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小香風 - 第6章

一度君華

  肖景柔狂呼一聲,藍小翅說:「你看,沒有人會來。就算有人來,有什麼用?你兒子的腳也殘了。都是你不好。肖嬸嬸,你知錯嗎?」

  肖景柔完全不敢相信,十九年來,在微生世家的庇護之下,人人見她皆恭敬禮遇。她完全不相信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藍小翅說:「看來您還是沒有知錯。」銀光再一閃,挑斷了連鏡另一條腿的腳筋。連鏡身子一晃,昏了過去。肖景柔狂呼一聲:「不——住手!你住手!我知錯了,我知錯了!」

  藍小翅說:「態度不夠誠懇。」指間微動,又要出手,肖景柔撲過來抱住她:「我道歉,我錯了!」她跪下,磕頭:「都是我的錯,我的鏡兒也錯了,我們對不起繡夫人,我們罪該萬死!我不應該對藍姑娘出言不遜,我求求你放過他,求求你……」

  淚如雨下。

  藍小翅雙手扶她起來,一臉同情,說:「唉,肖嬸嬸,你看這又是何必呢。我是晚輩,怎麼能受你大禮。快起來快起來。你這樣讓我如何過意得去。」

  微生歧下山來,就見這樣的場景,肖景柔看見他,一時之間又想撲上去。藍小翅說:「咦?鏡哥哥你怎麼了?很難受嗎?」

  肖景柔不敢動了,滿面淚痕,瑟瑟發抖。藍小翅說得沒錯,別說微生歧不一定會管,就算他肯過問又如何?她兒子也會再殘一隻手,甚至會丟掉一條命。

  微生歧再沒有多看他們母子一眼,只對藍小翅說:「走。」

  藍小翅和氣地說:「肖嬸嬸,事到如今,說別的也沒有用。不過你的懺悔真的要誠心一點,否則就太對不起死去的微生夫人了。而且……江湖險惡呀,以後自己要保重。」

  肖景柔俯在地上,滿臉泥水,說:「我……我記住了。」

  藍小翅說:「這就對了,那我走了。」

  不再理會母子二人,她走到微生歧面前,微生歧說:「做什麼?」

  藍小翅聳聳肩膀:「唉,我在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地勸鏡哥哥和肖嬸嬸好好作人。你沒見她感動得淚流滿面嗎?」

  微生歧冷哼了一聲:「帶路!」

  二人一起,離開了九微山。

  微生歧多年不出九微山了。這次出來,發覺原來外面已經是櫻花初開,李花含苞。藍小翅與他一併趕路,衣食住行都好好打理,雖然牙尖嘴利老是氣他,但倒真是照顧長輩的架式。又會過日子,住店還會講價錢。

  微生歧跟羽族有深仇大恨,對藍翡更是深惡痛絕,但是不得不說,這個丫頭還不錯。可惜了,生錯了人家。

  羽族的老巢在方壺擁翠,藍小翅帶着微生歧進去,一路遇到的人俱是低頭行禮,不敢冒犯。但是經過一段藤梯時,就有人上前,一臉警惕地盯着微生歧腰間的九微劍,皺眉道:「大小姐!微生世家的人不能進入方壺擁翠,否則我必須示警!」

  藍小翅摟着他的肩膀,說:「森羅,跟着我也不能進去?」

  微生歧就明白,這是羽族的兩個守關童子——森羅和郁羅之一。傳說中羽族最強的戰力。他不由打量森羅,森羅外形如常人,可是背後卻生有一對寬大的翅膀。羽翼雪白,怪異而絕美。

  森羅當然注意到微生歧的目光,他說:「不能。」

  微生歧冷哼:「這可不是老夫失信。」

  藍小翅說:「叔叔別急呀。森羅,你看你身為守關人,我爹的命令你肯定要聽的,我也不阻止。但是我身為羽族大小姐,我的命令你該不該聽呢?」

  森羅愣了一下,拍了拍翅膀,說:「大小姐的命令不能和羽尊衝突。」

  藍小翅親熱地說:「當然不會。我最聽我爹的話了,對不對?吶,你對我無禮,我罰你在這裡原地蛙跳十萬下。累了就歇一歇,歇完繼續跳。懲罰完成之後,你立刻發信號示警,明白嗎?」

  森羅說:「這……」好像有什麼不對。

  藍小翅沉下臉:「怎麼?你要抗命?」

  森羅右手橫在胸前,欠身行禮,說:「是。」說罷,真的開始蛙跳。藍小翅這才轉過身,笑嘻嘻地道:「微生叔叔,時間不多,我們得加快速度了。」

  媽的這還叫時間不多?老子自己跳也得跳上一整天的!微生歧一邊跟她往前走,一邊慶幸——謝天謝地,幸好這小妖精不嫁給小瓷。

  再往前行,見一片石林,四周石刻或猙獰或微笑,如神祗又如厲鬼。而地上生火,火中栽蓮、石上開花,一片人間奇景。微生歧說:「火中蓮、石上花,不老坑?」

  藍小翅說:「嗯,叔叔跟緊我,四周危險。」

  微生歧冷哼:「兒戲。」

  藍小翅往嘴上抹蜜:「是呀是呀,不然我怎麼會想到微生叔叔您一定有辦法救人呢。」

  微生歧仍是不假辭色,卻多少有些絕世高人的自負倨傲之意。

  兩個人通過石林,裡面有人正在曬花。此時聽見聲響,他抬起頭,正好與微生歧四目相對,驚詫:「微生歧?!」微生歧腰間的九微劍,身份的象徵。十五年前,微生歧單人一劍在方壺殺了個來回,擼掉了一半羽族人!!

  微生歧說:「木冰硯?」當今武林公認的神醫之一。他心頭嘆氣,當初自己要不是昏了頭,真應該放下面子來找尋一下這些奇人。七歲的孩子,剛剛喪母,一個人被囚在石牢,十二年啊。

  木冰硯顯然有些受驚過度,微生世家的人來到方壺擁翠,跟貓到老鼠窩也差不多。他說:「你……你怎麼來了?」我靠,當年你殺了一半羽人,今天終想起來殺另一半了?!

  藍小翅說:「微生叔叔過來幫我們一個忙。快別說了,帶他去看香衣。給我紙筆。」

  木冰硯將信將疑,但見微生歧沒有殺氣,他還是帶他入內。裡面全是各種藥草、藥劑。但氣味並不難聞。

  微生歧來到床邊,見簡陋的床榻上躺着一個男孩,面龐還很稚嫩,跟藍小翅差不多的年紀。

  他瞪了藍小翅一眼:「你夫婿?」媽的你有夫婿了還來撩我們家小瓷?!

  藍小翅已經自己拿了紙笑,在桌前寫寫畫畫,聞言一抬頭:「不是。我說你這一臉醋意是什麼意思?」

  微生歧怒哼,也奇怪,為什麼自己會這麼生氣?這丫頭肯定是不能跟小瓷再有什麼瓜葛的。可還是替自己兒子耿耿於懷。哼!他上前把脈,不由也皺了眉頭,說:「能致經脈受損至此,是仙心閣的內功所至。」

  旁邊木冰硯說:「他遇上柳風巢,經脈俱斷。」柳風巢是仙心閣閣主溫謎的大弟子,內力深厚,傷勢如此就不奇怪了。

  微生歧說:「起死回生難道不應該是你的事嗎?叫我來幹什麼?」

  藍小翅說:「不不,《奇經譜》裡面有一種方法,可以讓斷脈再續。」她上得前來,飛快地剝開床上男子的衣服,微生歧一時忽略了《奇經譜》這句重點,嘴角抽搐:「你!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

  藍小翅不理他,用筆在男子身上畫出幾個點,然後連成一條線,標出先後。然後她煞有其事地說:「如果我們有高手助他行功,從這裡到這裡……」她指尖在男孩身上划來划去,微生歧不知道怎麼的,就是看着礙眼。

  藍小翅說:「冰硯老頭,你再施針,從這裡接他斷脈……」

  她比比劃劃地講了一陣,微生歧的臉色慢慢變了——《奇經譜》里確實有這樣的記載,但是一共十三章,分散在各章的內容里。她不過才看了多久,就足以將內容融匯貫通?

  他臉色有些難看:「你偷看微生世家的秘藉!」

  藍小翅說:「這不是重點,不要在意這些微末小事,救人要緊,救人要緊。」

  微生歧說:「混帳,你看了多少?」

  藍小翅聳聳肩:「就只有這麼一點。」

  微生歧說:「這麼一點?」

  藍小翅理所當然地說:「大不了我寫一本還你啊!我只是找醫治朋友的辦法,找到了當然就行了。那秘藉又臭又長,你以為我樂意看啊?」

  微生歧氣極敗壞,微生世家的秘藉,隨便流出一本江湖上也要掀起腥風血雨!他說:「藍翡怎麼沒把你揍死!!」

  藍小翅說:「自己生的嘛,怎麼可能揍死,最多也就押到石牢里關十二年。」

  微生歧暴跳如雷。

第7章

舊日心疾

  微生歧替床上的男孩療傷足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那可遠遠不止藍小翅說的「一點點功力」那麼簡單。每個穴位都要以功力打通,稍有不慎就能兩敗俱傷。他出了一身汗,好在到底功力深厚,也不算太吃力。

  藍小翅站在他身後,嘖嘖,這微生世家的人真是單純。如果這時候自己一掌過去……絕世高手也要栽個大跟斗。難道這就是正派和邪道的區別?

  想是如此想,可她到底還是乖乖地替他護法。一直到傍晚時分,終於最後一個穴位打通。微生歧不想在方壺擁翠久呆,這個地方總讓他覺得渾身不適。行功完畢之後,他立刻起身準備離開。藍小翅說:「我送你。冰硯老頭,剩下的交給你了啊。」

  微生歧神色冷淡,說:「不用!你記着,以後微生家與你兩不相欠,再若見面,只會相殺。」

  藍小翅說:「真兇。那你慢走。不行,我還是送送你吧,萬一你兒子那病是你們微生家遺傳……」

  微生歧氣昏。

  但不得不說,這樣絕世的高手,確實非凡。木冰硯的石林奇毒進不了他的護身氣罩,他一路經過方壺擁翠的崗哨,除了森羅,根本無人發覺。不過森羅也沒功夫理他——蛙跳還差好多好多個呢。

  藍小翅一直將他送到方壺擁翠之外,躬身道:「微生叔叔,有勞了。」語氣真誠。

  她正色的時候,端莊大方,很有點羽族大小姐的氣質。微生歧冷哼,神色不忿,心裡卻還是生了點好感——看看別人家的孩子!

  正不是滋味,就見藍小翅一回頭抱住森羅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森羅哥哥,你千萬別示警呀,我爹就是條瘋狗,他要知道我帶微生叔叔來方壺擁翠,會飛起來咬人的……你說話呀!你不答應我往你身上抹鼻涕了!!」

  微生歧:「……」

  微生歧順利離開,直接趕回九微山。可是微生瓷不在赤薇齋,微生歧臉色一沉:「臨走時我不是吩咐過,將少主安置在赤薇齋?人呢?」

  步寒蟬目帶為難之色,說:「他……又回去了。」

  回去,沒有說哪裡。但也不用說。微生歧轉身去往石牢。

  石牢如舊,門沒有鎖。白天不點燈,比夜裡更黑暗。

  微生歧只覺腳步沉重,好不容易才走到門口:「小瓷。」石室里,微生瓷盤腿而坐,看見他目光如星火,極快地看了一眼他身後。

  沒有人。他眼裡的失望顯而易見。

  微生歧心中痛楚,坐到他身邊,說:「她走了,你不要再想着她。她不適合你。」

  微生瓷低下頭,微生歧說:「小瓷,她不是你想象得那麼單純。他接近你只是為了《奇經譜》。她是羽人,是藍翡的女兒!你不能去叫藍翡那樣的人作爹,明白嗎?」

  微生瓷不想聽,耳邊卻有聲音嗡嗡作響。他開始希望面前的人離開,留他一個人在這裡。微生歧看出他的抗拒,說:「羽人生性兇殘狡詐,她是個壞人!而且藍翡仇人遍地,如果你成了他的女婿,以後有人找他報仇,殺他和他女兒,你是幫還是不幫?你要是幫忙,我難道能袖手旁觀嗎?我們不能把微生世家都搭進去,明白嗎?」

  微生瓷的反應,是捂住了耳朵。對父親有生來的懼怕,不敢露出厭煩的表情。於是捂住耳朵,不聽。

  微生歧扯下他的手,說:「給我回赤薇齋去!」

  微生瓷不動,微生歧怒了:「聽見沒有!」

  還是沒反應,微生歧隨手操起一截鐵鏈,以此為鞭,一鞭下去。微生瓷微微一顫。不敢躲。微生歧從他四歲就開始授他武藝。嚴厲自是不必說,沒少挨揍。

  只是那時候,他還有娘親,可以哭訴。

  後來,娘親沒了,被囚石牢之後,他不打了。只是冷漠。眼神、表情,都透着冰冷與仇恨。

  初時他一直看盯着石牢入口看,想着也許有一天,娘親還會找來。時間久了,他慢慢也明白,原來那晚的事是真的。從此右手都成噩夢。於是他的眼神也慢慢冷下來。不再期待,也沒有什麼可等了。

  這一鞭子當然痛,鐵鏈粗糙,有皮膚被刮破,血珠沁出來。他伸手碰了碰傷口,一臉不耐——打也打過了,你可以走了吧?

  微生歧打完之後又後悔了,可是這脾氣再壓抑早晚內傷。他說:「你娘的事,都是誤會。她不是你殺的。你之所以發病,是因為……你大哥暗中下毒。」

  可是微生瓷並沒有多大反應,他對微生歧說話的內容並不感興趣。微生歧說:「你聽見我的話了嗎?這些年,是爹錯怪你。出去吧。」

  他伸手過來,微生瓷往後面縮。微生歧堅持:「走!你要在這裡躲到什麼時候?」

  微生瓷躲開他的手,又摸了一下後背,衣服涼涼的,有點不適。微生歧這時候才發覺不對——微生瓷的血……好像流得太多了!

  他吃了一驚,幾步趕過去,果然他的衣裳都紅了。這……不可能!他說:「讓我看看你的傷!」

  微生瓷眼裡的厭煩終於顯露出來,微生歧強忍着揍他的衝動,在他嫌棄的目光里扯開他的衣裳。傷口並不大,可是血卻一直在流。

  「這……怎會如此?」微生歧掏出傷藥,想為他止血。但是傷口剛擦乾淨,血很快又流出來。不,這不正常。

  微生歧說:「以前也這樣嗎?」聲音裡帶着顫抖,以前……以前他從來沒有注意過。血完全不能止住,他只有說:「你不要亂動,我去找大夫。」

  然後他奔出去,微生瓷緊皺的眉頭終於鬆懈下來。然後低下頭,小翅膀走了。我還是嚇到她了嗎?傷口在流血,不奇怪,這些年每次一受傷都會流個不停。很討厭。

  竟也沒有心思練功了,腦海里一遍一遍,反覆想她的笑、她的聲音、她的味道。

  自她來後,他又開始盯着石牢入口看,又開始期待。可現在……她也再不會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