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惡 - 第23章

一度君華

  慕容厲親自巡了一趟營,就那麼巧,剛好逮住了晚歸微醺的韓續。一怒之下,命他持槍執戟,為自己守帳!

  韓續無奈,只得守在他大帳之外,好在慕容厲沒問起周卓他們。慕容厲兩個守帳的親衛低着頭只是笑。他怒瞪了一眼,兩個人都扭過頭去,一本正經地開始望天。

  韓續握了長戟,筆直地站在營帳門口。他的身影長長斜斜地投映在帳中。

  香香趴在床上,歪着頭看那道灰色的影子,心裡像是勾了一勺蜜,無端地就有一點甜。

  外面腳步聲響,慕容厲掀帳進來,香香起身,為他更衣。慕容厲低下頭,發現她的眼神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嗯,這幾天這個女人,好像跟前幾天不太一樣。具體哪裡不一樣,也說不太上來。

  她也幫他縫補衣服,有時候也會做飯,甚至會在他回來之後站起來為他更衣。但是總還是有些不對。比如她為他縫補衣服的時候,不會再刻意地在破口處繡出花紋,以遮蓋那些痕跡,讓紋路更精美。比如她做飯的時候,不會把食物擺個花式,也不再雕刻成那些奇怪的模樣。

  甚至,以前她住在他的帳中,總是喜歡采些稀奇古怪的花,只要他一進來,總會嗅到時節野花的香氣。然而這些,現在都沒有了。

  慕容厲是脾氣暴躁,但他並不傻。一個女人在想什麼他不知道,他也不在意。但是一個人心不在焉,他可是能一眼看出來的。

  「在想孩子?」除了這個,還有什麼能讓她這樣魂不守舍?

  香香微怔,良久嗯了一聲。慕容厲便不再去管她,這個說什麼也沒有用吧?嗯,他的孩子,不知道那個糯米糰子一樣的小東西長大了一些沒有。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到。那時節,他應該能將她抱在懷裡了吧?

  他除衣上榻,香香兌了熱水,為他除去鞋襪,伺候他洗腳。慕容厲任由她輕輕揉搓自己的腳,那時候她換下了華麗的衣裙,只着了一身竹青色的薄衣。長發隨手綰在腦後,額前一縷不聽話,滑落下來,剛好遮住半張臉。青衣之下,那一雙手白得,欺霜賽雪一樣。

  慕容厲說:「過幾天,我要跟大哥去一趟大薊城,要在那邊呆一段時間,你留在這裡。」

  香香哦了一聲,突然想,韓續也會去嗎?當然了,沒敢問。她說:「要……跟太子開仗了?」

  慕容厲沉下臉:「軍務不要過問。」

  香香低下頭,果然不再問了。慕容厲說:「孩子不會有事,不用擔心。」

  他能說得出口的,有限的安慰。香香說:「王爺確定孩子不會有事嗎?」慕容厲挑眉,她說:「萱萱身體很差,在家裡便多病痛。如今去了陌生的地方,沒有熟識的奶娘,沒有慣常過來瞧病的大夫。甚至連我也不在。她真的不會有事嗎?」

  慕容厲語塞,然後怒了:「你這是在怪我?!」好言好語想要安慰你兩句,你還真敢蹬鼻子上臉!她要生病也是我能管得了的?!

  香香輕聲說:「王爺認為她絕對安全,是因為王爺相信康王爺。相信他一定會盡心盡力地保護你的東西。我擔心萱萱,是因為她是我女兒。只要她離開我的視線,我就牽念。不管她所在的地方再如何安全,我仍會擔心她習不習慣,大到穿衣吃飯,小到受風着涼。罷了,王爺不會明白的。」

  她對你,本就不重要。你不愛她,又如何會明白我的思念?

  不過,你本來也不需要明白吧?你會有正妃,會有側妃,會有許許多多的孩子。即使心疼,也不過是其中之一。她拿了軟巾,將慕容厲的腳擦乾,端了洗腳水出去。一掀帳簾,冷不丁看見韓續筆直地站在門口。

  韓續看了她一眼,她嘴角微揚,露了個十分嬌俏的笑。然後轉身,將水端出去倒掉。韓續的目光追逐着她,外面很冷,她衣裳單薄。只得快走幾步,待倒了水,幾步跳回營帳里。

  她掀簾進來,帶起一陣寒風。慕容厲抬眼,看見她眸子裡盛放的異彩。那樣滴水的眸子,星星一樣閃亮的眼神。這是看見了什麼?

  晚上,慕容厲習慣睡在床外側,香香居然也有些失眠了,側着身子,目光望着外側。韓續就那麼筆直地站着,他身姿英挺。香香只看見那影子,就能想到他的眼神,他的笑容。

  回憶是種奇怪的東西,只要有心,可以翻出任何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最細微的表情,供你咀嚼、回味,一生甘美。若是無心,生死離別終究也不過一場雲煙。

  慕容厲也在想事情——這次前往大薊城,該調哪些人過去?平度關這裡由誰來鎮守?

  西靖不會趁大燕內戰,捲土重來吧?如果到時候,西靖入平度關,東胡肯定會騷擾玉喉關。那個時節就不再單單是大燕兩位皇子爭奪皇位的問題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他低下頭,發現香香也沒睡着。目光望着帳壁,只是發呆。他隨着她的目光看過去,那帳壁空無一物。不知道什麼東西,也值當她看得這樣入神。

  希望戰爭早點結束吧,當然,更希望那時候自己還活着,還能有一家三口、骨肉團聚的一天。這一場戰爭,根本沒有什麼勝負可言,同室操戈啊,誰傷誰死,斷的都是自家臂膀。

  第二天,周卓等人準時回來,帶了部下出去晨訓。慕容厲也親自去了,一群人負上行軍所需的兵械,呼呼喝喝地健步如飛。

  伙頭兵正在跟香香學做菜,雖然人多菜寡,但味道能好一點當然還是最好了。香香是跟着母親學會做不少好吃的,從小到大自己也喜歡動手,每每喜歡做些新菜色。但這許多人的飯,她還是只能目瞪口呆。

  愣了好久,才決定動手試試。如果把飯里摻進糯米,加點鹽蒸熟。肉塗上醬料蒸好切塊,再把飯搓成飯糰,把肉塊包進去。是不是能更好些?

  她不知道,反正試試唄。就算失敗了,這些人礙着慕容厲,也不敢罵她吧?

  她正在做飯,外面慕容厲正親自帶着士兵八十里拉練。這對於他的部隊來說,都是小意思。大家爭先恐後,誰也不敢落在後面——慕容厲在後面。以前和西靖、東胡交戰的時候也是如此,沒有人敢落後半步——慕容厲比西靖狗可怕多了!人家頂多咬人一口,他能上來表演一下手撕鬼子!

  韓續、周卓、嚴青等人正帶着各自的部下,韓續昨晚一晚沒睡,這時候進行高強度的晨訓,就有點吃力。慕容厲一腳踹過去:「沒吃飯?!」

  韓續趕緊跟上,其實昨晚他確實沒吃多少,身上傷雖然已經結痂了,到底還是沒好透。但這時候可不敢再顯出半點病態,瘋了一樣往前跑。慕容厲哼了一聲,就見地上有個小藥瓶。透明的藥瓶,裡面裝着淡綠色、半透明的藥膏。

  慕容厲撿起來,總覺得眼熟,放在鼻端一聞,嗯,是外傷藥。前幾天逃出晉陽城的時候,在馬車裡,香香給他用過。

  他哼了一聲,韓續這丟三落四的毛病。想了想,將藥瓶撿起來,揣懷裡。

  韓續跑了一陣,就覺得不對勁。再一想懷裡,就知道哪裡不對勁了。回來的時候還是原路返回,他一直注意道路兩邊,然而始終沒見自己要找的東西。慕容厲見他東張西顧、鬼鬼祟祟的模樣,既沒問,也不說。

  韓續留心了一路也沒找到。

  回到營中,慕容厲就發現香香幫跟一幫伙頭兵做早飯。登時怒喝:「你們手還是腳殘了?沒人幫忙做不了份內事了是嗎?!」

  「王、王爺……王爺饒命!!」伙頭兵嚇得頭髮都豎起來了,腿一軟直接就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還是香香不忍心,輕聲說:「是我閒着……過來幫下手。不怪他們。」

  慕容厲冷哼一聲,也覺得這個女人真是傻。人家把她當免費勞力,她還幫人家數錢。傻狍子一個。

  算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干我屁事。

  如果你真的覺得忙一些可以不用那麼擔心……那就隨你吧。

  早飯是飯糰包肉,士兵們一人三個。嫩嫩軟軟的米飯糰子,咬開之後,裡面濃香的醬料先流出來,誘人至極。這東西不僅吃得飽,做起來也簡單,又不用碗,直接手拿着吃吧!慕容厲站在鍋前,吃了三個,覺得媽的,應該再來三個。這玩意真的頂飽嗎?!

  伙頭兵小心翼翼地道:「這就是按大家平時的米飯份量做的,三個正好是大家平時一頓飯。」

  慕容厲怒哼一聲,伙頭兵簡直是要嚇尿,他卻隨手又拿了一個,轉身出得帳來。轉了一圈,又摸到那個透明的藥瓶,想着還給韓續,左右一找,不見他。過了約摸兩刻鐘,才見韓續從外面回來。

  慕容厲冷着臉——小子,不打算交待一下你的行蹤?

  韓續發現了,忙笑道:「掉了點東西,回去找了一趟,沒找到。」

  慕容厲從懷裡把那個小藥瓶掏出來,在指間把玩:「這個?」

  韓續面色都變了,有心想要伸手來拿,突然想起面前的人是誰,又不着痕跡地縮了回去。心跳有些快,他不敢看慕容厲的眼神。

  那一年晉陽城裡,流氓似的小混混韓續,父早亡、母改嫁,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整天偷雞摸狗,不干正事。一日鬥雞時遇到太子門客沈維,不幸居然贏了。他逞口舌之快,將沈維好生羞辱了一通。那沈維也是個一身武藝的,面上過不去,趁他不備,將他拖到暗巷,一頓好打。

  韓續也不是好惹的,當即撲上去,一拳下去,居然把沈維打死了。人真的死了,韓續卻清醒了!這他媽的,太子要真追究起來,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可太子能不追究嗎?自己的門客,白白被人打死,如果這也能不聞不問,日後誰敢投效他?

  韓續坐在屍體旁邊,想了很久。慕容厲當時就坐在暗巷旁邊的院牆上,看他想。等了半天,見他站起來,打算跑路,才問:「你打算就這樣,當一輩子混混?」

  韓續抬頭看過去,見到一個王孫貴公子,坐在高牆之上,天降神靈一樣。

  他入了慕容厲的軍營,從一個軍前小卒做起,到百夫長,到亭長,再到慕容厲的親衛。慢慢積累戰功,簡直如同平步青雲。慕容厲只是對他說,死盯着一個目標,咬緊牙一直努力靠近。人生就會有幹勁,有熱血,有希望。

  當年沈維的舊事,太子雖然追查,但誰敢動慕容厲的親衛?除非他把太子打死了。

  死個門客,切。

  當年救命之恩,半生知遇。而他是如何回報的?

  他垂涎他的女人!!垂涎他女兒的母親!

  韓續就那麼站定,往事紛沓。慕容厲將手中的小藥瓶扔給他,說:「既然是很重要的東西,就好生收着。不是每一件東西丟掉之後,都能找得回來的。」

  韓續接在手裡,有那麼一刻,無地自容。

  ☆、第29章

出遊

  第三十章:出遊

  早飯之後,韓續去見慕容厲,慕容厲正跟慕容博商議起兵路線,見他過來,只是問:「什麼事?」

  韓續抿唇跪下,下定決心般道:「末將想自請為此戰前鋒,請兩位王爺恩准!」慕容博聞言,只是看慕容厲,他這個人吧,從政尚可。但正所謂慈不掌兵,軍政上不是很在行。所以營中之事,大多是慕容厲在處理,他偶爾提出自己的意見,即使慕容厲不採納,也不以為意。

  慕容厲此時便淡淡道:「不允,出去。」

  韓續不解:「巽王爺!」慕容厲說:「平度關是大燕向西的門戶,西靖幾個將軍你都與他們交過手。真要算起來,也是你的老相識。你留守平度關。」

  韓續心裡苦——我留守平度關是可以,你能不能把你的女人帶走……不要留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不說話,慕容挑眉:「你還有什麼問題?」

  韓續嘴裡發苦,卻只得拱手道:「末將告退。」

  待出了營帳,他靠在旁邊的兵器架上,不覺輕嘆了一口氣。手往腰間一摸,又觸到那個小藥瓶。他……是沒有發覺這是誰的東西吧?其實即使知道是香香的,嗯,也不過是瓶外傷藥而已。

  慕容厲當然不是個磊落的人,但是他不會想那麼多。這樣一想,自己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

  第二天,慕容厲便同慕容博引兵,派周卓為前鋒大將,前往大薊城。

  臨行前,蘇菁為慕容博準備行裝。香香也給慕容厲收拾了衣裳。其實慕容厲沒什麼東西好帶的,平時身邊的親衛也多不大照管。他只要有衣服穿、有飯吃就行。

  慕容博自帳中出來,蘇菁一身盛裝,依依不捨地送到營帳門口。慕容博也是多有不舍,握着蘇菁的手,二人低聲又說了半天的話。慕容厲轉頭看看,發覺香香站在離他挺遠的地方,並沒有上來的意思。咦,你站這麼遠是什麼意思?他瞪了一眼,香香只得上前。

  慕容厲想了一陣,發覺自己也沒什麼可以跟她說的。

  不知道大哥跟嫂子說了些什麼,真應該湊近了聽一耳朵,他想。然後他又看香香,媽的,老子是去出征,你小心珍重的話總應該說兩句吧?就這麼站着跟我大眼瞪小眼是什麼意思?

  香香倒是懂了,低身福了一福:「王爺保重。」再無他話。慕容厲哼了一聲,覺得這樣就行了。一看那邊,蘇菁已經兒女淚沾巾了。再一看香香,雖然溫順地站在自己面前,但絕無半點流淚的意思。

  嫂子也真是,男兒生當帶吳鈎,至於哭成這樣嗎?又不是必死對吧?

  好吧,確實有一半可能性回不來,但是不還有一半生還的機率嗎!他轉身,抬手,示意大軍向大薊城方向行進。

  慕容博伸手替蘇菁擦了擦眼淚,又低聲安慰了兩句,叮囑蘇菁身邊的人好生伺候,這才轉身上馬,追慕容厲而去了。慕容厲轉頭看了一眼,見香香仍舊站在原地,身着竹青色長裙,長發簡單地綰在腦後,只隨便插了只玉釵。並沒有盛妝。

  而這時候,她目光溫柔地凝視着初升的朝陽。

  她居然沒有看他。慕容厲突然想,如果這一次,自己戰死。她是不是仍會像現在這樣,溫柔而恬靜地倚立朝陽?

  如果我真的戰死,臨死那一刻,我會想起誰的樣子?

  慕容厲不想思考這樣複雜卻毫無用處的事情,他揮手:「快速行軍!」

  軍隊出了平度關,經馬邑城,往大薊城方向去了。韓續這才對蘇菁輕聲說:「王爺吉人天相,王妃不必憂慮,回營去吧。」

  蘇菁點頭,仍然望着慕容博離去的方向,許久才戀戀不捨地轉身,由下人攙扶着,回帳中去了。韓續略略遲疑,走到香香身邊,微微欠身,是部下對夫人應有的禮節:「夫人也回去吧。」

  香香嗯了一聲,韓續微微退開,她從他身邊經過。珊蝴衣帶末端的綴珠敲打在他腰間戰刀的刀柄上。他心中震動。

  慕容厲走後,營中由韓續主事。將士仍然各司其職,似乎變動不大的樣子。

  蘇菁不太喜歡出來走動,她是世家千金,又貴為王妃之尊。平時在王府里都是不見生人的。如今在營中,當然更不願外出了。香香不同,她是小戶人家的女兒,家裡開着豆腐坊,每日裡過去幫忙。拋頭露面原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趁着天氣好,她就想進馬邑城看看。好不容易來一次,也許這輩子也就來這一回了。

  她身邊有冉雲舟派過來的兩個伺候丫頭,聞言卻很是為難:「夫人,沒有韓將軍的命令,不可以隨便外出。」

  香香不想去找韓續,與韓續走得近,會給他帶來麻煩,她知道。且韓續在冉雲舟面前,一直有所顧忌。現在慕容厲不在,她更不想韓續為難,便讓丫頭去找冉雲舟。

  丫頭出去的時候,正好碰見韓續和冉雲舟並肩而來,韓續當然認得她。經常跟在香香身後,想不認識也難。當下問:「夫人有事?」

  丫頭名叫向晚,當即施禮道:「香夫人想去馬邑城走走,特命前來問過冉爺。」

  冉雲舟毫不猶豫:「馬邑城乃是邊城,異族往來,魚龍混雜,頗為兇險。夫人千金之軀,還是不要往這些地方走動得好。萬一有個閃失,我們作下人的,也擔待不起。你回去告訴夫人,若真有遊興,待王爺凱旋之時,讓王爺帶夫人游城,我等自當奉陪。」

  向晚有點失望,但她本就是冉雲舟府上的丫頭,斷不敢有違家主吩咐,只是施禮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