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入君懷(桑中契) - 第3章

一度君華

  這種人在仙宗不是少數,頊嫿也不想理會,道:「奚掌院既知我是傀首,便該明白插手他人族內事務乃是逾禮之舉。」

  此言出口,亦是心中不快了。

  載霜歸趕緊道:「奚掌院言出無心,傀首請勿見怪。」說完,向奚雲階施了個眼色——眼下大家最關心的,就是魔傀若與仙門中人結合,到底能不能誕下根骨優秀的後代。

  她送來魔傀,此事便將有解。何來推拒之理?!

  奚雲階莫名其妙地收下了一個清麗女童,心中只覺得荒誕無比。頊嫿倒是不以為意,她起身,向諸人微微欠身:「本座心意已臻,就此別過。」

  其他掌院互相看了一眼,立刻有人道:「傀首百忙至此,九淵尚且未曾款待。不如盤桓兩日,讓我等略盡地主之誼,如何?」

  九淵仙宗下有九脈,分別是陰陽、道、佛、刀、劍、陣、醫、妙音、器九院。

  此時說話的正是器宗掌院九盞燈。顯然如今人才凋零,已經令有的人沉不住氣。載霜歸連忙道:「正是,傀首初至九淵,又有故人在此,不如就讓雲階帶傀首四下走走,一觀融天山霧景,如何?」

  他畢竟老辣,一番話,不僅把頊嫿留在九淵,更是直接留在陰陽院。本來理應天衢子陪同更合禮數,但天衢子表現冷淡,載霜歸可不希望陰陽院此時與魔傀一族交惡。

  奚雲階無疑是個好人選。

  頊嫿微仰上身靠在椅背上,輕輕把玩摺扇:「既然如此,長老盛情,頊嫿卻之不恭。」

  載霜歸心下鬆了一口氣,向奚雲階使使眼色。奚雲階只好起身:「傀首請。」

  頊嫿略微點頭,由載霜歸等人一路送出蜃起樓台。後由奚雲階陪同着,遊覽九淵山色。天衢子目光掃過伊人背影,心緒煩亂。

  載霜歸送客歸來,看一眼天衢子,低聲道:「就算你對魔傀一族有成見,也不必非在此時表露。就不能容忍一二嗎?」

  天衢子心中微頓,片刻說:「我對魔傀,並無成見。」

  載霜歸問:「那你是對傀首頊嫿行事不滿?」

  天衢子說:「並非如此。」

  載霜歸嘆了一口氣,說:「你與她相識?」

  天衢子終於道:「天魔聖域,有過一面之緣。」仍是含蓄帶過。載霜歸到底了解他,知道他不願說的事,必有原因。於是說:「你潛入天魔聖域,身上帶着雲階的信物。所以她是將你誤認作了雲階?」

  天衢子心中空無,像是也隨某些人離開了一樣。他低聲道:「嗯。」

  載霜歸明白了:「你既連敷衍也不情願,便讓雲階出面也好。」

  天衢子猛地抬頭:「不,師尊,我……」我願意!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就這樣卡住。

  這個徒弟性情最是寡淡,素來不願與女修打交道。載霜歸拍拍他的肩,一臉師父明白的表情。隨後回到自己座席,諸位掌院心思各異,但都在魔傀一族上打着轉。

  連木狂陽都難得一臉正色。

  玉藍藻說:「魔族既然知道魔傀之事,就不會善罷甘休。恐怕魔族不日會起內亂,傀首今日到訪,不知道會不會另有深意。」

  陣修典春衣說:「無論如何,如今我們形勢嚴峻,總得把握時機。」

  其他人盡皆點頭,目光一齊落在天衢子身上。

  天衢子明白他們的意思,其實不管魔族也好,仙宗也好,任何拉攏與幫助都不可能毫無原由。

  修仙或者墮魔,只要人活着,始終便身在名利場。一身牽絆,誰能超脫?

  他說:「諸位言下之意,奚某明白。」

  木狂陽說:「你既然明白,就給人家一個好臉色。哪怕裝得再噁心,也請您老務必忍住。」

  器宗掌院九盞燈隨即表示了對木狂陽的支持:「若是陰陽院實在不願接待,器宗倒是可以代勞一二。」

  他這話一出,除了佛宗掌院不動菩提沒有反應以外,其他掌院與長老都紛紛動起了小心思。邀約之意溢於言表,天衢子站起身來:「陰陽院不至於接待不了一位畫城之主,不勞煩心。」

  話落,徑自離開。

  陰陽院。

  奚雲階老老實實地帶着頊嫿瀏覽山色,陰陽院最有特色的地方名叫十方世界。內里池水半沸半凝,草木半枯半榮。日月同天而現,晝夜光影交割。

  頊嫿很喜歡這種奇奇怪怪的異象,她行走其間,指着湖中游魚,問:「灰色的是它的影子嗎?」湖中所有魚,皆有重影如鏡像。

  奚雲階面色微紅,道:「陰陽之道,高深玄奧。此地深意,雲階亦是似懂非懂。」

  頊嫿拍拍他的肩:「其實雲階不必深思,此地極力想要闡述陰陽,卻如士子面紅耳赤之爭,欠缺自然。此情此景若是有主,莫非也是陰陽人嗎?」

  奚雲階面色扭曲:「傀首請勿戲言,此乃家師之作。」

  身後有腳步聲漸漸接近,頊嫿沒有回頭就知道——陰陽人來了?!果然背後不能說人壞話。

  她轉過頭,看見天衢子一身白衣,背箏負劍而來。他腰身緊窄,行走之際腰間陰陽雙魚佩流蘇微微晃動,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風采超然。

  但顯然剛才的話沒能逃過這位玄門大能的耳朵,他面色不善。頊嫿輕咳一聲,終於還是見禮:「奚掌院。」

  天衢子視線偏移,不敢觸碰她的視線:「閒時塗鴉,讓傀首見笑了。」有意緩和了聲音,是想要和解的意思。

  頊嫿立刻準備接受他不辨真偽的善意,吹捧道:「遊戲之作已令人驚嘆,掌院學識深如淵海。頊嫿欽佩。」

  可是尚算得體的恭維並沒有得到想要的效果,天衢子眉峰緊蹙,又移開目光,不想說話了。他早已適應這樣冷淡疏離、言不由衷的交談,但與她並肩一處時,他痛恨這種相隔千里的虛偽客套。

  所以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聲音的冰冷:「傀首並未驚嘆,也不欽佩,何必說出這等口不對心的話來。」

  這人堂堂一院掌院,不是這么小氣吧?!頊嫿也是有脾氣的,立刻回以尖銳:「掌院說得不錯,萬物生長,柔美自然。美隱匿丑,明包容暗,眼中有陽,心中見陰,陰陽從未相離。而此地景與物,逼迫陰陽同現於肉眼。有形無神,看似高深莫測,實則婢學夫人,矯揉造作。不如趁早拆去。」

  好吧,徹底把天聊死了。

  奚雲階都不知道怎麼圓了。跟隨而來的載霜歸氣得將要中風。

  天衢子濃睫低垂,又到了這種地步。但鼻端甜香追魂索命一般,讓他的思維不似平素敏捷。他不是一個擅於言談的人。他出身高貴,生活優渥。別人拜師,都是千懇萬求。他拜入載霜歸門下,是載霜歸苦勸一月的成果。

  旁人學藝,大多討好師長、借力同門。他過目不忘,載霜歸等不及他開口,已經傾盡全力堆砌他一人。

  九淵仙宗九脈掌院,玄門中人視為極權巔峰,爭奪再所難免。只有他乃臨危受命,師門早已倚重。

  他一生太過順遂,不肯俯首,也不懂遷就。

  可是他也捨不得走。他憑欄而立,風貼水面而來,半暖半寒,撩起他暗紋細膩的衣袍,流光明滅變遷。他薄唇緊抿,不動不語,白衣黑髮,如冰雕玉刻,倒是與這環境水乳交融。

  頊嫿覺得,他不說話的時候要可心得多。

  載霜歸強行打破僵局:「傀首之言,也有道理。十方世界乃奚掌院入道十年時所作。彼時他年方十八,少年心性,總是更喜目中所得。如今千年過去,心境想必早已不同。但因此地深得上任掌院喜歡,故而留存至今。倒惹得傀首見笑。」

  是了,應該這般說。可為何忍不住針鋒相對?

  天衢子隨手扯了一根草莖,法陣不敢反抗陣主,微微顫動。頊嫿也震動,雖說之前的令人驚嘆語出違心,但若這只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少年之作,那可以說是驚為天人了。

  此地是術法補全,一半真景,一半虛影。雖然造景心性尚不成熟,但對術法的理解與覺悟可稱精巧。

  有了載霜歸打圓場,她也想先下了這個台階再說。畢竟跟陰陽院掌院交惡,非是此行目的。當下說:「想不到奚掌院不足雙十時,已是才華橫溢。倒是本座淺薄了。」

  這句稱讚算得上真心實意,天衢子沒有回頭,卻也思忖着如何將先前唇舌交鋒的不快洗刷乾淨。正要開口,卻聽頊嫿又道:「奚掌院已逾千歲,看上去卻是容顏俊秀,九淵仙宗真是駐顏有術。」

  什麼意思?是暗指我年老嗎?!

  天衢子轉過頭,冷冷道:「敢問傀首時年幾何?」

  載霜歸暗暗叫苦,不知天衢子今日到底發了什麼瘋。畢竟年紀什麼的,他以往從未在意過。

  頊嫿當然也看出他容色不對了,但是他一個大男人,玄門大能,為什麼會在意年齡啊?!她心中嘆氣,卻還是壓了壓火氣,說:「蒙掌院相詢,今年恰好五百載。」

  五百!!小了六百多歲!!

  天衢子平生第一次品嘗失落,有些難以下咽。他說:「五百歲?九淵仙宗確實有幾本駐顏秘籍堪稱精妙,不然就贈予傀首吧。」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已經不用猜什麼意思了,他就是說本座長得老!!混帳!賤人!!老匹夫!!

  他成功踩中了所有女人的痛腳,頊嫿再壓不住心火,反唇相譏:「掌院駐顏之術,秀氣有餘,卻失之陽剛,確實更適合女子使用。本座這便愧領了。」

  這話卻是違心,天衢子看上去雖是二十六七的年紀,但是鶴骨松姿、威儀凜然,並不女氣。然而出自她口,卻十分誅心。天衢子拂袖而去。

  還是走吧,雖然眷戀有如千絲纏心,但再待下去,打起來就不好了……

第三章

蜃起樓台

  載霜歸真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弟子會對畫城傀首厭惡至此。他平素雖然不喜與人深交,但畢竟身為掌院,待人還算是溫和有禮。

  如今儼然已是不顧風儀。他只好陪着笑:「奚掌院……」實在是太難解釋了,他只好胡扯:「身體不適,難免性子躁些。言語不周,傀首請勿見怪。」

  頊嫿的怒火卻不是這幾句話能夠消去的。生平第一次被人譏諷自己容貌衰老,身為一個魔傀,簡直是奇恥大辱!身為女人,這就能稱得上深仇大恨!!

  她冷笑:「不敢當!」回首對身後侍從道,「返回畫城。」

  侍從領命,一行人就欲起行。載霜歸心中焦急,連連向奚雲階使眼色。奚雲階看着頊嫿與自己師父之間戰火熊熊,一直沒敢開口。這時候終於道:「傀首難得前來九淵仙宗,就請歇息一晚,容我等略備薄酒,一洗風塵吧。」

  他一開口,頊嫿的火氣終於降了一點。到底還是給了他一個面子,只是卻也不打算原諒那「奚老匹夫」了。她說:「奚掌院既然貴體有恙,夜晚席間,就不勞煩他作陪了!」

  「貴體有恙」四個字被無限加重,更像詛咒。載霜歸趕緊道:「感謝傀首體諒。雲階,先帶傀首前去客苑略作梳洗。」

  苦竹林。風掀碧葉,翠色如濤。

  天衢子坐在一方灰白磐石中央,面前清潭微皺,菖蒲抱水,青魚相戲。今夜載霜歸在客苑設宴,天衢子知道。

  可是載霜歸未曾前來相請,很顯然,並不需要他出席。若是平時,他根本不會想起,他本就不喜歡杯盞之前的虛假迎合。

  可是今天,卻是心中風起,諸事皆不合意,連竹林沙沙之聲都有擾清靜,不得安寧。

  直到三更時分,他突然以神識貫入護山大陣,巡視陰陽院。每個宗門駐地都有自己的護山大陣,陰陽院當然也不例外。

  此處法陣名為連衡,因着數代掌院修補改進,再加之靈脈加持,早已生出靈智。

  天衢子意念一動,連衡已經調整陣基,很快牽動他的靈識,四下巡視。

  其實院中有無異常,天衢子心如明鏡,並不需以法陣特意查看。畢竟堂堂掌院,不會真的來干巡山弟子的差事。

  此時神識掃過融天山各處,最終停留在客苑。連衡終於停頓了一下,說:「掌院,此時苑中所接待的,乃是女賓。」

  是很公事化的提醒。

  天衢子表示明白,連衡便不再干涉,一路將影像俱攝入他眼底。時辰不早,頊嫿的衛隊已經開始輪換執勤。現在她房間門口有二人警戒,院子裡三人巡守。

  連衡這樣的大陣,於融天山早已融為一體,一草一木皆如它髮膚,不是遠道而來的客人能夠發覺的。

  它一路將影像移入頊嫿房中。

  頊嫿卻還沒有睡,看清她房內狀況,天衢愣住。

  房裡沒有點燈,黑暗中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單衣,整個人坐在錦榻之下的踏步上,長發全部汗濕,緊緊貼在頸項。她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雙手抱膝,不肯抬頭,也不肯發出任何聲響。

  只一雙手互相交握,指甲颳得指間血肉模糊。

  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