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惡 - 第40章

一度君華

  慕容厲看了一眼香香,說:「待會如果動起手來,只管倒地裝死。」

  香香嗯了一聲,旁邊陸敬希的小妾早已是面色發白、手腳發軟了。慕容厲什麼也沒說,在火爐旁邊坐下,照常跟鄭廣成喝酒。

  不一會兒,陸敬希說:「王爺,香爐中的薰香有問題!好陰險,他們將迷藥摻在下層,薰香將要燒盡,迷藥就會隨香料緩緩滲出。防不勝防啊!」

  慕容厲嗯了一聲,看他把薰香滅了,才抬抬下巴:「過來喝酒。」

  陸敬希真是不想過來啊,半天還是坐下。

  一直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慕容厲說:「臥倒。」

  幾個人裝作中了迷香,不消片刻,臥倒在地。外面有人試探,突然打鬥聲響起。陸敬希有些意外,以目嚮慕容厲問詢——還有我們的人?這次沒有別的人跟來啊!

  慕容厲不答,他想了半天,突然眼神一亮——車夫!慕容厲一向慣用的車夫!

  外面又是幾聲響,該死的,那傢伙居然是個高手!

  慕容慎這次確實是下了大血本,慕容厲上次豫讓橋折損了他數十個頂尖好手。他恨得咬牙切齒,早就一直尋找機會。

  本來普光寺一行是最好的時機,但是他動作太快,事先又沒有準備。一時錯失良機。而千碧林他居然事先訂了房間,太子當然有時間布置妥當。

  他有九成把握,慕容厲非死不可。這樣大的贏面,當然要押上重注。

  第一個意外,就是慕容厲的車夫!

  這傢伙平時雖然看着粗壯,但着實不像個會武的。誰想動起手來卻是毫不含糊。久戰不下,倒折了自己五六個人手,太子怒了,直接命人以火箭射入房中。

  慕容厲抓起香香、鄭廣成抓起陸敬希的愛妾,縱身躍出窗外。陸敬希雖然是謀士,但是獨自逃生還是可以的。幾個人雖然狼狽,然而還算是完整。

  外面地面被雪水浸透,滿地落梅。身後是獵獵燃燒的木屋,耳邊居然還有琴簫合奏之聲。車夫身形幾個起落,頃刻間已經來到慕容厲身邊,將腰下寶刀遞給他。

  慕容厲提刀在手,地上濕土裡,有什麼東西鼓起,如浪如潮般猛然衝過來,慕容厲一刀斬下!

  香香沒有跟過去,廊下有根紅漆圓柱,足有二人環抱粗細,她躲在柱子後面,以避流矢。陸敬希的小妾不知所措,香香叫她,她這才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併躲着。

  身後的木屋火焰沖天,眼看馬上就要燒到這裡。香香拉着陸敬希的小妾逃出來,正要另找庇護之所,有黑衣人衝到她們面前,慕容厲隨手一刀過去。

  黑衣人從頭至胸、腰突然裂開,裡面的血、腦漿、肚腸在兩個女人面前流淌出來。那個黑衣人還眨着眼睛,片刻之後方才氣絕。

  陸敬希的小妾嘴唇動了動,雙眼向上一翻,昏死過去。

  香香一看,索性也裝昏倒地。

  外面不知道來了多少人,整片梅林都是兵器相擊的聲音。香香倒伏在冰雪初融的濕土裡,不時觀察一下戰局。黑衣人裂開的屍首就在她身邊,她還是幫不上忙,只有盡力不拖後腿。

  慕容厲轉頭看了一眼,見她暫時安全,便再不管她。黑衣人裂開的腦袋上,眼睛仍然大睜着。他的血曲曲折折,淌到她身邊,染紅落梅,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淒艷。

  害怕像一種緩慢浸透舌尖的味道,她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細細品味。

  突然好想好想回家。可惜再不能像小時候一樣,躲在父母膝下。

  外面人越來越多,是慕容厲的部下到了,香香沒有睜眼去看都是誰。她不想睜開眼睛,去看那雙已經失去焦距的瞳孔。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邊漸漸沒有聲音了。香香爬起來,見陸敬希跑過來,先抱起自己的愛妾,然後對她道:「夫人請跟我來。」

  香香輕聲說:「我可不可以回去了?」

  陸敬希有些為難,說:「香夫人,王爺是想帶您游千碧林的,這才剛過來……立刻就走,只怕他要不高興。」

  香香說:「我的衣服濕了,我想回去。」

  陸敬希說:「這……屬下可不敢作主,要不夫人問問王爺?」

  香香只有跟着他走,走了幾步,她突然扶着一株梅樹,嘔吐。本就還沒來得及吃什麼,吐也沒什麼可吐。她吃力地跟在陸敬希身後,陸敬希可也不敢扶她,雖然擔心,也只得任她跟着。

  及至到了房裡,慕容厲跟慕容博正在說話。香香斂裾行禮,慕容博倒是見她衣服濕了,讓她到暖爐邊來坐。又命人為她取衣服。

  香香只覺得頭昏,在濕地里趴了那樣長的時間,又受了驚嚇,到底還是着涼了。外面有人統計傷亡,誰說些什麼、慕容博又答些什麼,她都沒有聽清。

  慕容厲統計了傷亡人數,跟慕容博合計了上奏燕王的說辭,這才起身對香香道:「走,帶你賞花。」

  香香只得跟在他身後,他仍然走得很快,陸敬希在照顧他的小妾,鄭廣成留下來跟慕容博清理戰場。

  慕容厲帶着香香在梅林之間穿梭,香香只覺得胃裡冰冷難受。慕容厲想帶她上梅山,梅山有天然風化而成的梅花報春石,也是梅林名景之一。

  香香想堅持,但是身上衣服本就濕了,被火烤了一下,如今冷風再一吹,冰涼地貼在身上。鞋襪更是早就進了水,腳趾發麻。

  勉強又走了幾步,突然一個踉蹌,慕容厲回身接住,就見她雙目緊閉。他輕輕晃了晃她:「怎麼了?」

  香香雙唇微動,像在說什麼,聲音卻極低。慕容厲將耳朵貼了過去,聽見她輕聲說:「我想回家。」

  慕容厲說:「怎麼不早說?這就送你回去。」

  卻又聽她低聲說:「爹、娘……我想回家。」

  他怔住。

  ☆、第51章

故鄉

  第五十一章:故鄉

  香香老是作噩夢,晚上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腦袋裂成兩半的黑衣人。他的血似乎沾到她的衣袖,就那麼染紅了殘梅,觸目驚醒。夢裡的他一直沒有動,她也無法驚醒,呼吸越來越困難,卻只能一再無望地掙扎。

  次數多了,晚上便睡不好。沒幾日,真的生起病來。

  大夫請了不少,後來只說受了驚嚇,又着了涼。香香每天都按時喝藥,但病勢卻不見好轉。慕容厲陪着睡了兩晚,眼見夜間實在是睡不安穩,說:「我帶你回令支縣一趟。」

  香香其實不想在這個時候回去,她病得厲害,氣色肯定是極差的。讓爹娘看見,難免又要焦心。慕容厲冷笑:「你若病死,便死在他們跟前好了。」

  香香嘆氣,知道擰不過他,也不再說話。於是她又想,總不能這樣一直病着。也許出外走走能好些。她也想早日復元,總不能一直這樣躺着。若是一不小心病死了,女兒誰來照顧?

  府中已有正妃,但是錦屏畢竟年紀小,又沒什麼心機,自保都難。慕容厲難道還為她守節不成?早晚也是要妻妾成群的。那個時候萱萱一個庶女,沒有娘親,怎麼過活?

  第二天,慕容厲讓人準備了馬車,問香香要不要帶上萱萱。香香輕聲說:「我一直病着,若過了病氣給她就不好了。還是不要帶了吧。」慕容厲點頭,再不說什麼,命人啟行。

  馬車寬大,裡面有床榻,香香躺着,其實並不是不想帶萱萱,侍女可以照顧她。家中父親從未見過她,母親也只是她剛剛出生的時候見過。若是帶回去,他們不知道多開心。

  但是……他這次,不會又有公事在身吧?

  真的不想孩子面臨任何危險,還是不要帶了吧。好好呆在王府里,起碼平安。

  晉陽城到令支縣,約有半個月的路程。平素慕容厲單騎來往,晝夜兼程,自然來往隨意。然如今香香病着,他倒也知道不用太趕速度,日間趕路,夜裡住宿。

  香香離了王府,白日裡舟車勞頓,睡眠倒是略好一些。

  緊趕慢趕,終於是到了令支縣。見到城門的時候,香香心裡難免還是有些激動,我回來了。

  郭家豆腐坊,郭田跟妻子正開門做生意,這裡賓客興旺,鋪面已經擴張了好幾倍。店小二也請了好些個,手腳都十分利落。

  一行人正忙着,冷不丁有人來報:「郭老爺子,巽王爺帶着香香夫人回來省親,已經進城了,快別忙了,趕緊出去迎接吧!」

  郭田一聽,真箇兒是喜出望外,忙帶了夫人郭陳氏前往迎接。

  慕容厲這次回來,不同於上次剿匪。沒有帶兵,卻用的是巽王儀仗。人雖沒有剿匪時多,排場卻威嚴鋪張。還沒進城呢,半個令支縣都已經轟動。

  百姓夾道旁觀,這王爺帶香夫人回來省親,可比王爺過來剿匪有看頭多了。諸人無比爭相觀望,欲一睹香夫人真容。這令支縣,本就地處偏遠,無名小縣,百年來也沒出過一個貴人啊。

  這郭田家倒是祖墳冒了青煙,女兒居然嫁入王府。如今這巽王爺竟又帶她回家省親。而即使是王妃,巽王也是直接將回門之禮略過的。

  州官府官先前未得報,這時候才匆匆趕到迎接。慕容厲左右一看,發現韓續沒帶過來。頓時擰起濃眉——他是最不耐煩跟這些官吏打交道的。聽他們滿嘴官樣文章,真是最無聊的事。登時只道:「繁禮俱免,都回去吧。」

  官員不敢逆他,也知道這位王爺不喜虛禮,一面着人去郭家豆腐坊看看需要準備些什麼,一面回府請示上官。

  馬車入城,沒走多遠,郭田就迎上來,納頭便拜:「王爺!」

  慕容厲騎在馬上,點頭道:「起來。」

  香香聽見自己爹爹的聲音,立刻撩起車簾:「爹!!」若不是隔着馬車,只怕立刻就要撲出去。郭田趕緊示意她小心,不斷地說:「不可失禮,餘事回去再說。」一邊說着話,一邊跟在馬車後面。慕容厲這次隨行的人是陶意之。他倒也細心,立刻就命人準備了一乘小轎,將郭老爺子一併抬回郭家豆腐坊。

  香香在轎子裡,也能聽到兩邊路人嘖嘖讚嘆、艷羨之聲。

  垂錦飾金的馬車在郭家豆腐坊門口停下,因着連日春雨,地面尚濕。陶意之早已先到一步,命人鋪開地毯。香香被丫頭向晚、含露扶下馬車。

  她身着煙霞雲錦裁製的曳地長裙,頭上梳着十字髻,珠圍翠繞,每一件佩飾都彰顯着王室尊貴莊重。郭田跟着王爺與女兒一併進到店裡,只覺得面前的孩子哪裡還是當初承歡膝下的小丫頭?

  她早已變得這些端莊秀麗,雖然有一分陌生,更多的卻是自豪與欣慰。王府的水土,讓她的女兒漸漸褪去小家碧玉的清秀,另有一股子穩重典雅的貴氣。

  郭陳氏不在,香香正要問,郭田笑着說:「突然聽說你要回來,你娘趕着收拾你的屋子呢。說了你跟着王爺回來,不會住在家裡,她也不聽。」香香眼帶淚花,她臉上胭脂有點濃,遮去了病容:「王爺,我想先回家,見一見娘。」

  慕容厲說:「嗯。」多好,她有娘,想見就能見到。

  店外面還有許多人圍觀,郭田出去,大聲說:「今日豆腐坊所有客人免費用飯,算是郭某感謝鄉鄰幫襯了。」

  外面哄然叫了一聲好,店裡人開始越來越多。郭田讓小二照看店裡,領着慕容厲和香香回到郭家如今的宅院。香香也是第一次來這裡,宅院並不大,卻收綴得十分整潔。一望而知主人必定是十分勤勞的人家。

  慕容厲在正廳待茶,郭陳氏跟女兒幾乎抱成了一團。然後她擦着眼淚,給慕容厲行了禮,慕容厲跟郭田說話,郭陳氏拉着香香進了裡屋:「知道你要回來,忙着把屋子收拾出來。今兒個能住在這裡嗎?」

  香香說:「我得問過王爺。」

  郭陳氏握着她的手,說:「我兒手怎的這麼涼?可是受了寒?」

  香香連連搖頭:「沒有,我好着呢。」

  母女二人一邊說着話,一邊進了裡屋。郭陳氏又給她灌了個湯婆子,讓她暖暖手。

  正說着話,外面突然有人說:「郭老爺子,外面有男子自稱名於慶,求見。」

  郭陳氏拉了拉香香,示意她不要搭理。郭田已經出去,沒讓人進來,想是應付了幾聲打發了。陸陸續續的,又來了好些人。有香香以前認得的街坊鄰居,也有不太熟識的。她見着各種各樣的面孔,天色慢慢地晚了。暮色四合,明月緩緩探出了頭。

  想來,這便是所謂的衣錦還鄉、榮歸故里了吧?

  那流淌於兒時夢鄉的月光,依舊如水般清冽安祥。

  多年以後,掬在掌中,是否依舊可免我驚,免我苦,療我憂怖?

  ☆、第52章

交心

  第五十二章:交心

  州官準備了驛館,這時候在外面已經久候多時。香香還在跟郭陳氏說話,見狀輕聲說:「王爺,我今夜可以宿在家裡嗎?」

  慕容厲就對等候在外面的州官道:「陶意之你領着諸人前去館驛住下,此次本王陪愛姬前來就是省親,同她一併住在郭家便是。」

  他第一次用愛姬這個稱呼,自己也噁心點差點要吐。但是他不喜歡拙荊、賤內等一切謙稱自己妻妾的稱呼,老子的女人當然是最好的,憑什麼在你們面前就要用賤啊拙啊的啊?

  你們臉大啊?

  州官也不敢多說,他要住郭家,那就住吧。這王爺不好惹,由着他高興便是了。

  郭田是以為慕容厲肯定是要去館驛的,他可不像是個親民的。但聽這話,他也是要宿在郭家了。他身為家主,也不能丟下王爺自己去忙活。只是對郭陳氏使眼色,示意她趕緊過去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