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惡 - 第20章

一度君華

  往灶里加了好幾根耐燃的木頭。好在老徐走不多久,若有人進來,多半也只會以為他家裡燉着雞。

  然後香香也收拾好了,外面已經有人在敲門。韓續環顧四周,再次掃除二人存在過的痕跡,拉着香香從後院躍牆而出。

  香香跳不過去,韓續將她抱上牆頭,待自己過去,再接她過來。

  酒坊的門似乎已經被撞開了,韓續來不及多想,將香香打橫一抱,專撿僻靜小巷。他對這一帶似乎很熟,每每遇險,總能成功避開官兵。

  香香怕拖累他,只得非常配合地呆在他懷裡。天氣很熱,他的汗珠滴落下來,砸在她額間。香香拿了香帕,輕輕替他擦拭。

  他似有些歉意:「雖然酒坊的酒窖或許可以躲藏,但是萬一被搜到,定會連累老徐。只能勞動夫人,見諒。」

  原來,他不是不知道酒坊的酒窖。但是如果有、哪怕一絲危險,就絕不能連累幫助自己的人。這是……慕容厲的軍隊,從始至終貫徹他的意志。當家園付之戰火,我會以鮮血頭顱拯救。當你處於危難,我會伸手。來日若我落魄,我會遠走,而你,只需沉默。

  沒有牢不可破的軍規,卻有着鐵一般的道義。

  有百姓看見二人經過,但當知官兵追捕的是什麼人之後,無一例外的,他們保持了沉默。

  官兵在晉薊古道兩側一通收搜,一無所獲。老徐匆匆趕回家,就見家裡被翻了個亂七八糟。他大吃一驚,忙進門,見廚房裡燉着雞,人已經不在。

  他忐忑地向四鄰打聽,鄰居們只是說官兵過來搜查,並沒有查獲什麼。老徐打開酒窖,裡面並沒有人進去過。

  他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韓續抱着香香一路躲藏,時間過去了很久。久到她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將近中午的時候,韓續潛入一戶農家,家裡沒人,廚房裡剩了兩個大菜包。他拿出來,遞給香香:「先吃點東西。」

  香香接在手裡,抬眼看他,他微笑:「味道肯定不好,將就先吃些吧。出關就好了。」

  香香把其中一個遞迴他:「你也吃點。」

  韓續沒接:「我再找找。」

  香香咬了一口,那包子真是不好吃,皮厚,餡也沒什麼味道。但是在餓着肚子的人眼裡,還有什麼可挑的?

  韓續正在房子裡翻箱倒櫃呢,冷不丁戶主人回來了!

  香香簡直是尷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戶主人瞪着眼睛,正要怒喝,一見韓續,卻是愣了。韓續還在繼續翻呢,一副痞子相:「你家就沒別的吃的了?」

  農夫哭笑不得,轉頭跟身後的小媳婦說:「出去買點蔥油餅。」

  韓續絲毫不以為恥:「快去快回,你和你相公兩個人的份就好!」

  小媳婦很快出去了,韓續像在自己家一樣,又找出茶葉,給香香泡了茶。戶主人見了,說:「後院有羊下崽子。」香香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他轉頭拿了碗,不一會兒回來,居然有一碗羊奶。香香紅着臉,有心想說幾句客氣話。韓續微抬下巴,示意她安心吃飽就好。

  此時伸手,乃雪中送碳之恩。一句謝謝有用?

  戶主人擠了一大碗奶,香香喝了幾口,遞給韓續。韓續吃着包子,竟然就着她的手,牛飲。烈日炎炎,他流的汗在衣服上結成鹽花。這時候也確實是渴了。香香微紅着臉,牢牢地端着碗讓他喝。

  兩個人沒歇多久,蔥油餅買回來。韓續吃了剩下的菜包,把油餅給香香,等吃飽之後,他抹抹嘴,帶着香香離開。

  ☆、第25章

杖斃

  第二十五章:杖斃

  韓續帶着香香,因為實在臉太熟,不敢買馬。就這麼躲躲藏藏地行往關卡。

  途中怕香香中暑,他還偷了幾次西瓜。他的戰刀用來切西瓜,居然也毫不違和。香香笑得不行:「哪天韓將軍不打仗了,還可以去賣西瓜。」

  韓續也笑,一邊笑一邊把西瓜最紅最甜的部分都切給她,說:「我本就生於市井,能擅鄙事,若他日解甲歸田,倒也不用擔心生計。」

  香香安靜地吃着瓜,突然有些羨慕他。他不當將軍,依然可以混跡市井,尋找自己的位置。而自己……

  她出神,韓續久未聞聲,低頭看過去,就見紅色的汁水從她紅唇中溢出來,半沙的瓜瓤沾在飽滿的唇瓣上,紅唇嬌艷欲滴。

  他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想,那兩片唇,滋味一定不錯吧?

  慕容厲嘗在唇齒之間,是什麼感覺?

  然這樣一想,他立刻就收回思緒——那是自家老大的女人,女兒都有了,自己在想什麼呢!

  他也覺得這一路,兩個人說的話未免太多了。當下起身,說:「沒有多少路程了,走吧。」

  香香跟在他身後,天已經黑了,夜風讓盛夏也涼快下來。韓續走在前面,因為已經不是很趕時間,沒有催香香。

  官道有燈柱,上面插着火把,然光線無疑是非常微弱的。這時候已經沒有什麼行人,韓續的影子被拉得斜斜長長。

  香香低頭看着地上,抬腳時而踩住影子的頭,時而踩住影子的肩膀。正玩得開心,韓續猛然停住,香香整個人撞在他結實寬厚的背脊上。

  她捂住鼻子,眼淚都要流下來。韓續轉身環住她,隱到路邊的草叢裡。香香還不知道發了什麼事,頭已經被她壓低。

  她整個人被韓續圈在臂灣里,鼻端全是他的氣息。唇瓣甚至沾在他的衣袖上。韓續生怕她發出聲音,右手壓低她的頭,左手作了個噤聲的手勢。他的掌心覆在她頭頂,溫度浸潤了她四肢百骸。

  一隊官兵慢慢走過,原是太子安排了在關卡前巡夜。

  香香埋下關,居然並不害怕——原來被保護,是這種感覺。

  韓續面色凝重,香香也有些擔心——韓續一個人,帶着自己,連匹馬都沒有。很難出去吧?

  太子也納悶,他令人嚴盯這裡的馬場、驛站,卻沒想到韓續居然就這麼徒步入關,還準備徒步出關!派人盯住陌生人吧,畢竟不是當地住戶,百姓不說,誰又能一眼看出誰是陌生人?

  且直到現在也沒弄懂韓續這次去而復返是有什麼企圖!

  一直到了半夜,萬籟俱靜。

  夜空中突然升起煙火,有人強行沖關!這時候正是關卡兵力最薄弱、警惕性最差的時候。來人很快衝破了關口,十幾匹馬奔騰而來。韓續從草叢中躍起,在馬匹跑近的時候,抱了香香,抓住一匹馬的疆繩,翻身上馬。

  黑暗中有人放箭,香香全身繃緊,然而一直乖乖地趴在馬上,只怕拖累韓續。

  火把陸續高舉,光線金線。星月之輝漸漸黯淡失色。

  香香坐在馬上,身體緊緊貼着馬背。韓續與她同乘一騎,幾乎抱着她奮力打馬,身後弓箭嗖嗖,他抽刀,回身擋箭。

  然而這裡箭矢太多,他低聲問香香:「如果我下去,你能自己控馬嗎?」

  香香身體都僵硬了,但她仍抓住韁繩,小聲說:「能!」

  韓續一笑,真是個勇敢的丫頭。他說:「趴低身子,夾緊馬肚子,用力往前跑,要多快有多快。直到有人接應你為止。」

  香香咬着唇,耳邊全是利箭呼嘯的聲音,她連連點頭,身上已經全是汗。韓續回身擋住一支箭,驀然翻身躍下馬背。

  香香不敢回頭,其實她想問韓續,他不會有危險吧?但是她不敢問,她知道自己才是韓續最大的弱點,只要能夠不拖累他,她願意毫不遲疑地聽從他的安排。

  她見過慕容厲騎馬,與他共乘過不少次。這時候只是學着慕容厲的模樣,打馬狂奔。關口像張着嘴的怪獸,香香只覺得眼睛、鼻子裡灌滿了風。

  這是她第一次自己騎馬,這樣的速度,稍有不慎就會從馬背上摔下去。她五指緊緊抓住韁繩,連害怕都不敢。

  要活着,回去。

  韓續下馬,揮刀為她擋住後面的流箭,大量馬匹奔騰而過,他轉頭,確定香香已經衝出關口,這才一個翻身,藏在一匹馬的馬腹之下,隨馬匹逃出晉薊古道的關卡。

  香香趴在馬背上,每一根骨頭都被顛簸得散碎開來一樣。長發紛亂,在夜風中張狂飛揚。她的心都要跳出來。

  黑暗中有人吹着奇怪的哨子,狂奔中的馬匹慢慢改變方向。原是關外馬場的人已經撤離,馬匹除了中箭死亡的,在聽見主人的哨聲之後,會尋舊地而去。

  當馬終於停下來的時候,香香就看見馬下站着一個作胡人打扮的男子。香香迷惑,男子熟練地控馬,右臂微抬,香香只覺得身體一輕,人已經被帶下了馬。

  她一驚,左右一顧,不見韓續,不免又有些不安。男子看出來了,拱手施禮,輕聲說:「巽王府二管家——冉雲舟,見過香夫人。」

  香香呆住,冉雲舟微笑:「我敢打賭,管珏沒有跟您介紹過我。」

  香香也笑了,倒是不似方才那樣緊張。

  韓續被馬帶到馬場的時候,就見香香已經被人扶下了馬。他鬆了一口氣,香香卻睜大了眼睛:「你受傷了?!」

  韓續嗯了一下,他下馬就是因為自己受傷了。畢竟回身擋箭,不是很方便,手的力道也受限制。

  香香焦急地扯開他的衣服,想看看他的傷勢。旁邊冉雲舟神色古怪地盯了韓續一眼。韓續忙避開香香的手,說:「一點小傷,香夫人不用擔心。」

  香香一怔,韓續笑着介紹:「這位是巽王府的二管家冉雲舟。」

  冉雲舟這才笑道:「已經介紹過了,不過夫人可能心中存疑,只能一直在這等你。」

  韓續向香香點點頭,示意這個人可信。嚴格說來,管珏、趙武、冉雲舟這些人,都是慕容厲的家奴。恐怕論可信度,比韓續更稱得上心腹。且冉雲舟多年來一直為慕容厲打理王府產業,生意人,走南闖北的,眼光多毒?韓續是再不敢當着這個人跟香香說什麼了。

  冉雲舟揮揮手,已經有兩個丫頭過來,扶了香香道:「請夫人入內更衣。」香香不放心地看了韓續一眼。

  韓續安慰地沖她微笑:「雲舟也是王爺的心腹,夫人安心便是。」

  香香說:「你的傷……也包紮一下吧。」韓續微怔,她已經跟着丫頭入內,冉雲舟很周到地準備了她的衣服。一身藤青曳羅長裙,外披蝴蝶戲牡丹的流蘇披肩。

  香香穿上時,還能嗅到衣上淡淡的薰香。丫頭扶她到妝檯前坐下,將她的青絲綰成傾髻,在她鬢邊簪一朵累絲嵌綠翡翠頭花,插上孔雀銀步搖,再於額前戴一串貼翠花勝。

  黛眉微掃,眼角也細細勾畫,末了,丫頭又拿出口脂,讓她抿上一口。

  香香從小也沒有這樣打扮過自己,木偶一樣呆呆地任她擺弄。

  良久,丫環滿意了,又拿出香露,為她細細擦在粉頸兩側。然後載上鴛鴦蓮瓣紋耳環,金鑲寶石碧璽點翠項鍊。

  香香出來的時候,冉雲舟跟韓續都是一驚,然後冉雲舟先說:「衣服很合適。」

  韓續額前青筋亂跳:「王爺不在,你把他女人打扮成這樣……不好吧?」

  冉雲舟說:「你就祈求老天保佑,王爺看到這樣活色生香的美人能暫時忘記你違抗軍令、擅自行動的事吧。」

  韓續這才想起自己眼前的麻煩,不由也苦笑了一下:「我出來的時候就祈禱過了。」

  一行人開始趕往平度關,這時候香香的待遇就好了許多。不僅馬車舒適,一路還有兩個丫頭伺候。

  香香正不安,冉雲舟在車外,說:「香夫人,您歇下了嗎?」

  香香忙撩起馬車窗簾:「尚未,先生有什麼事?」

  冉雲舟說:「這次韓將軍入關營救夫人,未來得及求得王爺軍令。回去之後,必有一通責罰。屆時……還請夫人美言一二。」

  香香怔住,小聲問:「會……很嚴重嗎?」原來救我,需要擔很大的罪責嗎?

  她看了韓續一眼,也許是為了避嫌,韓續離馬車挺遠。冉雲舟說:「王爺的脾氣,夫人知道的。」

  香香咬唇,輕聲說:「我……我會盡力。」可是我的話對他又會有什麼用呢?

  冉雲舟點點頭:「有勞夫人。」

  一路無話,回到平度關,已經是七天之後的事。晉陽城還沒有消息傳來,慕容博已經不打算等下去,正要揮師北上攻取晉陽。

  平度關早晚溫差極大,白天還是艷陽天,晚上已是寒風如刀。香香被扶下馬車,立刻有丫頭為她披上一件白色輕裘。細軟的絨毛暖暖地圍住脖子,卻襯得肌膚如玉。

  香香由兵士帶領着往前走,見兩邊皆是林立的槍戟。士兵們鐵衣寒涼,手中兵器拄地,戰意凜然。慕容博和慕容厲站在軍前的將台上,見韓續一行人過來,慕容厲的目光在香香身上略略停留,隨後沉聲道:「韓續!」

  韓續出列,慕容厲冰冷地道:「無令擅行,亂我軍規。拖出去,軍前杖斃。」

  此令一出,諸將呼啦一聲全跪下:「巽王爺,但請念及韓將軍征戰多年,免其一死,令其戴罪立功!」

  慕容厲不說話,有士兵將韓續拖出來,剝去外袍。韓續咬咬牙,也沒說話,軍棍打在他背上,他悶哼一聲,身形微微一晃,終又站穩。

  香香這時候才明白,所謂的軍前杖斃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