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惡 - 第30章
一度君華
她也不討厭慕容厲,甚至有一點敬意,所以他給予的,她都承受。
不討厭,只是也不愛他。
慕容厲逗了她一陣,見她大汗淋漓,終於放過她,攬着入睡了。香香見他並沒有將自己趕下床的意思,不由也閉上眼睛,不一會兒,悄然入夢。
慕容厲的傷勢,章太醫估計,要一般人無論如何也得養上個一年半載。當然了,要一般人,也很難挺得過來。這巽王爺,好歹也是天潢貴胄,偏偏命硬得跟老鼠蟑螂一樣。
慕容厲養了一個多月,全是香香在照顧。先前只是防着太子派人過來行刺,其實後來傷勢減輕,已經完全可以交給下人了。進出聽風苑的下人也多了起來。
但是很多事情香香仍喜歡自己動手。她是個極為細心的人,有她在,下人們都不知道自己該做點什麼。
慕容厲從發覺自己能動了開始,就強撐着自己去茅房。讓一個女人伺候着用便壺解決問題,實在是……太沒有尊嚴了!這時候他已經能動彈了,不再像之前一樣只能張牙舞爪窮吼,香香也不敢跟他爭,只得扶着去。
晉陽的冬天來臨,天氣越來越冷。在星月無光的寒夜,她為他穿上厚厚的裘衣,扶着他小心翼翼地去茅房。
那地方當然不會很遠,但再近的距離,也取決於人怎麼移動。按他現在的挪動方式,還是不算近。
香香總是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攙他。他倚着她的肩膀,一路行往茅房。她的肩膀當然並不寬厚,可是有一種很安穩的力量。多可笑,一個女人,竟然讓他這樣的男人覺得安穩。
到了茅房,香香也顧不得別的,只得一塊跟進去。
巽王用的茅房當然比不上燕王宮裡,但是也相當乾淨。香香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也顧不得害羞,片刻不敢離。甚至會幫他提褲子,系腰帶。這時候,他低下頭就能看見她的側臉,有一種很嫻靜、很溫柔的輪廓。
有時候正逢雨雪,她吃力地扶着他,避過地上的水窪。燈籠的光有些暗沉,倒映在水面,呈現出溫暖的橘紅色。
次數多了,慕容厲倒是坦然了。
到十二月下旬,燕王萬壽節。因着年前病重,這次難免便注重了些排場,在濃華園設千叟宴。一來慶生賀壽,二來也算是安定大燕臣工百姓之心。
席間除了九百九十九位民間德高望重的老壽星,文武百官也俱有列席。各地封疆大史,獻禮的獻禮,朝覲的朝覲。慕容厲已經能下床走動,便令管珏備了壽禮,準備入宮。雖然章文顯太醫仍不贊成他出門走動,但也無可奈何——說了也不會聽。
當天晚上,天氣還不錯。慕容厲帶着香香進宮,本來以她這樣的位分,赴不了燕王的壽宴。不過慕容厲要帶着她,誰還敢把她趕回去啊?
內侍們很有眼色的在慕容厲的案几旁邊設了個陪坐,香香就坐在他身邊,也方便照顧。
宴席由王后跟內務總管康盡忠一併打點,雖然慕容厲跟太子已是水火不容,但他這桌的吃食倒是很注意地避開了發物。
她不是一個會落人口實的人。
慕容厲不讓香香攙扶,徑自進到濃華園。天氣已寒,但濃華園上搭錦帷,內燃暖爐,玉台生煙、寒梅爭艷,倒是一派生機盎然。
香香跟在他後面,有些拘謹,到底是出身低了,不習慣這種貴人云集的場合。言語談吐,便不如大家閨秀們大方。身邊的人路過,她大多不認識,慕容厲當然也不會介紹。對方不論是誰,總是滿面堆笑地跟慕容厲寒暄幾句,然後對她微笑示意。
都不用介紹,雖然見過她的人不多,但慕容厲唯一的一個侍妾,還挺有名的。
兩個人一路前行,冷不丁前面一個人,身穿五爪四龍紋的錦袍玉帶,五官與慕容厲有兩分相似。閃避不及,兩個人撞了個對臉,那人面孔先白了。慕容厲面罩寒霜,那人勉強笑道:「老五,你可好些了?」
卻正是太子慕容慎。慕容厲冷笑:「承蒙二哥關照,已然好多了。」
慕容慎想走,硬着頭皮道:「那就好,你且好生歇着。」侍衛呢?!都瞎了啊!!
慕容厲上前兩步,慕容慎轉身就跑。他雖然有幾個隨侍武功都不錯,但是未必是慕容厲的對手——虎死雄風在啊,看那幾個沒用的傢伙已經在發抖了。
雖然掉頭就跑很是有損儲君威嚴,但是大庭廣眾被揍上一頓,難道就很露臉啊?!那本就是個渾人,真要在這裡被他痛揍一頓,父王頂多不過一頓訓斥。看在他傷重的份上,說不定杖責都捨不得。
罰俸倒是可能,但是他缺這點銀子啊?巽王府連下人月錢都比別的府高,沒準他還買個月票什麼的……傻子才不跑呢!
慕容厲是帶着傷,但如果是照以往,只要他沒死,他就會追上來。他是瘋狗個性,對移動中的東西格外敏感。一見那東西快速移動了,立刻就會條件反射——是啥,抓住了看看?
但這時候他沒追上來,慕容慎倒是奇了怪了。他轉身一看,就見一個女人楚楚可憐地拖着他,整個人都要掛他手臂上:「王爺,您傷還沒好,章太醫說了……」
慕容厲怒道:「放手!!」
那女人當然是香香,來的時候章太醫就再三叮囑,萬萬不可讓王爺過多活動。這傷口要再抻裂,好得會更慢。她都要哭了:「王爺……」
慕容厲用力一抽回手,她一個踉蹌就坐地上。
周圍許多人看過來,也沒人敢上前勸架,每個人腦門上都寫着——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重要的事情說三遍!有那機靈的,已經飛奔着去稟告燕王。燕王倒是淡定,問身邊的慕容博:「兒子,你看老五上次的軍功,能抵多少板子啊?能不能多算點啊?現在晉陽城只有周卓一個,打重了怕他吃不消啊……到時候周抑又要來找孤碎碎念,他有多羅嗦,你也是知道的啊……」
慕容博低着頭,這樣斯文博雅的人也覺得——他媽的,大燕武官到今天還沒叛變,也真是日了狗了……
那邊香香一屁股坐地上,慕容厲也是一呆——媽的老子抽回手你不是有腳嗎?這也能坐地上?
他又看了一眼慕容慎,最後伸手,把香香從地上拎起來。見她泫然欲泣的模樣,就想,算了吧,太子天天在宮裡,哪天不能打。於是說:「走啊,麻煩!」
香香聽說他不追了,不由鬆了一口氣,小媳婦一樣垂着頭,跟在他身後。兩個人一路往席案走去。
慕容慎還站在原地——這時候一堆人上來保護太子了,他怒了,你們怎麼不等老子死了再來啊!
那邊燕王正準備見到一個鼻青臉腫的二兒子呢,然後把慕容厲的軍功抵了呢。往儲君的席案一看,發現自己的二兒子面孔仍然白淨清秀,不由一愣。問旁邊的慕容博:「老五終於學會打人不打臉了?」
慕容博忍着笑,低聲說:「好像是被老五的侍妾勸住了。」
「嗯?」燕王嚮慕容厲的席位旁邊看了一眼,離得有點遠,只看見一個打扮素淨的女人坐在慕容厲旁邊。他點點頭,說:「好女人難得啊。」慕容博點點頭,又聽他說,「下火。」
這等父王……你到底知不知道為老不尊四個字怎麼寫啊!慕容博臉紅了。
慕容宣笑笑,突然問:「子曦,何以治天下啊?」
子曦是他的字,燕王從來沒有這樣叫過,慕容博一怔,說:「施恩於眾,以仁德澤被,令天下從。」
慕容宣說:「這只是其一,為人君主者,既要手握利器,也要心懷仁德。子曦,王者背生雙翼,一翼羽白,一翼污黑。危難之時亮黑翼,以殺止殺。安泰之際揮白翼,德澤蒼生。」
慕容博微怔,慕容宣說:「好好保護你的利器,有德無能,國豈能國。」
慕容博震驚之色溢於言表——父皇這是……允許他問鼎之意?
他不敢多問,只是躬身道:「兒臣謹記。」
慕容宣揮揮手,說:「退下吧,讓太子過來伴駕。」
慕容慎方才就見父王跟大哥說話,這時候過來,難免有些忐忑。這位父王,一直沒個正形。有時候朝堂之上就講葷笑話。迫得一眾臣子哭笑不得。
他從不跟自己的武將講策略,比如有人奏報老丞相私受了五千兩銀子的賄賂。他直接就對丞相薜紹成說:「你少貪點啊,免得哪天孤看你家大業大,見財起意……你身敗名裂倒是沒什麼,污了孤賢主之名,才是罪該萬死。」
薜紹成哭笑不得,但是自此以後,再也沒幹過出格的事情。
他會跟太尉周抑說:「軍中你威望高,提攜一下我兒子啊,將來我兒子要是比你兒子還沒用,肯定要害怕。他一害怕,還不殺你兒子啊?我兒子要殺你兒子,我不幫着按手按腳就是仁義了,你還指望我幫你啊?」
周抑身為太傅,對所有皇子俱是傾囊相授。並且處處教導自己兒子,要時刻謹記身為臣子的本份。雖然他兒子好像根本沒記住……
燕王慕容宣,六個兒子,私下結黨營私、爭權奪利的事兒沒少干。但是沒有一個人不敬重他。
慕容博與慕容厲舉兵叛變,都已經攻下晉陽城。而他病重之中一句話,說都回來吧。
三軍解劍卸甲。城牆之下的兵戎相見,立時就成一場鬧劇兒戲。
這世間有一種人,能以一言化干戈。
他慈愛地摸摸慕容慎的頭,說:「君王主要靠頭腦,次要的才是拳頭。」慕容慎正想恭敬地答一個是,就聽他一本正經地說:「只有像你父王我這樣的人,才能靠魅力。」
慕容慎:「……」
媽的有這樣的父王,真的好丟臉啊!
香香替慕容厲挾菜,會很細心地剔肉去骨。慕容厲旁邊坐的是他四哥慕容儉。六兄弟裡面,四皇子慕容儉是最與世無爭的,不從黨派,也沒有野心。
香香這是第一次見到他,他不同與慕容氏其他幾個皇子,顯得有點文弱。膚色也白得過了份。
這時候他正在打量自己身邊的人,看了半天,突然問了一句:「你是老幾啊?」
香香挾菜的手一抖,菜掉案几上!他……他不認識慕容厲?!
四皇子是個傻子?看樣子也不像,而且沒人說過啊!
慕容厲睨了他一眼,冷哼,懶得答。慕容儉卻似乎突然認出他來:「啊,老五!好久沒見你了,聽說你受傷了,現在如何了?」
慕容厲冷冰冰地說:「你關心這些有用?」我要是死了你認得出少了哪個兄弟嗎?!廢物!
香香聽他語氣不善,倒是很抱歉地沖四皇子笑笑。慕容儉倒是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說:「我這病……」
慕容厲也懶得說了,埋頭想要喝酒,發現面前只有奶羹。
他瞪了香香一眼,香香顫顫兢兢地說:「太醫說,王爺還不能喝酒……」他一喝起來沒完沒了,章文顯早早就叮囑香香一定要看住了。
慕容厲拿起奶羹吃了一口,覺得一般,又放下。香香小聲說:「四皇子……有什麼……」女人嘛,再如何嫻靜,還是八卦。但是一看慕容厲臉色不好,她又不敢問了。就此打住。
慕容厲卻說話了:「他分不清人。」一雙狗眼,也不知道長了有什麼用。
「啊?」香香傻了,還有這種事?她低聲問:「分、分不清人?」這是什麼意思?
慕容厲說:「意思就是,任何人他看過就忘了。記不清父王的長相、認不出我們兄弟幾個,連貼身的宮女、嬤嬤也分不清。」
香香算是漲了見識,天底下還有這種毛病啊?!
慕容厲見她不停地打量慕容儉,有些不悅地放下筷子。香香趕緊又替他挾菜,慕容厲覺得兩個人難得說幾句話,於是說:「以前他宮裡有個宮女,不小心打破了他的頭。他從屋子裡追到屋外,外面有兩個宮女。他就分不清是哪一個了。」
香香噗哧一聲笑出聲來,見慕容儉看向她,趕忙又捂住嘴,雙肩猛抖。這天下真有這樣的事啊……她忍着笑,問:「那其他事能記住?」
慕容厲說:「能,他又不傻。只是分不清人的面孔。最多能分清男人和女人。」
香香覺得很有意思,轉頭見慕容儉盯着她看,不由笑得不行:「那他下次就不記得我了?」
慕容厲說:「下次?你起身出去一下,回來他就不記得了。」
香香一臉好想試一下的表情,慕容厲沒有發話,她不敢。慕容厲當然不能讓她試一下——讓自己女人玩自己的哥哥,有意思啊?
再說慕容儉其實人不壞,幾個兄弟里,他真是最厚道的人了。
但是一轉臉,看見香香眸光亮閃閃的。他說:「拿點芝麻醬過來。」
香香答應一聲,興沖沖就出去了。不一會兒回來,特意在慕容儉面前轉了一圈。慕容儉果然是全無反應了。
到底是十七歲,還是個孩子,她恨不得去戳上一戳,問上一句:「喂喂,你真不認識我啦?!」
好在還是不敢太過份,又坐回慕容厲身邊。
慕容厲只是想,她笑起來還挺好看。眼睛裡的光水汪汪的,像是要流淌出一條溪流一樣。
至於兄弟,唉,玩玩就玩玩嘛,反正又不會死……
☆、第38章
遇刺
第三十八章:遇刺
兩個人吃着飯,香香覺得濃華園內殿的琉璃珠簾被撩起一點點。她抬眼望過去,只看見珠簾之後人影一閃。再沒有其他動靜。
她也沒有留意,慕容厲一頓飯也沒怎麼動,連骨頭都是她在剔。
從濃華園出來的時候,慕容博一路送到宮門口,說:「你還沒好,怎的就急着入宮?」
慕容厲不理他,朝中那撥老傢伙,最是擅長見風駛舵的。他要再不好起來,這撥人恐怕又要向太子示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