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胡不喜 - 第5章
茂林修竹
雁卿心裡卻記掛着月娘。待要和墨竹說,墨竹必然不肯讓她去鴻花園。也不徒勞懇求,只乖巧的點了點頭。
墨竹便命人將早膳端進來,先服侍她吃着。瞧見她腦後紗布上洇的血跡乾涸了,又命人去取新的紗布來,在一旁鉸開。
雁卿才喝了兩口,就聽到院子裡騷亂起來。她依稀聽到月娘的聲音,便兔子般從椅子上跳下來,就要奔出去。
月娘卻先進屋了。
她是哭着闖進來的。進屋看見雁卿,二話不說便撲跪下來,道:「阿姊救救我姨娘吧!」
雁卿何曾見過這種陣仗,倒是懵懂了好一會兒。看見月娘哭得滿臉是淚,眼中哀楚慟人。也不知是懂了還是沒懂,就已從放下勺子上前,說:「喔,我們去吧。」
月娘臉上就要露出喜色來,墨竹已上前拾起湯匙,攬了雁卿道:「大姑娘,你昨日才昏厥過去,已有兩頓飯沒吃了。若一會兒再餓得暈過去,我們怎麼向夫人交代?」
雁卿的肚子卻誠實,緊跟着就咕嚕了一聲。她倒不怎麼在意,月娘卻已經滿臉漲紅了。
月娘已懂事,知道林夫人要主事,找太夫人是沒有用的——太夫人何必為了護着一個侍妾與林夫人作對?倒是能去求趙世番,此刻卻也遠水不救近火。唯有雁卿親自求情,林夫人才有心軟的可能。因此聞訊便闖來求雁卿。
她如何不記得,昨日雁卿昏厥不醒,正是柳姨娘做的惡?雁卿不計前嫌,她卻並非不知羞恥的。
此刻也只能強忍着,道:「阿姊。母債子還,姨娘對不住你的,我替她賠給你。你便救救她吧!」便聲聲入肉的往地上叩頭。
雁卿忙從墨竹手裡掙出來,撲上前攔住她,道:「你別哭,我不餓了。我這就跟你去。」
雁卿慈悲,墨竹卻對柳姨娘房裡出來的人沒有同情。
昨日崔嬤嬤令她守着雁卿,她因有事暫且離開,看雁卿還睡着,便只叫兩個小丫頭守着雁卿。誰知等她辦完事,雁卿卻滿頭血的橫着回來了。這會兒林夫人依舊令她守着雁卿,她說什麼都不會再讓雁卿離開視線半步。自然更不會再讓雁卿被鴻花園的人給誆騙了。
就道:「大姑娘是聽夫人的,還是聽柳姨娘的?」雁卿去看月娘,墨竹便也瞟了月娘一眼,對她說,「二姑娘與大姑娘是平輩姊妹,不要行此大禮。否則讓人知道了,還不定編排出些什麼。且二姑娘說母債子還,豈不聞還有母命難違?哪有身為女兒,攛掇着長姊與母親做對的?何況柳姨娘不過是府中奴婢,膽敢謀害少主人,可見心思齷齪該死。二姑娘這般為她謀劃,真是拿玉瓶餵老鼠,作踐了自己的身份。」
月娘哪裡能說得過她?也不求說得過她,只哀切的望着雁卿,「阿姊,姨娘她不是故意的……」
墨竹也抱起她,道:「大姑娘頭上紗布都讓血洇透了,吃完飯我給您換上新的。夫人叮囑還要再令大夫來瞧瞧,別留下什麼後症……」
雁卿垂着頭,沉默了片刻。終於望向墨竹,道:「我得和妹妹去。」
墨竹平日裡愛她的單純、善良,此刻卻也真有些惱她不聰明了,「大姑娘!」
雁卿只解釋,「妹妹是玉瓶……」她腦子清楚,奈何嘴笨,說不出什麼高明的話,只好焦急的強調,「我為妹妹去的。」
墨竹與月娘俱是一愣。她們卻都是聰明人,當即便明白了雁卿的意思。她雖說不明白,卻知道墨竹比喻對了。月娘就是那玉瓶,柳姨娘就是那老鼠。玉瓶她就是要護着老鼠,難道你就能連玉瓶一道打碎了嗎?她看重的是月娘,並非真被蒙蔽、利用了。
片刻後月娘抬手擦了擦眼淚,道:「阿姊的恩情,我一輩子記着。」
墨竹擰不過雁卿,也不能真看着二姑娘叩頭到死,也只能磨磨蹭蹭的領着雁卿和月娘去找林夫人。
月娘雖心焦欲焚,恨不能雁卿肋下生出雙翼,立刻飛去鴻花園。可瞧見她面色蒼白,搖搖欲墜,頭上還綁着帶血漬的紗布的模樣,也沒有臉再做催促了。
一行人且磨蹭且焦急的往鴻花園去,卻遠遠的先看見有婆子落了鎖。
自籬門可望見鴻花園中落葉不掃,滿園衰敗之色,顯然已是人去樓空了。
月娘愣了片刻,便飛奔過去拉住了婆子的手,焦急的問道,「柳姨娘呢?」
婆子倒是見過月娘,忙行禮道:「二姑娘。」又說,「只領命來鎖院子,卻不曾聽過柳姨娘怎麼了。」
那婆子說不知道,其實也是多少聽了些信兒的。這些大家大院兒的,又是林夫人這樣的主母,處置一兩房侍妾還不是常有的事?雖柳姨娘在府上口碑也不差,可要說好到令人同情,也沒這回事。婆子也不欲因此被月娘揪着追根究底,免得令林夫人知道了不痛快,因此敷衍過去,忙就藉故告辭了。
月娘呆呆的站在鴻花園門前。她記得昨日鴻花園還是一派溫暖熱鬧的景象。因阿寶開始吃旁的東西了,太夫人還特地撥了身旁一個老嬤嬤來指導。錢物流水般花用,午飯有頂點兒不合心意,柳姨娘便要嫌棄的倒掉重做。月娘稍微覺得有些過了,勸說時還被柳姨娘指責「享不起福的」。她抱怨柳姨娘讓寶哥兒給喜昏頭了,張嬤嬤便寬慰她,「寶哥兒日後也是姑娘的依靠呢。」
可這些轉眼就如煙雲般消散了。她連生母的下落都不知道,甚至都沒處去打聽。枉論要保住她。
月娘一時只覺得日光灼熱,照在身上卻是冷透了。
墨竹與一眾丫頭婆子輪換着抱着雁卿,這才追上來。見鴻花園門庭蕭索,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雁卿從墨竹懷裡下來,拉了拉月娘的手,道:「我們再去找阿娘。」
月娘勉強點了點頭,對着她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笑得比哭還要難過,想哭卻已經是哭不出來了。
☆、第七章
林夫人七八年不曾理會柳姨娘,一朝發難,不過半日就將柳姨娘連根拔起。鴻花園裡的下人罰的罰,賣的賣,無罪的便調撥到旁處,竟一個都沒留下。
月娘打探不出院子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也不知道林夫人究竟是怎麼處置柳姨娘的,只覺得心中煎熬,連腳下的路都踩不住了。墨竹這會兒倒是有些憐憫她了,卻也不好說什麼。雁卿本來就嘴笨,自然更不會說。
月娘搖搖欲墜的走在一旁,雁卿去拉她的手,她也沒什麼知覺。
雁卿只覺得她的手冷的像冰,這麼大熱的日頭都暖不過來。她就用雙手握着幫月娘暖手。月娘這才回過神來,瞧了雁卿一會兒就垂下眸子來,默默的將手抽出來,低聲道:「我不礙的。」
雁卿手心只餘下一片涼,月娘已兀自走了。雁卿便追上去想再握住,月娘卻抽身躲開了。
雁卿就懵懵懂懂的愣在那裡。墨竹瞧見了,也只能在心裡嘆一口氣,上前去抱起她。
雁卿便垂着頭坐在她手臂上,輕輕的搓弄着自己的手心,好一會兒之後才又抬頭望向月娘,見月娘形單影隻的背影。便不很自信的問墨竹,「阿娘會改主意的罷……」
墨竹便搖頭說:「大約是不會的。」
雁卿便說,「我求她呢?」
痴兒太過執着了,也是令人心疼的。墨竹倒是梗了一陣子,終於還是說:「大約也不會。」
雁卿又沉默了下來。
墨竹是知道大姑娘骨子裡的拗勁兒的,縱然你告訴她這一行必然勞而無功、月娘也未必會領她的情,只怕她也會去做。就譬如讀書,誰都知道她再讀、再讀也不會變聰明些,她也依舊要讀,因她也想像月娘一樣,令林夫人得意的在人前誇讚她一句「聰慧」。她是個痴兒,只知道拼力去做,卻不曉得人除了「去做」之外,還有許多取巧的活法。
林夫人此刻卻是在李太夫人房裡。
半日光景,也足夠太夫人回味過來。
林夫人是當年李太夫人親自為燕國公挑選的妻子,又和睦相處了小二十年,林夫人是什麼樣的才能和品性,太夫人心知肚明。雖乍然聽說林夫人正在處置柳姨娘,太夫人也略覺得她過於專斷了,然而再想想,這也正是林夫人的性格。
不過就是兒子房裡那些事,林夫人出手管教也是她的份內。是以太夫人雖心裡有話,卻也忍住了沒插手。
果然,待鴻花園裡塵埃落定,林夫人便親自來向她稟明原委了。
此刻太夫人才開口:「早些年府上人事駁雜,你公公又去得早。我一個女人帶着三個乳臭未乾的孩子,許多事都照料不得,難免就得多仰仗身邊的人。又擔憂大郎小小年紀襲了爵,上頭無管教,下邊多奉承,容易被勾搭壞了,也要在他身旁放個年長穩重的管事輔佐。就這麼着選上了柳管事。當初也是覺着他老實誠懇,怕他不夠幹練,還將陪房丫頭嫁了他——誰知道漸漸的他心就大了呢?然而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奴才,沒什麼不能處置的。」
林夫人素來都是趕盡殺絕的,沒道理處置了柳姨娘,還要留着她的父母兄弟榮養的。這些太夫人卻是都料到了。此刻退一步,也是為了後頭好開口。
林夫人便說:「是我這些年偷懶,不曾申斥管教的緣故,才令他們都放縱起來。早幾年柳管事借着府里的權勢,在外干預訴訟,奪人田產。我聽到風聲,也曾和大郎提過。也不知他是怎麼辯解的,大郎只將他訓斥了一回便作罷。前陣子又有人告到京城來,說他因田界紛爭,縱容兒子打殺了人命。我遣人去查,才知道他這些年竟都不曾收斂過。昨日他回到府里,並不只是為了送節禮,也帶了兒子來,想讓柳姨娘幫他藏匿脫罪……」
太夫人便愣了一愣,轉着手中念珠默念了一聲,才嘆息道,「真是無法無天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絕不能姑息縱容。」
林夫人說:「因此事觸犯了國法,我便命人將他和他兒子拿了,送下獄去,先由地方上審理處置。」
太夫人點了點頭。又恨恨的道:「家法也不能饒他!那被害了的人家,可遣人去弔唁撫恤了?」
林夫人道:「已去過了。那家人死的是家裡獨子,父母都已白了頭,底下還有個三歲的孩子。家裡並不富裕,卻說什麼都不肯收錢。只說殺人償命,其餘別無所求。」
太夫人又嘆息了一陣子,方道:「這件事,柳姨娘插手了?」
林夫人搖了搖頭,「柳管事昨日才回府,她應當還不知道。」
太夫人就又撥了撥念珠,道:「你為人處事比旁人都正派。因此這些年將府里交給你,我事事都放心,從來不多說一句話。縱然別人有旁的話說,我也只信重你這邊。就算有人來問,大郎和你我更喜歡誰些,我也得說,是你。」
林夫人眼圈兒便一紅,道:「阿娘對我好,我知道。」
太夫人便說:「這件事我本不該開口。可既然說到了,也少不得要問一句,你是如何處置柳氏的?」
林夫人便跪下來,道:「我已讓人牙子將她領走,只說遠遠的賣掉。究竟會打發到何處去,我也不知道。」
這般處置着實太無情了些,太夫人先是吃驚,然而賣都賣了,也無可挽回。好一會兒才道:「她到底是月娘和寶哥兒的生母……你真就不怕他們日後埋怨你?」
林夫人咬了咬牙,淚水滾落下來,「阿娘,一想到雁丫頭滿頭血的模樣,我撕碎柳氏的心都有了。她也有兒女,我怕她的兒女埋怨我——可她對雁丫頭下手時,怎麼就不怕我會恨她?」
太夫人就嘆了口氣。女人對女人的軟肋,總是格外心有戚戚焉。太夫人也不能多說她些什麼。只上前扶她道:「起來吧。也是她自己作的,怨不得旁人。」又親自給林夫人擦了擦眼淚,道,「坐下說吧——阿寶還年幼無知,身旁不能沒人教養。我老了,受不得吵鬧,少不得還得將他放在你那裡養。你就不要推脫了。」
林夫人道:「我明白。我定然待他和阿鵬、阿鶴一樣。」
太夫人道:「你是個好孩子。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又道,「月娘跟他養在一處反而不好,就讓她留在慈壽堂吧——還有雁丫頭。這件事卻是我想了很久的。我喜歡這孩子,有她陪在身旁,總是格外暖人、貼心。你便不要和我爭了,也讓給我帶吧。」
林夫人原本捨不得,太夫人這麼一說,她反倒不好拒絕了,就說,「她笨,怕不如月娘那般知心知意。讓老太太操勞。」
「我是她親祖母,自然看她哪裡都好。為她操勞也是我願意的。」太夫人就道,「也不是我說你,你也該將心收攏到大郎身上了。大郎納了柳氏這件事,固然是他自己不出息,讓下三濫的手段給勾引了,可你就全然沒責任嗎?你們兩個經歷了這麼多事,本來最該相互扶持的時候,你怎麼反而和他疏遠了。照我看,鬧出今日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大郎有七分責任,你也得占三分。」
林夫人只垂着頭默不作聲。
太夫人就道:「我知道你心裡有傲氣,覺得自己不曾做錯事,便不肯認輸服軟。可再恩愛的夫妻,一輩子還不得置幾次氣?若兩邊都梗着不肯服軟,豈不是一輩子拖下去?並不是我向着大郎,而是女人拖下去,就只能這麼着了;像大郎這樣的男人,卻少不得有柳氏這樣的女人趁虛而入。你有傲氣,向自己丈夫服個軟就輸了。怎麼忍一個姨娘七八年,看着她生下庶子庶女來給你添堵,反而就贏了?如今你打發走了柳氏,正該給大郎一個說法。該怎麼說,你就回去仔細琢磨琢磨吧。」
待林夫人走了,太夫人便上了炕盤起腿來,撥着念珠嘆息了一會兒,才問明菊說,「裡間里收拾出來了?」
明菊道:「昨日就收拾出來了。」因太夫人特地囑咐過的,便蹦豆般一併回復了,「新做的被褥也送來了,趁着天好曬出來,蓬蓬軟軟的。簾帷之類都是新裁,按着您的吩咐,用的是薔薇色的煙雲羅。櫥櫃、桌椅也都仔仔細細的擦洗過了,明淨得能照出人影來。」
太夫人便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再着人去將東梢間也收拾出來吧,一樣的陳設就行。」
明菊便笑道:「這就去——看來我們院子裡要熱鬧起來了。」
太夫人嘆道:「能熱鬧起來便好了……雁丫頭那個性格,三句話能說出十個字來就不錯了。只希望離了她阿娘身旁,不用每日拼力讀書上進了,她能稍稍輕鬆開懷些吧。至於月娘,他本來就是個有心事的,又受了柳姨娘的牽連,心裡還不定怎麼着。」想到這裡,又恨兒子不長進,道,「你去找人截着——老爺一回來,就讓他來見我。」
☆、第八章(修改)
過了小軒湖,便是翠篁園。穿過竹林再往東北去,就是林夫人住的正院兒。
已走到這裡了,月娘卻停住了腳步。
便如雁卿知道柳姨娘厭惡她一般,月娘也很清楚,林夫人十分不待見她。心裡對林夫人的感情究竟是什麼樣的,月娘從來沒想過。只是每每見到林夫人,她便不自覺的躲到旁人後邊去,連眼神都不敢抬一下。平日裡要與林夫人碰見的場合,她都着意避着走。是以她求太夫人、求燕國公、求雁卿,卻獨獨沒想過直接撲到林夫人跟前去哭求。
早些時候,她也只管躲在柳姨娘身後便是了。可此刻柳姨娘生死未卜,她被迫要直面林夫人了,心裡竟依舊有退縮之意。
月娘便更覺出自己的無用來。心裡又是自厭,又是不甘。
忽聽到熟悉的聲音叫着,「二姑娘。」她眼中淚水嘩的就流出來。
正是張嬤嬤在尋她。
張嬤嬤自小徑那側穿過竹林,先看見月娘——月娘在哭,雁卿默不作聲的跟着難過,卻只呆立在她身後,不曾上前安慰她。
大姑娘的「痴」,張嬤嬤是見識過的。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忙加緊腳步上前,掏了帕子俯身替月娘拭淚,輕聲道,「夫人正找您呢,姑娘快別哭了。」
張嬤嬤是月娘的奶娘,平日裡多少她照顧、教導月娘,兩人原本就比旁人親近些。此刻月娘又只剩她一個依靠了,待要聽她的話,可越發止不住淚了。便撲到她懷裡去,將臉埋進她肩膀,壓抑着嗚咽聲。
張嬤嬤便將月娘抱起來,輕輕的拍着她的脊背。
又對雁卿說:「夫人也在找大姑娘呢。」
雁卿仰着臉看月娘,月娘只不回頭。墨竹便輕輕推了推雁卿,道:「咱們也快回去吧。」雁卿確認月娘真的不會理會她了,才垂下眸子,應道:「嗯。」
張嬤嬤抱着月娘往正院兒里去,聽她哭聲漸漸止住了,便又掏出塊帕子來給她,悄聲道:「一會兒見了夫人,可千萬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