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胡不喜 - 第4章
茂林修竹
往常多麼強硬的主母,此刻守在雁卿床前,雖忍着不肯在人前哭出來,眼睛卻已通紅了。與她說什麼事,她也已反應遲緩。
大夫們個個束手無策,只說看脈象,大姑娘是沒什麼大礙的。血也止住了。總是不醒,只怕是腦子有血瘀,也許養幾日,淤血化開了,也就醒了。卻又不敢確定。這種說法,哪裡能寬慰了林夫人?
李太夫人便着人去請過太醫,卻總請不到——說是宮中貴人們入了秋身上也都不大爽利,太醫們都在醫署待命呢。
太夫人也想守在雁卿床前,到底年紀大了,體力不濟。林夫人規勸,「雁卿眼下這般,媳婦兒心裡已是亂了。府中事怕還要阿娘多幫扶,您便去歇一歇吧。若您也累倒了……我便百死莫贖了。」
太夫人心疼她,到底聽她的勸,不執意守着雁卿了。只說,「你且安心的陪着雁丫頭,一切有我呢——也放寬心,雁丫頭素來疼人,若醒來看你這樣,得多難過?」
自林夫人院裡出來,太夫人才敲了敲拐杖,含怒問道:「老爺人呢?還沒下值嗎?」
太夫人身旁大丫鬟明菊忙稟道:「已着人在前街候着,卻不見老爺回來……」見太夫人怒瞪過來,又道,「再不敢欺瞞老夫人。」壓低了聲音才補充,「只聽聞柳管事遣人出府,想是半路將老爺截去,從偏門入府了也未可知。」
太夫人便重重的嘆了口氣,道:「孽障,孽障啊!」
趙世番卻是很快便趕來正院。他來時太夫人正從院裡出來,趙世番忙上前來扶太夫人。
太夫人只甩手將他揮開,道:「你有臉回家先看小老婆,就別在我跟前裝孝順的!」
這話便太重了,趙世番忙跪倒在地。這確實是冤枉的,他本意不過是先去看看傷着的兒子——然而還真有口難辯,只能叩頭不止,「母親這麼說,兒子就真合該萬死了。」
太夫人也是又生氣,又難過,只道,「你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雁丫頭還躺在屋裡,你自個兒看着辦吧。」
便拄着拐杖,一路加快腳步,再不理他了。
☆、第五章
趙世番因被母親訓斥過,心下也頗有些惶恐。行步便十分慌忙。進屋便被門檻絆了一下,往內室去時,又差點撞翻了薰香爐。黃銅錯金的博山爐,質地十分沉重。他撞得疼了,才稍稍止步。
身後伺候的丫鬟只默默的將香爐扶好了,並不與他多說話。反倒是他自己清醒過來,按着桌子,定了定神。
國公府是趙家祖宅,雖幾十年來擴建了不少,正院卻不曾改動,便不十分寬敞。
林夫人生性樸素,屋內家具陳設也並無多少新奇花樣,大都還是當年成親時打造的那些。不過是因陳設搭配得合理巧妙,才顯得明淨雅致罷了。其實都已是些不時興的笨舊東西了。此時入夜,點起蠟燭來,那些邊角處便顯得暗影幢幢,尤其黑沉些。
趙世番雖已少歇在林夫人這裡,卻也日日往正院裡來。這些陳設他分明是熟悉的,今夜看着,竟也忽而覺得陌生了。
他從鴻花園裡來,心中不覺已做了對比。便默默感慨,住得久了,屋子也會染上主人色。
非要評論,林夫人端莊雅正遠勝柳姨娘,自己持身正派,便無需花心思迎合旁人。他敬她、愛她,甚至於仰慕她,可在她身旁時,卻也時常覺得沉重難匹配。
他納了柳姨娘,並非因林夫人不好,反而恰恰是因為她太好了——好得覺不出親切、舒坦。
趙世番心裡便覺得愧疚、寂寞,放輕了腳步進屋,先喚了一聲,「雲娘。」
林夫人自然是守在雁卿床邊的。
天色晚了,早有人招待着大夫們回去休息。屋裡也只她一個。她記着雁卿心口那道瘀傷,便替雁卿用藥酒揉開。揉完了忽然又想起,雁卿嘴笨,從來不會告狀。既然今日她瞧不見的時候,柳姨娘敢在雁卿身上弄這麼道傷,那麼平素呢?焉知雁卿便不曾被旁人虐待過?
就又推開雁卿的外衣查看,果然見她上臂內側有嫣紅的指痕——也是她此刻亂了心神,不曾想到這是今日雁卿與丫鬟們推搡時不留神留下的,只以為自己所憂慮的是真事,便覺得有晴天霹靂當頭劈下來。一時連脊樑都冷透了。
聽聞趙世番喚她,眼中淚水再止不住的滾落下來。
回頭瞧見趙世番已在她身後了,她再撐不住,撲身投到他懷裡,便嗚嗚的哭泣起來。
趙世番被她撲得一時亂了手腳,竟不知該抱住她還是怎麼的——他並非這麼不識情趣的男人,實在是林夫人生來就不是秉質柔弱的女人。她此刻上前甩趙世番兩嘴巴子,也沒投身撲過來更令趙世番手足無措了。
只是聽她悶悶的哭聲,低頭看到她顫抖的肩膀,趙世番的手臂自然而然的就圈上了她的脊背,輕輕拍打着。
——女人的身體到底是嬌小柔弱的,這個時候也只有他能給予林娘支撐。
趙世番就低頭親吻着林夫人的額頭,緩緩撫摸着她的脊背,輕聲安慰道,「我已差人往慶樂王府去了——王府里養的大夫並不比太醫院裡的差,定能保雁丫頭平安。你且不要哭。」
在他懷中總是比旁處更溫暖和安心,林夫人忍着眼淚點了點頭,道:「我只怕今日醫好了她,明日又讓旁人害了她。」
趙世番就說:「你這就是杞人憂天了……有你這樣的娘親,誰能欺負了雁丫頭去。」
林夫人便推開他,上前將雁卿胸前傷痕揭給趙世番看,淚蒙蒙的質問:「有我瞧着,還有人敢這麼做。還有我看不到的時候呢?」
趙世番已聽了柳姨娘那廂的說辭,卻也沒料到是這般情形。默不作聲的上前看了看,眼圈便也紅起來。卻不曾說什麼狠話,只撫了撫雁卿的眉角,給她將衣被蓋好。
又道:「雁丫頭是有福分的。我必定一世護着她,就算日後我不在了,也還有阿鵬、阿鶴、阿寶、月娘。」
林夫人要的哪裡是這麼久遠的承諾?她抓住趙世番的衣襟,就要仰頭與他說柳姨娘。可對上他明顯藏了什麼的目光,腦中便涼涼的清醒過來——她與趙世番雖說夫妻一體,可在處置侍妾一事上,男人永遠不能同女人一心。若她點明了,趙世番也還是要保下柳姨娘,她莫非便在此刻同趙世番翻臉嗎?
就將趙世番推開,背過身去,道:「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阿寶今日也傷了,正在老太太房裡養着。你且去看看他吧。」
她又是這般端正疏遠的姿態,趙世番心口便一落。卻也心知怪不得林夫人,只說:「自然是雁卿要緊。」
雁卿躺在床上,仿佛是不行血的緣故,小臉蒼白緊繃着。
她生得白淨嬌嫩,雖不似林夫人一般明艷,卻也十分秀美。性情也好,安靜、親人,單純並且容易滿足。被她帶了期盼的目光仰望着,誰能狠得下心?縱然她是個痴兒,可府上人人都喜歡她,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便是趙世番,有鵬哥兒和月娘珠玉在側,心裡最關切的也依舊是雁卿。平素不怎麼教導、親近她,也不過是因看到她便想起當日,睹之傷情。
此刻與林夫人並肩坐着守在她身旁,見她柔弱痛苦的模樣,果然又想起當初,一時竟難過得有些受不住了。
幸而外間很快便有人趨步來通稟,「慶樂王府長史並白上人來了。」
趙世番忙起身道:「我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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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趙世番便帶了個高挑的書生進來——長安人口中所說「白上人」,卻不似傳說中那般老成神道,反而十分年輕樸素。因夜間天寒,他在霜色深衣外配了件天青色半臂,越顯的氣清入骨。
「白上人」本是長安清風觀里的修行人。早些年不好好修行,反而學了一身醫術。四處行醫救人,漸漸就有了神醫的名號。當年廣陵王病重,便延請他去醫治。大概修行人都有些不通世故的桀驁涼薄之處,他給廣陵王診治完,竟直言「就半個月的命數,沒什麼可治的」——結果就將廣陵王得罪了,被投下獄。
廣陵王活到半個月,不但沒死,反而精神大好了。便得着人去向他示威。本以為他該怕了,能說兩句求饒的吉利話,誰知他直接說,「哦,迴光返照了。」果然,傳話的人還沒回去,那廂廣陵王便歿了。
廣陵王世子是個孝子,心裡恨他,卻不欲沾濫殺之名,便舉薦他進京當太醫——他有這樣管不住的烏鴉嘴,進了太醫院焉能有活路?幸好他尚還聰明,以自己是出家人為名固辭了。從此卻也不能再四處行醫,便又將修行撿起來。
這世上真有人上之人,他行醫便是神醫,他修行便是上人。
因他深解玄理,這些年京中名士都以能與他交遊、說道為榮,慶樂王這般不好玄理的俗人,也願意與他下棋喝茶。他識人論事每每一言成讖,少有不中的。慶樂王雖不信卜相之說,卻也覺出他的智慧。遇上難解之事,便常去聽他解惑。他倒不歧視權貴,只說慶樂王是「厚道人」,便交往起來。
今日他在慶樂王府上下棋,正逢燕國公來求醫,便拍拍衣衫起身,道:「遇上便是有緣。」就這麼跨上醫箱來了。他肯出手,慶樂王自然珍而重之,忙遣長史來稟明原委,說,「可見府上女公子是有福的,必然能逢凶化吉。且勿憂慮。」
說是這麼說——然則面對一個以「判死」成名的大夫,燕國公第一反應還是「寧肯令旁人來」。
白上人卻不理會他的忐忑。
進屋瞧見林夫人,他也只微微點頭。便放下肩上醫箱,取了酒水淨手,上前來看雁卿。
看見雁卿,便愣了一愣。
林夫人忙道:「撞在門閂上昏厥了,已三個時辰,還沒甦醒過來。」
白上人點頭,便行望聞問切之事。待一番診治下來,便緩緩說,「竟是多思多慮,常憂常苦的脈象。」
林夫人便道:「上人說笑了。小女才八歲,且……人人皆知,她是最不機敏聰慧的,能有什麼憂思。」
白上人卻疑惑了,「不機敏聰慧?」
趙世番道:「三歲才會說話,常有人說她是痴兒。」
白上人就冷笑道,「多嘴多舌那是自作聰明,真聰慧則必多思而少言。」又道,「罷了,她到底年幼,再聰慧也不至思慮到這般地步——她幼時可曾受過什麼驚嚇磨難,易成夢魘的?」
他話一出口,趙世番與林夫人臉色便同時煞白。林夫人幾乎站不住,扶着丫鬟的手緩緩坐下去,身上依舊在抖。
趙世番也沉寂了許久,才說,「她原本有個雙生哥哥……一歲半,剛剛能走會跑的年紀便沒了。就在她眼前。」便又紅了眼圈,再說不下去。
白上人掐指算了算時間——他交遊廣,也算博聞之人,立刻便想到相關的流言,已猜得八九不離十。他雖涼薄,意識到傳言是真,竟也不忍再說了。只道,「將那纏念掐斷,大約她便能醒。」
林夫人道:「懇請上人施救。」
白上人就問:「要動刀,也可以?」雖是徵詢,卻已開了藥箱取出一柄薄細鋒利的剃刀來,雙指按在雁卿的眉心,「她的面相過於圓滿,命途也過於富貴。有道是月盈則虧,人滿則損。太圓滿了招小人,太富貴了生坎坷。又有智者多慮、傻人傻福之說……可見好未必好,不好也未必不好。我這一刀下去,不免要留個疤、改個命,許還會損了她日後富貴。卻橫豎能了斷此刻煩惱,這也不要緊麼?」
他嘴上十分不靠譜,手上卻十分利索,就跟屠夫切肉似的,毫不猶豫一刀割下去。
趙世番與林夫人被他繞得暈頭轉向,早先記起的往事也拋開在一旁。慌忙要從他手上將雁卿搶過來。就見他已鬆開雁卿。
雁卿眉心有血珠洇出如胭脂紅豆,面容瞬間鬆懈,蒼白的臉色也漸轉紅潤。她緩緩睜開眼睛,瞧見趙世番與林夫人都關切的盯着她,便迷迷糊糊的喚道,「阿爹,阿娘……」
林夫人鼻頭便一酸,靠進燕國公懷裡落下淚來。
待兩人再想起神棍般的白上人,白上人早已收起剃刀,背上醫箱,無事收工走人了。
☆、第六章
第二日又有早朝。
趙世番照例起得早,洗漱完畢之後,月光依舊明如白霜。他便往屋裡去看雁卿。
雁卿卻是和林夫人睡在一起。母女兩個睡德都很好,被子蓋得規規整整的。林夫人側身摟着雁卿,睡夢裡也可看出護雛的模樣,雁卿頭也靠着她,十分的甜美溫馨。
趙世番記着雁卿額頭被白上人切了一道,便用手輕輕試了試,那刀口十分平整,幾乎摸不出來,只微微有些發紅,位置倒還好,眉心就像是抹了一道胭脂。趙世番便鬆了口氣——心想這白上人救人,着實讓人憋一口氣。哪有不由分說就在姑娘臉上動刀的?
當然,還是救命為大。
趙世番瞧見雁卿枕頭旁荷包穗子委地,便幫她拾起來。覺出裡面沉甸甸的,忽然就有些關心閨女平時都玩些什麼,便倒在手心裡查看。見有護身符、五色縷、幺指長短的銀制小劍,打磨過的桃核……就有些黑線。又抖了抖,就抖出一枚黃金絡着的紫玉來。
他瞧了一會兒,默不作聲的給雁卿原樣裝起來。又將穗子纏好了,放回到雁卿枕邊。
林夫人覺輕,此刻早醒了。看着趙世番離去,方悄悄的起身。也不喚醒雁卿,只關了門出去,令丫鬟婆子來伺候洗漱。
因她和雁卿歇在一處,崔嬤嬤便也隨侍在一旁。
前一日林夫人只顧着雁卿,雖也草草聽下人說了幾句,到底還不是十分明白原委。便讓崔嬤嬤細細的說給她聽。
這一個上午,燕國公府上便暗流洶湧。
林夫人一連傳訊了鴻花園七八個丫鬟婆子,又連帶各處門上管鑰匙的、內外門間傳遞消息的、並馬廄里掌管馬車的,接二連三也叫去問話。
林夫人已經有些年數不曾大張旗鼓的管過家,自柳姨娘進門,更是直接將她丟在鴻花園裡自生自滅。她脾氣也確實好了不少,每日守着雁卿、孝敬着婆婆,偶爾過問鵬哥兒、鶴哥兒的功課,漸漸就有些相夫教子的模樣。可人也不曾忘了,她是掌過兵的。
燕國公府由上而下那一套也與旁家不大一樣。如此調度起來倒沒讓人覺出亂象,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兆卻是有了。
果然,巳時還沒過,便有婆子帶上人進了鴻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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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卿哭着醒來,醒時枕頭都濕了,她抽抽噎噎的只覺得做了一場十分傷懷的夢。夢裡景象大都已忘記了,心裡仿佛被剜去一塊似的空蕩蕩的感覺卻還在。
墨竹聽到動靜,忙帶人進來服侍。
進屋見她滿臉是淚,先嚇了一跳。擰了毛巾為她擦洗的時候,便問:「姑娘怎麼哭了,是頭上疼嗎?」
她一說,雁卿才感到腦後木木的發疼。倒是想起來她讓柳姨娘推了一下的事。知道不是為這個,便說,「做了個很難過的夢,不是為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