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胡不喜 - 第6章

茂林修竹

  月娘鼻子便又有些酸,道:「我怕止不住。媽媽,我阿娘她……」

  張嬤嬤忙打斷她,「姑娘不要問了,以後我會慢慢的和姑娘說。」又道,「止不住淚也不要緊,只千萬不要在夫人跟前提起姨娘來。夫人說話,姑娘也千萬要恭順的聽着。」

  好一會兒之後,月娘才輕聲道:「……夫人也能將我逐出去嗎?」

  張嬤嬤沉聲不語——因月娘與旁的孩子不同,每每柳姨娘處事十分不妥時,張嬤嬤便悄悄的將道理說給月娘聽。她怕月娘毀在柳姨娘手上,卻也不成想最後會是這樣一堂課在等着月娘。

  聽月娘這麼說,張嬤嬤也覺得過於殘酷了。她說不出話,便輕輕的拍了拍月娘的脊背。

  月娘便明白了什麼,問道:「……夫人真的將阿娘逐出府去了?」

  張嬤嬤默默的點了點頭,月娘便掙着要下來,壓抑着哭道:「我去找阿爹求情。」

  張嬤嬤怕讓墨竹聽見,慌忙的抱住了她,道:「好姑娘,小點聲……你又出不得院門。」

  月娘又伏在她肩膀上哭,張嬤嬤便曉得她沒領會。只能對前頭墨竹道:「大姑娘先回去吧,我帶二姑娘如廁。」

  墨竹只回頭目光複雜的瞧了她們一眼,道:「快去快回吧。」

  張嬤嬤將月娘抱進翠篁園,左右瞧見沒人,才將她放下,勸道:「好姑娘,你就聽媽媽的話吧。有道是『人微言輕』,身處卑下,你說什麼都不管事。如今姨娘已是這樣了,老爺若有心,自然會去對夫人說。若無心,姑娘再哀求,又有什麼用?」

  月娘便哭道:「難道就不救我阿娘了嗎?」

  張嬤嬤便嘆了口氣,「救還是要救的,可這就是姑娘力所不及的事了,一切要等老爺回來再說。眼下最要緊的是姑娘你和寶哥兒。若姑娘一味的違背夫人,惹惱了夫人,可怎麼辦?」

  月娘便恨恨的道:「難不成夫人真能將我也趕出去?」

  張嬤嬤明白她心中意氣,知道一時是說不明白了,便說:「姑娘快別說這種話!夫人慈悲,自然不會對姑娘做什麼。最多治我和李嬤嬤教唆知罪,將我們逐出府去。我們去了倒沒什麼,想來新換的嬤嬤必定能更用心的伺候——姑娘若不想要我了,自然也不用聽我的。」

  轉瞬之間鴻花園便已凋零落魄,柳姨娘也不知去處,眼下正是月娘最無助的時候。何況平素她和張嬤嬤最親近,怎麼可能捨得下她?聽張嬤嬤這麼說,月娘忙撲上去抱住她,哭道:「嬤嬤別走。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就是心裡難受……」

  張嬤嬤何嘗不憐惜她?便撫着她的鬢角說,「好姑娘,我明白……只是哭有什麼用呢?姑娘要發奮上進。等日後寶哥兒大了,姑娘也有出息了,姨娘自然有盼頭。如今卻是不行的,就忍着吧,啊?」

  月娘終於是強將淚水憋回去,哽咽着點了點頭。

  他們去的久了些,雁卿只拉着墨竹在外間等。風過竹搖,竹葉蕭索聲起。

  墨竹望着翠篁園裡,瞧見雁卿沉寂無聲。想到月娘之前求她的話,還是怕雁卿讓人利用了。就問雁卿,「大姑娘覺得,一會兒見了夫人,二姑娘會不會幫柳姨娘求情?」

  雁卿沒讓人抱。聽她這麼問,便說,「會。」

  墨竹就在心裡嘆了口氣,道:「大姑娘與我打個賭吧——一會兒若二姑娘不幫柳姨娘求情,大姑娘就只在一旁看着不說話,可好?」

  雁卿就懵懵懂懂抬頭看她,片刻後她似乎是想明白了,卻依舊說說,「她會的。」

  墨竹待要說什麼,瞧見張嬤嬤牽着月娘出來了,便壓低聲音說:「大姑娘只管等着瞧吧。」

  過了翠篁園,便有一片白石砌成的平整的路面。進門繞過一道大理石的屏風便是正院。

  正院不比鴻花園那麼靈秀開闊,堂屋卻更高一些。門窗雅正森然,雕樑畫棟雖不十分奢華,卻也看得出富貴氣象來。此刻隨林夫人去辦事的丫鬟婆子都回來了,便該立在哪裡的就立在哪裡,里里外外不聞一聲咳嗽。又有專門等在門邊替姊妹倆打帘子的小丫鬟,也是對稱而立。

  進了這院子,月娘眼裡的淚水就生生憋回去了。她心裡到底還是有些庶女的自卑,到了這樣的場合硬撐着也要打點起精神,生怕被人小瞧了去。一時因柳姨娘而起的悲傷反倒淡了些。

  雁卿也從墨竹懷裡下來,等着月娘跟上去。見月娘眼圈雖還紅着,卻已不復先前頹喪,心裡便也稍稍鬆了口氣。

  因先前被月娘甩開手,她待要去拉月娘時,便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握住她的手,只說,「妹妹跟我來。」

  便領着月娘進去。

  裡間林夫人正和李嬤嬤說話。月娘與雁卿聽了兩句,卻是林夫人在過問寶哥兒的日常作息。

  月娘一張小臉立時便漲紅了,握緊了手,硬是忍着沒發出聲來。

  丫鬟進去通稟了,林夫人只插口道:「讓她們進來吧。」依舊對李嬤嬤道,「你接着說。」

  姊妹兩個進了屋,面南臨窗處是一方矮炕,兩側鋪了軟軟的唐草墊子。炕中間是矮腳桌,上磊着幾冊書並一隻白瓷瓶子,裡面養了三五枝月季花。林夫人略疲乏的坐在墊子上,單臂靠着矮桌。那月季花就開在她的鬢邊。

  她已三十五六的年紀,面相雍容明艷,頭上髮髻烏雲般厚密。縱然比柳姨娘大了一旬還多,可若比美貌,她其實是不輸給柳姨娘的,只少了些嬌嫩柔弱罷了。氣質更是天壤之別。她那雙眼睛只隨意的瞟過來,月娘便覺得血氣往頭上涌,一時腦子裡都空白了。

  還是雁卿叫了一聲,「阿娘。」月娘聽了聲響,才回過神來,忙也跟着行禮,道,「見過夫人。」

  林夫人才分神打量了她們一番,見月娘紅着眼睛,臉上也因沾了淚被風吹過而有紅紅的印子,便對張嬤嬤道:「去給二姑娘洗洗臉,仔細的梳好頭、換身衣服——一會兒要去太夫人那裡。」

  張嬤嬤待要帶了月娘下去,月娘卻漲紅着臉梗在那裡,沒有立刻應聲。

  雁卿愣了一下,便要開口。向着林夫人跑了一步,就想起她和墨竹的賭約。回頭看墨竹,墨竹只垂着頭,恭順無言。她就又去看月娘,月娘也垂着頭,卻看得出眼睛裡有淚珠在晃,顯然也是拼力忍耐的。

  雁卿曉得月娘並不好受——然而月娘先前在她跟前磕頭,分明是拼死也要救助柳姨娘的意思。雁卿是相信她的。

  她甚至還思索過,若將月娘換成自己,她也必定要救柳姨娘的……

  她等着月娘開口。可月娘攥緊了拳頭,終於開口時,說的卻是,「是。」

  月娘和張嬤嬤去了,林夫人又吩咐,「取一瓶玫瑰花露給二姑娘送去。告訴張嬤嬤,讓她給二姑娘洗臉時,滴兩滴到水裡,能消腫防皴。」

  雁卿木愣愣的立在那裡。林夫人便招了招手讓她過去,捧着她的臉仔細的看了一會兒,問:「頭還疼嗎?」

  雁卿搖頭——到底是在她阿娘這裡,見林夫人一臉「連我也敢騙」的表情,才承認,「只暈暈的,犯噁心。」

  林夫人便道:「那你還跟着人四處亂跑。」

  雁卿望了望外間——自然是看不見月娘的身影的。她垂頭想了一會兒,還是道:「阿娘饒過柳姨娘吧。」

  林夫人臉上一愣,卻也沒動怒,只耐心的問:「為什麼?」

  雁卿便訥訥的道:「妹妹難過。」

  林夫人便問:「難道你比她更難過?不然何以她都不說,你卻要來說?」

  雁卿便絆在這裡,再也想不出理由——也不是純然想不出,譬如說了會令林夫人不悅之類,可她再怎麼想,也想不出能阻攔她去救自己阿娘的理由。她又想——或許月娘比她聰慧,已想到了旁的辦法吧。

  林夫人見她努力思索,卻尋不到答案的模樣,便撫着她的額頭,嘆道:「痴兒。」

  #

  因已將阿寶接去正院兒里了,當天下午林夫人便將雁卿和月娘送到了慈壽堂太夫人處。

  她送去的十分麻利,太夫人還說她:「雁丫頭還在吃藥,你這個當娘的就半點不掛念?」

  林夫人只道:「寶哥兒還小,夜裡難免鬧騰。雁丫頭需得靜養,自然是送到阿娘您這裡最好——就如您的說的,您是她的親祖母呢,我有什麼可掛念的?只是要讓您多費心,令我十分過意不去。」

  林夫人誠懇,這話也說得十分暖心,太夫人反倒不好調笑她了,只說,「都說我是她的親祖母了。再說,一院子人照料着,能累着我什麼。不管我,還是雁丫頭,你都只管放心。」

  林夫人又給張嬤嬤送了五十兩碎銀子供月娘花用,額外貼補了各色布匹、陳設器物,並秋冬用具。也有給老太太的孝敬。反倒是雁卿這裡,因都是從正院兒里挪過去的,沒有新更換、添加什麼。

  林夫人處事向來舉重若輕。等到趙世番回來,月娘和雁卿就已搬好了家。

  趙世番卻還不曾知曉柳姨娘被處置了。

  因昨日老太太說了重話,「你敢回家先去看小老婆,就不要裝孝順的」,趙世番回家甚至都沒敢提「柳姨娘」三個字。下人們剛剛被林夫人理順了,自然更不敢多嘴。

  趙世番下了馬車就直接去正院兒看雁卿,半道上卻叫老太太房裡的人截下。他也沒敢說「先回去換身衣服」,直接一身朝服就往慈壽堂去了。

  慈壽堂里因多了兩個女孩兒,不說比平日裡熱鬧了,夜間也確實更明亮了——兩個姑娘眼睛都漂亮。老太太怕夜裡太暗,累壞了她們的好目光,特地命明菊記着,以後要點雙份的蠟燭。

  趙世番進了院子,見燈火通明,裡面隱隱傳來老太太的說話聲,聽着似乎是喜悅的,心就先放下一半。

  他就攔了要去通稟的人,自己慢慢的踱着步進去,也想借一借老太太的好心情,略撒個嬌哄她開心一回。

  裡間老太太已用完了飯,正攬着兩個孫女說話。

  得說老太太是真的喜歡孫女——她這輩子就養了仨兒子,一個比一個不省心。待趙世番娶進林夫人來,又是旁人養好了的女兒,堪稱無可挑剔的成品。她也享受不到養女兒的樂趣。好不容易等到雁卿出生,偏偏又發生了那種事,她不忍心將雁卿從林夫人手裡搶來養。是以這回才算真的遂心如意了。

  她性子本就比旁人寬厚仁善些,對兩個孫女兒自然只會更慈祥。

  就與她們話家常,聊聊各自的喜好,也說說自己年輕的時候。雖忍着沒說趙世番年幼時的糗事,另兩個兒子卻沒少當話資。

  也虧得他們都不在京城。

  一時聊完吃食、愛好一類。太夫人就問起課業來。

  雁卿已跟着女先生讀書識字,又因天黑犯困,精神比往常鬆懈些,話反倒說得流利了。

  就告訴太夫人,「正在學毛詩,先生講到召南篇《采蘩》。我自己已讀完了。」

  太夫人便道:「裡面的字都認得了?」

  雁卿認真道,「有不認得的,就問阿娘和先生。」

  太夫人就笑道:「才八歲就把毛詩讀完了,旁家姑娘又有幾個能做到?我看你比她們聰明多了。」

  雁卿倏的就清醒過來,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渴望的望着太夫人。她這反應毫不作假,滿眼寫的都是「真的嗎」,太夫人被她萌得心都化了,就笑道:「真的,比她們都聰明。你喜歡讀書?」

  雁卿就一本正經的說:「喜歡。讀書能變聰明。」

  太夫人就說:「能變聰明的事多了,日後阿婆一樣樣教你。」

  雁卿就眨了眨眼睛,片刻後又有些惋惜卻十分果斷的說,「我學一樣就好了,多了學不好。」

  太夫人忙說:「好,好。雁卿不貪心呢。」

  因月娘不插話,太夫人就轉過去又問她,「月娘在讀什麼書?」

  月娘垂着眸子,也說:「剛剛把詩經讀完。」

  太夫人卻是知道的——雁卿學什麼,柳姨娘就讓月娘學什麼。因月娘落寞,此刻聊着就難免顯得冷清。還是雁卿在一旁插話,「妹妹比我小,也聰明。」太夫人才忍不住又笑起來,道,「是呢。」便又問月娘,「喜歡讀詩嗎?」

  月娘道:「嗯。」

  她心裡其實是哀怨的。林夫人將她送至老太太出,張嬤嬤還慶幸的對她說,「太夫人是憐惜姑娘呢」。這會兒給她的一分好便勝過平日的十分、百分,太夫人將她接來親自撫養,不教她落在林夫人手上,月娘感激不盡……可太夫人攬着她們說笑,何嘗真的顧慮到她的心境?顯然都沒將柳姨娘才被攆出去的事放在心上。

  人賤之處,情薄至此。也不由得月娘不難受了。

  月娘正心不在焉着,就聽太夫人又問,「最喜歡哪句?」

  月娘就有片刻恍惚,一時心念百轉。最後瞧見雁卿認真的望着她,她便垂了眸子,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太夫人便十分欣慰,接道:「兄及弟,式相好,無相猶……你是個好孩子,雁丫頭也是個好孩子。你們兩個要好好相處。」

  月娘便輕聲道:「是。阿姊心善,待我比旁人都好。」

  太夫人才又笑着問雁卿,「雁丫頭最喜歡哪一句?」

  雁卿就眨了眨眼睛,說:「很多句……」

  太夫人又被她逗樂了,道:「只撿最喜歡的說。」

  雁卿仔細的想了一會兒,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太夫人就問:「為什麼喜歡這一句呀?」

  雁卿是越認真,想的越多,能說出來的反而越少的人,憋了好一會兒才道:「……很歡喜。」

  太夫人竟是聽懂了,就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道:「阿婆也覺得這句好。你看縱然外間風雨交加,天昏地暗,可只要能見着那個人,便一下子歡喜起來。那得是多好的人啊——雁丫頭以後必能遇着這麼個人,讓你一輩子都歡喜無憂呢。」

  趙世番在外間聽了一會兒,就打帘子進屋,笑道:「阿娘今日怎麼有閒情,逗弄她們兩個。」

  太夫人倒是沒立即變臉,笑容卻也是淺淡起來。也不答話,只喚了崔、張二位嬤嬤來,道:「帶兩個丫頭去睡吧……今夜天有些涼,東間還沒暖過來,且讓月丫頭和雁丫頭住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