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惡 - 第34章
一度君華
慕容厲不說話,還是香香聽見房中有人說話坐起身來。她披了衣服轉到屏風後面,只見慕容厲像只全身毛都豎起來的狼。那一瞬的殺氣,她在當年伊廬山的雨夜見過。
然後她就看見慕容厲對面的韓續,韓續?!
香香只疑心自己看錯了,最後終於驚叫了一聲:「韓續?!」你怎麼會在這裡?!
天啊!她反應過來,他居然在這裡!
香香退後幾步,面色蒼白。慕容厲轉頭已經抽刀在手,韓續閉上眼睛,有那麼一瞬,是真的想就這樣死在這裡吧。
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何必到這裡來!原以為那不過是他從亂軍中得來的一個女人,可是他愛她。
沒有人比韓續更了解,那句「我會好好待你」,對於慕容厲來說,已經是怎樣可以出口的承諾。
原來他的不追究,也不完全是因為自己是他的得力部下。
慕容厲一刀下去,香香死死抱住他:「王爺,我們沒有什麼,真的沒有什麼!」
慕容厲當時就想,殺了這對姦夫淫婦吧,一刀下去一了百了。可是當他舉刀,面對這個摟抱着他腰身的女人時,突然想起那些凜冽寒夜裡,她手裡提着燈籠,橘紅色的光照在水窪里,雨雪溫柔。
他竟然下不去手,他竟然對這個賤人下不去手!
他一腳將香香踢開,香香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韓續幾乎下意識撲上去,護在香香面前:「王爺!韓續對香夫人一直心存愛慕。但是我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韓續願以一死,韓續無顏面對王爺,願以一死洗刷不義之恥。」
他跪下來,閉上眼睛。慕容厲一刀下去,正劈在他身上!
香香慘叫一聲,韓續只覺得身上一涼,那刀口從左肩劃到右腰,他幾乎以為自己被劈成兩截了。
慕容厲冰冷地說:「滾!」
血珠冒出來,卻並不多。
慕容厲眼中的悲哀終於緩緩散盡,他又變成了那個在伊廬山遇見她之前的男人。冰冷而強大,從未動搖,從未軟弱。
韓續跪着不動,慕容厲說:「從今日開始,解除軍職。」他刀往下劃,割斷長袍一角,「你我從此割袍斷義,再無瓜葛。韓將軍武藝過人,自有光明前程,大可另投他營而去。」
韓續呆住,慕容厲轉而看向香香,香香捂着胸口,面色慘白。嘴角還殘餘着血跡,慕容厲看她的時候,像在看一件器物。他說:「當初本就是本王失誤,你這樣的女人,也值當領回府里。」
見韓續還不走,他問:「你要留在這裡過夜?」
韓續起身,還是擔心他怪罪香香,有些猶豫。慕容厲盯着他,韓續終於往向走,回頭又看了香香一眼。
等他出了洗劍閣,慕容厲轉身,撿了自己的衣服穿上,轉頭出了洗劍閣。香香追出去,在門口停住。
慕容厲疾步若流星,沒有停留。寒風呼呼地刮過庭院,她順着門框滑坐在地,連眼淚也流不出一滴。
這一生本已波折不斷,命運為什麼還要這樣戲弄我,難道一個人太卑微了,便連夢也不該有?
第二天,晉陽朝堂便傳出一件大事,慕容厲解了韓續軍職,將其發回朝廷,由朝廷安排另外任用。
韓續無論行軍打仗還是排兵布陣都是一把好手,難得能攻能守的將領。退朝之後,連慕容博都忍不住問:「老五,發生了什麼事?」
慕容厲根本沒有理他,也沒有回府,隨便找了個酒樓,喝了一頓酒。周卓過去陪他,還想問點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說。
他不能告訴他們,這個該死的東西和他的愛妾通姦。深更半夜,在自己和那賤人一通恩愛之後,把這個該死的東西堵在房裡。
他只能不斷地喝酒,烈酒入喉,人的知覺可以不那麼靈敏,思維也會遲鈍一些。對,大醉一場吧。
他不能一刀殺了韓續,韓續隨他並肩作戰近十年了。他也不能一刀殺了那個女人,因為她生了個女兒。
他習慣在自己的東西身上蓋個戳,我的兄弟、我的父親、我的女人、我的女兒。哪怕有一天,發現女兒有可能不是自己的女兒,蓋上的戳卻怎麼也擦不去了。
他不能指着那個蓋着「我的女兒」印戳的孩子,對人說這是個野種,扔進水裡溺死。
是以不管是不是,他終究只能看着這個戳章,哪怕任其自生自滅。
憤怒、悲哀終於慢慢地都淡了。人的一生,誰他媽的還沒有一星半點難受難堪的事?
覺得傷了痛了,最終的辦法,也只有……忍住。
慕容厲回到王府的時候,趙武迎上來,欲言又止——昨天晚上韓續從王府出去,身上帶着傷。他當時就想問慕容厲,然慕容厲在聽風苑住下,那模樣太嚇人,沒人敢多嘴。
現在慕容厲的臉色也沒好到哪裡去,他對陶意之說:「把小郡主送到彰文殿,交給母妃撫養照看。」
陶意之一怔,忙欠身,說:「是。」那洗劍閣那位……不撫養小郡主了?
慕容厲又道:「從此以後,不許她踏出洗劍閣一步。」
香香發現院子裡的僕婦都被清了出去,只留了碧珠照看。她問碧珠:「王爺說過怎麼處置我嗎?」
碧珠也只是知道昨夜韓續從她房裡出來,王爺發了好大的脾氣,別的就一蓋不知了。她猶豫着說:「王爺說……以後不許夫人再出院子。」
香香嘴裡發苦,不許我再出去,他也不會再來了吧。然而碧珠仍然吞吞吐吐,香香問:「還有嗎?」這樣難以出口,是更糟糕的事嗎?
碧珠說:「王爺說……王爺命人將小郡主送進宮了,說是命舒妃娘娘代為養育。」
香香如遭重擊,良久說:「不!」
碧珠目帶同情地看她,輕聲安慰:「夫人不必往心裡去,也許過幾天王爺氣消了,會把小郡主再接回來也不一定……」
香香的眼淚已經如泉般瘋涌,不,他不會消氣了。他們大家都知道。她轉身就要衝出去,碧珠抱住她:「夫人!夫人!王爺正在氣頭上,您現在去,不是火上澆油嗎?您再等個幾天,總得碰上個合適的時候啊!」
香香衝出洗劍閣,去到聽風苑。那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慕容厲在庭中,陶意之站在一旁,正低聲跟他說着冉雲舟命人帶回來的良種馬匹的事。
香香奔進去,跪在他面前:「王爺!將萱萱還給我吧,孩子還小,求您了王爺!」
慕容厲用全然陌生的目光看她,良久說:「本王的話不算數了啊。趙武呢,讓他把人領回去。」
他語氣相當平靜,卻也冷肅。
趙武派了侍衛,將香香強行拖出聽風苑。香香不斷呼喊他,趙武只得令侍衛堵住她的嘴。慕容厲看了眼趙武,說:「如果再有下一次,你和她的頭,自選其一。」
趙武一凜,低聲應:「是。」
趙武專門派了侍衛看守洗劍閣,香香是真的出不去了。
巽王府其實並沒有特別壞的人,特別壞的人都已經被最壞的人弄死了。因此沒有人因為她的落魄而刻意作賤。但是王爺不來了,那些食材當然不用每日挑新鮮上好地往這裡送了。
她的日常用度管珏仍然派人照常送過來,很顯然慕容厲沒有剋扣的意思。一個女人他是養得起的,哪怕是個背叛他的女人。
他只是不想再看見他了。
他的世界那麼大,巽王府只是一個供他落腳的地方。何況是一方小小的洗劍閣?
他也有隻手遮天的權力,只要他願意,哪怕置身同一片屋檐之下,他也可以永生永世不與這個女人相遇。
府里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有關那個女人的隻字片語,但是私下裡,大家還是悄聲議論過的。
王爺生了這樣大的氣,不可能一點揣測沒有。於是那晚的事,隱隱約約,還是流露了出去。
可惜是非對錯,也不過只是茶餘飯後的一點微末調味品而已。
這一天,慕容博到了巽王府,慕容厲不在。他也不在意,在府中到處走走。信步來到洗劍閣,就見外面還有兩個侍衛輪守。
他進到院中,倒也沒人敢攔。香香坐在洗劍池邊,天氣尚寒,她身上卻只穿着單薄的夾襖。慕容博走到她身邊,發覺這個女人憔悴了好多。
然而看見他,香香眼中又燃起一線星火,她起身幾乎是跑過來行禮:「康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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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博微微嘆氣:「不必多禮。發生了什麼事,鬧騰成這樣。」
香香微微咬牙,說不出口。慕容博說:「跟韓續有關?」
香香一驚,問:「韓續……」
慕容博說:「老五免了韓續的軍職,不再留他在自己帳下。他現在賦閒在家。」
香香心中苦澀,慕容博說:「老五突然把女兒送到宮裡教養,香香,你和韓續……」
香香閉上眼睛,泣淚如珠:「我和韓續是清白的。」
慕容博點頭:「我相信。可是你得想辦法,讓他也相信。」
香香說:「康王爺,您能不能……我想要回萱萱,孩子太小,我怕舒妃娘娘照應不過來,我……」
慕容博打斷她的話:「你還不明白嗎,如果你能讓老五重新回到你身邊,孩子自然也會回來。如果你不能,那麼你將永遠只是一個被幽囚在這裡的侍妾。香香,孩子跟着母妃,會更好。」
香香緩緩後退,慕容博說:「你還不明白,他對你有多重要。」他的愛,對你有重要。
香香蹲下來,將頭埋在膝上,她哭泣的時候,雙肩微微顫抖,小動物一樣可憐。慕容博嘆了口氣,既然事情真是男女糾葛,他就真幫不上忙了。
這種事,旁人越勸只能越糟糕。
他本來想去看看巽王妃,聽說慕容厲也禁了薜錦屏的足,便也不再去了。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老五不會把她怎麼樣。同樣的,也不會把她的話聽在耳朵里。
香香呆呆地在洗劍池邊坐了很久,地上的寒氣透進衣里,身體由刺痛到麻木。耳邊似乎又聽到小萱萱咿咿唔唔的聲音,她轉頭四下尋找,只看見滿天小雪中,冰冷而寂靜的庭院。
原來他的愛,真的那樣重要。沒有了這愛,她連自己的孩子都得不到。
妾本就是食愛而生的動物,朝賜你榮華,午賜你錦繡,暮賜你歡愛華夢的人,只消心頭一怒,便可取你所有。
哭泣沒有用,哀求也沒有用。
☆、第43章
真心
第四十三章:真心
香香要見慕容厲,可是她出不去。慕容厲最近連王府都不怎麼回了,回來也是住在聽風苑,哪也不去。
夜裡,香香正在想辦法,碧珠用風帽遮着頭臉,走進來。香香一怔,碧珠見了她也沒行禮,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香香一怔,卻見那哪裡是碧珠,明明是薜錦屏。她吃了一驚——錦屏不是也已經被禁足了嗎?她怎麼會在這裡?
薜錦屏小,古靈精怪。雖然怕慕容厲,其他人她可不怕。畢竟是名義上的小王妃,大家還是不敢惹她。
她進了屋子,拉着香香的手,見她短短几日已經瘦得不行,不由心疼:「香香姐姐,你先不要着急。我過兩天就進宮去看萱萱,沒事的。」
香香微微吸氣,雙手握着她的手背,反倒安撫:「我沒事,你回繁星樓吧。他若見了,又要生氣。」
薜錦屏說:「他太壞了,怪不得晉陽城這麼多王侯貴女,沒一個肯嫁給他!我嫡姐聽說要嫁他,都害怕得病倒了!」
香香雖然心中愁悶,卻被她逗得笑了一下。然後又嘆息:「王侯貴女與升斗小民,各有無奈。他保家衛國,出生入死的,錦屏,我自知比不了他。我只是想要回萱萱。」舒妃的彰文殿,未必就是什麼福地。她是親身經歷過的,再不願自己女兒有什麼閃失。
薜錦屏見她眼中淚花,不由也要哭了:「香香姐姐,你別難過了。我也想我娘,我知道離開她是什麼滋味。」
她先哭了,香香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拍拍她的背。慕容厲連回門之禮都沒理會,她自嫁過來,就再沒回過薜家。
薜紹成自知理虧,生怕這煞星發狠,更不敢來招惹。平時上朝都恨不得不同他見面。但是有了這層關係,跟慕容博倒是心無芥蒂了。
薜錦屏哭了一陣,抹抹眼淚,說:「姐姐,外面的侍衛可笨了,你可以裝成碧珠,用我這法子混出去。」
香香吃了一驚,薜錦屏說:「我去舒妃娘娘宮裡,把萱萱偷出來,你帶着萱萱跑掉。再也不讓他找着,你看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