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惡 - 第51章

一度君華

  慕容厲:「……」

  藍釉還算是了解他的。他這樣的人,從來橫行無忌慣了。他苦心尋找了多年的人,他當然認為那是比全世界都重要的。如果玉喉關她直接拒絕,慕容厲惱怒之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她選擇跟他回來,溫和地讓他自己去發現,原來過去的真的已經過去。親愛的,這世間沒有永恆不變的愛情。

  兩個人第一次說了一夜的話,藍釉講別後九年在玉喉關的生活。有時候會提及采玉時抓住的小鳥、採摘的野花。有時候講兒子讀書時的趣事,有時候講跟端木正揚的一些趣聞。

  慕容厲是不大能體會這種心境的,耐着性子聽了大半夜,藍釉興奮地問:「怎麼樣?好不好玩?」

  慕容厲面無表情,說:「屁大點事,也值當你拿出來說叨?」女人真他媽嘴碎!

  藍釉猛然跳起,一大腳踹過去:「你懂個屁!生活就他媽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以為柴米油鹽跟你打仗一樣,天天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啊?!」

  慕容厲怒哼,想着媽的早知道陪你半宿你嘮叨這些個廢話,老子早回房睡覺了!

  話不投機,藍釉怒道:「滾,從來沒覺得,跟你說話就是浪費老子口水!」嗚嗚,我想我相公了!

  慕容厲起身,在心裡已經把女人跟小人劃上了等號。他媽的聽了半夜蒼蠅叫,連聲謝也沒攤上!

  藍釉見他一臉不屑,簡直恨不得衝過去打他:「難道你就不覺得我說的話裡面有一點點成長和快樂嗎?」

  慕容厲說:「換頭豬來講也是這效果!」

  藍釉氣結:「渾蛋!早知道老子還不如換頭豬來聽呢!!」

  外宅,香香醒來之後,一直呆呆地坐在床上。好在後半夜,管珏派人快馬來報,稱小郡主已經找到了,安然無恙。香香眼睛裡這才有了一絲神采。等到喝過藥,下人們都下去了,她起身,坐在銅鏡前。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再來一次,我非瘋掉不可。她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紅唇微咬。這一生呵,真正自己為自己作選擇的機會不多。臨到真要選擇的時候,才發現是需要勇氣的。

  香香找了塊布,從妝檯撿了幾樣首飾,全是母親和姐姐後來為她打的。上面沒有巽王府的印記,也是唯一真正屬於她的東西。她握在手裡,隨後又打開衣箱,找了幾件適合平常穿着的素裙,包好之後,望了一眼這宅子。

  初來乍道,也沒什麼感情。真正有感情的人,其實也不過就那麼一個。可惜此去一別,相見無期。她終究不會再記得自己這樣一個娘親了吧?

  但是這樣也好,一次又一次的分離,疼痛真是將心都切片風乾了。

  她將包裹打好,再次看了一眼巽王府的方向。宅子外面靜悄悄的,王府大亂,碧珠跟向晚都被派回去打聽消息,來回一趟已經累壞了,已經歇下。其他下人大多被派到外面搜尋了。正是離開的最佳時機。

  香香將燭火都滅了,推門出去。

  這裡離城關已經很近了,她徒步走到晉陽城下,正是城門初開的時辰。香香站在未盡的夜色里,略略咬牙,沒有回頭。一路出了城,等到天色大亮了,她找到一個當鋪,當了三樣首飾,又換了些散碎銀子。

  她雖然年紀小,但是以前家裡開着豆腐坊,比及閨中小姐,見的人和事始終要多得多。這時節也知道外面人心難測,身上換了粗布的衣服,將頭髮包起,做了個農婦的打扮。

  一路也不引人注意,問着路人,直接去了車行,然第一次出門,說不緊張,也是不可能的。及至要告訴車夫去哪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惶惑的。

  但是既然已經決定離開,當然應該有自己的主意。家自然是不能回的,這時候回家,一者慕容厲一定會找到。二者,如果爹娘家人知道她如今的情況,不知道該有多擔心。她已經成為郭田和郭陳氏的驕傲,大家都覺得她衣錦榮歸,多麼風光。這樣狼狽的回去,也不過是惹得於慶之流各種恥笑罷了。

  她報了一個城市——大薊城。那算是唯一經過的地方了。

  車行有車隊,待人湊齊了,便出發了。香香坐進車裡,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鬆快了許多。

  一直眷戀的,從來也不屬於自己。若當真無能為力,不如就這樣鬆手,走得乾乾淨淨。

  車行的車,當然不如巽王府的舒適,香香卻愛極了那種自由的空氣。馬車一路經過晉薊古道,香香再度看向那片密林,只覺得人生如一場大夢。而今夢醒,野客自去。

  大薊城是燕國除卻晉陽之外的第二重鎮。人品眾多,交通便利。

  香香下了車,站在全然陌生的街頭,一時無措。然而這一生,從令支到山匪窩,再到屠何部,去到晉陽城,又逃往平度關,哪裡又曾熟悉?

  故土不過魂夢裡。

  她很快定了心,在附近詢問了一圈,總還是覺得鋪面的價格太高。她身上不過只有三五十兩銀子,可不敢亂花。後來得知大薊城旁邊還有個小薊城,她找過去,發現小薊城的房租便宜許多。問了些人家,在一個名叫益水的小鎮租了個小房子,便在這裡住下。

  益水鎮臨着益水河,雖然不比大薊城那樣的地方,然也算人丁興旺。香香的房東姓楊,大家都叫她六娘。是個年過四十的和善女人。見香香孤身一人,也探問了一番來歷。香香只稱是個遠鄉的寡婦,投親不遇,淪落至此,想在此立足。

  六娘很是同情,還幫她一起打掃屋子來着。

  慕容厲是第二天得到的消息,碧珠早上起來,打了水給香香梳洗。然一向早起的香夫人直到日上三竿還睡着。碧珠有些擔心,入內查看,才發現房間裡被褥整整齊齊地疊放着,人早已不知去向。

  碧珠簡直是魂都嚇掉了,趕緊叫了總管和下人,大家俱是叫苦不疊。然而也沒辦法,只得回稟慕容厲。

  那時候慕容厲正吩咐管珏接人的事,乍聽這話,第一反應是不相信。

  不可能,她敢就這樣離開——連女兒也不要了?!

  可不會有下人大清早不要命了,來跟他開這樣的玩笑。他深吸一口氣,卻還是忍不住,怒吼:「老子養你們到底有什麼用?!小孩看不住,女人也看不住!一個二個死人一樣!」

  管珏這時候直是不敢靠近,但沒辦法,還是說:「小人已經派人查找,城門郎稱今日日出時分,是有過女子單獨出城。」但是出城之後,畢竟人群混雜,實在是沒辦法立刻得到消息。

  慕容厲咬牙切齒:「出城?!」這混帳女人!平時看着連城門往哪邊開都不知道,這一時半會兒,竟然也學會出城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憤怒,道:「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這混帳東西找出來!」

  管珏哪還敢有二話,趕緊出城找尋。王府要找人,畢竟還是容易,很快他就查到香香租車的車行,得知她在大薊城下了車。但是到了大薊城,就不太好找了。彼時畫像跟真人真是很難辨認。而且香香改變裝束形貌,真是泥牛入海一樣。

  管珏也愁得白了頭,只得命官府暗中查訪,還要防着泄露她的身份引起賊人注意。那可大大不妙。

  另一方面,他更愁的是——老天保佑香夫人千萬不要去找韓續!他一面祈禱,一面私下讓人送消息給冉雲舟,冉雲舟最大的馬場就在平度關馬邑城。他在那裡的時間也最多。要是能截住香香那是最好,不能截住也萬萬不能讓韓續生出什麼該千刀萬刮的心思。

  慕容厲去看小萱萱,這幾日孩子不好好吃飯。崔氏哄着還好一些,崔氏若不在,三個乳母也哄不住。他有些心煩,這混帳女人,老子說了會想辦法,說了只是小住幾天,你跑什麼!!

  跑吧,等老子抓住你,看老子不打折你的腿!!

  憤怒過後,竟然又有些悲哀。她不要女兒了,寧可不要女兒,也要離開他。他走過去,拿了碗筷,自己餵女兒。小渾蛋,你娘都不要你了,還矯情個屁!還不快給老子乖乖吃飯!

  小萱萱對他還是有點怕,一見他沉着臉,就不敢惹他。他舀了一勺飯餵她,孩子張開嘴,剛剛含住,一下子吐出來,又開始哭——燙着了。

  慕容厲心中煩悶,倒也沒發火,還是讓乳母繼續餵。從洗劍閣出來之後,更是看什麼都不順眼了。

  那個女人走後,好像連府里的花都不開了。

  次日難得去上了一次朝,還是慕容博特地派人過來叫的,說是燕王讓他一定去一趟。慕容厲去了,燕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嘆了口氣,說:「行了,你走吧。」

  慕容厲莫名其妙,這還沒退朝呢!慕容宣說:「只是怕忘了你長什麼模樣,下次上朝不認識就尷尬了。看幾眼記個數就是了。」

  慕容厲被這老頭子嘲笑了一通,心裡憋着火,一直忍着。待到下了朝,慕容博終於過來,說:「你最近看上去,很糟糕。」

  慕容厲不理他,心說能不糟糕嗎,老子快被兩個女人給撕了!一個撕皮,一個拆骨。媽的!

  慕容博拍拍他的肩,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是男人對自己的女人,還是要有點主見。誰的話都聽,由着她們鬧,只會越來越糟糕。」

  慕容厲瞪了他一眼,媽的有這話不早說,事後諸葛亮就是形容的你吧!

  哼了一聲,大步走了。

  他去了一趟香香離開的外宅,裡面東西俱都還在。他也不知道這女人到底有些什麼,完全看不出她帶走了些什麼東西。他伸出手,拿起妝檯上的一支鳳釵,突然想,如果你現在滾回來的話,這事就這麼算了吧。

  她當然沒有滾回來,於是他又想,如果你只是玩兩天再回來,老子也可以只輕輕打兩下。

  ☆、第64章

折磨

  第六十四章:折磨

  益水鎮,香香將租住的小房子收拾出來之後,睡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先找人做了個小石磨,拿出十兩銀子,將鍋碗瓢盆什麼的全都置辦齊全。

  她不能坐吃山空,多少總要生存。然而她從一出生家裡就已經開着豆腐坊了。若論做豆腐、豆腐腦的手藝,她再純熟不過了。這時候要謀生,第一反應當然也是開豆腐鋪子。不過她手頭余錢不多,不敢太張揚。而且也怕引起別人注意,所以先不打算找鋪子。

  她將黃豆先行泡上,然後將牛肉裡脊切丁,那時候民間不許私自殺牛。牛肉是非常稀少的,大多是官賣。香香倒是不惜花了些錢,關鍵還是初來乍道,沒有熟主顧,如果醬不好,只怕生意也難做。

  益水鎮上又不是沒有豆腐坊,人家憑什麼到你這兒來吃啊。

  她將蔥蒜、蘑菇俱切成碎末,用醬油將牛肉末和蔥蒜醃在一起,加一點點酒。等肉差不多入味了,熱鍋倒油,把肉丁倒進去,翻炒至變色後,把蘑菇丁也倒進去。一齊炒熟後,再加入豆醬、辣油。最後倒一點水,加鹽,煮開、收汁之後,起鍋備用。

  順便把生紅石膏燒好。然後等黃豆泡好,她開始磨豆坊,先將黃豆磨成漿。然後一次又一次用豆腐布袋將豆渣濾出。直到豆漿里沒有雜質之後,將豆渣重磨一遍,節省黃豆。

  最後把豆漿煮開,一邊別去上面的浮沫。等差不多了,把燒好的石膏磨碎,用清水調製成漿,衝到豆漿里。過不了多久,豆漿就會凝成豆腦花。

  香香做好這些,天色就差不多大亮了。畢竟這地方還是第一次用,許多東西也不順手,耽擱了許多功夫。

  她也不打算做豆腐了,先把豆花賣了,沒有鋪子,太多東西她也挑不出去。

  廚房早已經準備了兩個木桶,她小心翼翼地把豆腐腦舀上,挑到路口人多的地方去賣。

  一個漂亮的小寡婦,突然出來賣豆腐腦,還是很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香香用兩條長木凳支了塊木板,又在旁邊支了幾張小桌子,放上小木凳,這便開始做生意了。

  她是逢人三份笑的,何況長得就一副溫柔和氣的模樣。路人看過來,大多還是因着這女人的美色。豆腐腦倒是其次了。陸續有人過來坐下,香香手腳最是利落的,不一會兒已經將豆腐腦端過去。

  那醬料又香又辣,勁道很足。豆腐腦卻細嫩軟滑,入口即化一樣。大家開始還是衝着美人來,然而吃了一碗之後,卻對這豆腐腦讚不絕口的。

  因着醬是牛肉的,非常貴,香香要了三文錢一碗。小薊城比令支縣富饒,這個價格倒還算是低廉的。不一會兒,小攤上就坐滿了吃豆腐腦的客人。香香忙得不亦樂乎。

  兩桶豆腐腦,兩個時辰便賣光了,還有那沒有座位的,站在路邊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裡出了什麼新鮮事呢。

  香香等豆腐腦賣光了,一個人默默地收攤。桌椅板凳雖然不沉,但加在一起還是頗有些重量。她一次一次往自己租住的小屋子裡搬。周圍有擺卦攤的、賣水果的、賣涼茶的,也都只是看着。

  大家還是不屑她的,總覺得一個這樣美貌的女人,自己出來擺攤,生意這麼好,難道大夥真的奔着吃豆花去的啊?

  是以也不幫忙,冷眼瞧着。

  香香回去之後,一算下來,到底是醬料太貴,今兒個也就掙了二百多文錢。她一個人的花銷是肯定夠了。這樣的太平年景,其實只要四體勤勞些,做什麼不能吃飯。

  她也是累極了,卻還不能休息——豆渣還有那麼多。這樣的天氣,豆渣放不了多久就壞了,多可惜。

  她把豆渣搬出來,切了些蔥花。把豆漿和蔥花調漿,再加入豆渣,最後添上麵粉、加鹽。然後熱油上鍋,將豆渣煎成豆渣雞蛋餅。再煮上一桶粥,仍然搬出來賣。

  這回賣得便宜,一個豆渣餅只要一文錢。有時候還附帶送點粥。

  益水河有挖河道的窮人,貪圖便宜,一股腦兒過來吃,倒也賣得快。

  香香忙完這些,回到小屋就已經是下午了。她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隨意吃了點豆渣餅,又喝了點豆漿,倒頭睡下。

  慕容厲的人在大薊城排查搜索時,香香在小薊城賣豆腐腦。

  那個年代,真要尋訪一個人,其實是件非常難的事兒。即使是慕容厲這種手眼通天的人物,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找着的。香香也不太想王府里的事,有時候當然會思念小萱萱。

  但是思念無濟於事的時候,人總要向前看,好好地生活。她還是有點慶幸女兒不在自己身邊,這樣的日子,她是自得其樂,然而對孩子而言,終歸還是清苦。

  香香每天早上都準時去路口賣豆腐腦。大凡生意,講究的便是持之以恆,如果真要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客人慢慢地也就不來了。她每天都挑着沉重的桌椅過去,有時候要來回走上三四趟,才能搬完。

  旁邊卦攤、茶肆的攤主見了,難免也有些動容。一個女人,只要能吃得苦,大多就不會有多壞。而且香香每次出來,從來都是穿着素衣布裙。連顏色鮮亮的頭飾也是不戴的。

  她倒是知道單身女子易惹是非,待人接物也總是有禮有度、規規矩矩的。旁邊的人難免就生了些好感。

  這一天上午,香香剛賣完豆腐花,旁邊茶肆的攤主就說:「你這樣來來回回倒騰,累不累啊。就不用收了,白天俺們幾個給你看着。晚上你把東西搬到我這茶棚里,第二天再搬出來也就是了。」

  香香之前也不敢跟他們多說話,只怕人家誤會。也擔心人心隔肚皮,有人憋着什麼壞主意。這時節也做了幾天生意,見旁邊卦攤的書生、茶肆的老漢都是正經人,便也微笑着謝了。

  以後每天早上,茶棚的老漢和卦攤的書生也都有免費的豆腐腦吃了。兩個人不好白占她一個小女人的便宜,便經常幫着她搬搬扛扛。香香這才輕鬆了些。

  旁邊賣水果的漢子愛說嘴,經常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隔壁賣衣服的老闆娘會跟他勾勾搭搭。平時三瓜倆棗地占點便宜。香香不太理他,也從不接他送過來的水果。平時若是說得急了,立刻橫眉怒目地喝斥。書生和茶攤老伯也會幫腔,他倒也不敢亂來。

  益水鎮本來就不是什麼大鎮,香香在這裡呆了六七天,慢慢地就將人都摸熟了。

  房東楊六娘熱心,嘴碎,最愛說叨鎮上的八卦。茶攤老闆陳伯兒子去了晉陽城作生意,自己跟老伴看着茶攤。隔壁卦攤的書生寫得一手好字,經常幫人寫信、寫對聯什麼的,聊以糊口。為人正直,卻還是下了苦功讀書,一心想要考取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