調動不了軍中將領,他必須同步到達。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又想起夕陽西下時,茫然站在晉薊古道的她。像只被放生在猛虎之原的小白兔,不知何去何從。

  慕容厲梳洗的時候,韓續叫過自己的副將陳昭,交待道:「我趕回去一趟,若無意外,晚一天就能在大薊城與你們匯合。王爺那邊你小心伺候着。」

  陳昭張口結舌:「將、將、將、將……」不是吧,讓我伺候王爺?!我頭不夠硬啊將軍!

  韓續一腳就踹過去,將毛啊將!

  轉身牽馬,出了這裡,直奔晉薊古道而去。

  天色已經快亮了,韓續打起火把,在林中搜尋了很久。然而光線畢竟是不好,他找到先前香香倉惶奔逃的地方,就再無痕跡可循。

  見林中確實是無人,他輕聲道:「香夫人?你在嗎?」

  沒有回應,他一邊撥草,一邊喊:「香夫人?郭香香!」

  香香以為自己在作夢,被驚醒之後,就聽見有人喚她。她坐起來,已經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不,再不要落進別人手裡了!

  她握了髮簪在手裡,再不要落進別人手裡了!但是老天保佑來的是慕容厲或者慕容博的人吧。但有一絲生機,都不願死在這裡。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就再也見不到爹娘。萱萱還那樣小,如果沒有母親,以後不知道會有多可憐。

  她微微抽泣,掩在草木之中向外看去。

  幾乎在同時,韓續也看見了她!謝天謝地,她還活着!

  韓續剛要上前,發現她手裡握着簪子,忙輕聲道:「香夫人,是我!巽王爺的人,你還認識我嗎?我叫韓續!」

  香香整個身體似乎都脫力,軟軟地滑倒在山坳里。韓續上前,將她扶起來:「這裡關卡附近全是太子的人,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香香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那時候正是七月下旬,炎炎夏日,她衣衫單薄。在林中躲藏了一夜,又被露水涸濕。韓續微微一怔,只覺得撲進懷裡的身軀又軟又香。

  他想要推開她,她的眼淚就那麼打落在他肩頭,一顆一顆隔着衣料,火一般滾燙。他準備推開她的手,就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香香沒有哭多久,在經歷了被擄、賣到別的部落那樣的事之後,她哭不了多久。她擦擦眼淚,也覺得這樣抱着韓續不好,輕聲說:「對不起,謝謝。」

  韓續笑笑:「我們走吧。」

  香香走得慢,天只是蒙蒙亮,樹林裡草木都只有深淺不一的影子。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得很是吃力。身上衣服濕潤,被風一吹,更是涼意透體。她微微縮了縮肩膀,韓續嘆口氣,說了聲得罪,回身將她抱起來,扛在肩上出去。

  到了林外,天色就已經大亮了。

  自昨天慕容博和慕容厲逃脫之後,這裡的關卡已經戒嚴。來往盤查十分細緻。韓續這樣的人在軍中時常露臉,絕計混不過去。

  他帶着香香到一家酒坊,酒坊主人見到他,不動聲色,將他讓到裡間。

  裡間明顯是酒坊主人自己的住處,韓續也不講究,找了兩件乾淨的衣服遞給香香:「先換一下。」

  香香面色發紅,韓續只以為她害羞,也沒怎麼注意。他背過身去,香香開始換衣服。

  酒坊主人一直在外面沽酒,等忙完了,這才匆匆入內。韓續急問:「情況如何?」

  酒坊主人答:「外面盤查得緊,射聲校尉另調了兵馬過來,處處重兵把守。將軍暫時恐怕是出不去了。」

  韓續直皺眉頭,果然慕容厲考慮的是對的。只是香香好歹是他女兒的生母,若真是放山里被野獸什麼的吃了……那個男人,又會如何呢?

  這次回去,少不得被他一頓打,唉,也認了吧。

  兩個人說完話,韓續回到房裡,發現香香從在榻上,竟然睡着了。一頭長髮披散在雙肩,身上穿着靛藍色的布衣,卻更襯着肌膚細膩白嫩。紅唇鮮艷,兩頰也帶着嬌艷的桃紅。

  這氣色……韓續忙上前,一探她的額頭,眉峰頓時皺起,對酒坊主人道:「找個大夫。」

  香香生病了,大夫過來的時候她還睡着。倒也不是什麼大病,昨夜林中一夜,又驚又怕,受了些風寒。

  大夫開了藥,說了些小心將養之類的話。

  韓續將大夫送出門,讓酒坊主人出去抓藥。

  酒坊主人很聽他的話——他兒子在韓續帳下。這可不敢不聽話。

  ☆、第23章

迷夢

  第二十三章:迷夢

  香香醒來的時候,屋裡沒有人。她從房裡出來,看見裡面的小院裡,韓續在升爐子。韓續穿了一身淺灰色的文士長衫,用藍巾將頭髮綰了個書生髻。他本來就有幾分書卷氣,這樣一打扮,就像個文縐縐的讀書人。

  然他生爐子的手法竟然非常熟練,不一會兒碳火已經燒起來。

  香香走過去,韓續也看見了她,說:「正打算煎藥,你先歇歇。」

  香香半蹲下來:「我來吧。」

  韓續只是熟練地將藥罐子放上,把藥倒進去,加三碗水。香香很驚奇:「想不到你做這些竟也拿手。」

  韓續微笑:「小時候家裡窮,難免什麼都會一些。」

  香香其實是不喜歡他的,以前他軟硬兼施地逼她跟着慕容厲。感覺上就不是個好人,相比之下周卓都比他磊落一些。

  這時候反正閒着,倒也跟他閒聊幾句:「比我家鄉更窮嗎?」

  韓續笑:「令支雖然偏僻,又有匪患,卻沒有苛政,還不算太壞。帝都鬧市,也有衣食無繼的人家。如果是當時,你這樣的家世,我都高攀不起。」

  青煙縷縷升起,撩過他的眉目,香香覺得他長得其實還挺好看的。她竟然也現了一絲笑:「現在晉陽城大家閨秀,你都可以挑着選着娶了。」

  韓續失笑,說:「其實那時候……」看了香香一眼,沒說下去。其實那時候,也就希望娶一個安靜、細膩的女子,可以縫補漿洗,又能紅袖添香。貪戀兒女情長,何懼英雄氣短?

  直到現在,也不想娶什麼大家閨秀。相敬如賓一輩子,有什麼意思?

  只是這些話,到底不該同她說。是以韓續只是道:「現在也只是叛將一個,如果康王登基,想必可以挑揀了。」

  香香接過他手裡的扇子,輕輕扇着爐火。韓續問:「你現在還恨我嗎?」香香一怔,沒說話。韓續又笑:「恨也沒辦法,我要有周卓那樣的出身,也不做這種事。」

  出身低微,就要懂得識人眼色,揣摩主帥的心思。軍功也不能光靠一雙手去混啊。他突然又笑:「如果他真看不上,我還想着自己弄過來算了。」

  香香漲紅了臉,想到當時周卓的模樣,頓時惱了。韓續察言觀色跟什麼似的,當然看出來了,說:「周卓要,我也護不住。總不能為了個女人跟自家兄弟翻臉吧?」

  香香問:「女人在你們眼裡,其實不過就是個玩物,對嗎?」周卓、你,慕容厲,甚至還有慕容博,都是這樣的吧?

  韓續想了想,說:「別人我不知道,但是對我而言,即使是玩物,也是很奢侈、很奢侈的玩物吧。」

  藥香緩緩從藥罐里溢了出來。水開始翻滾,香香拿抹布墊着手要去揭蓋。韓續把抹布接過來,揮揮手把她趕開,輕聲說:「小心燙!」

  聲音靠得太近,從耳邊擦過。香香像真的被燙了一樣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