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胡不喜 - 第7章
茂林修竹
☆、第九章
趙世番父親去的早。他少年襲爵,正當叛逆又愛玩的時候,忽然就一步登天了,難免就有一段肆意妄為的日子。太夫人平日裡多麼和藹的人,那回卻結結實實的將他捆在板凳上打了一頓——若只是打一頓也就罷了,挨打的趙世番還沒哀嚎哭喊呢,老太太自己就先哭得昏過去,隨即便大病了一場。
那之後趙世番就一直有些怕太夫人。在她跟前向來都小心翼翼的,不敢稍有違逆。
今日老太太雖說的是「坐下」而不是「跪下」和她說話,趙世番卻仿佛又聽到了當年老太太教訓他時的意味,難免就有些慌——倒不是害怕被打,老太太年近花甲了,哪裡還能打疼他?他就怕老太太再氣病了。
忙嬉皮笑臉的蹭着椅子沿兒坐下來,道:「阿娘覺着雁卿和月娘怎麼樣?是不是特別像兒子小時候啊,聰明又乖巧。」
老太太道,「你別在那裡給我耍花槍。你有兩個孩子一半聰明懂事,也不會縱容姨娘去害你親閨女。」
趙世番聽她說的還是這一回事,就有些難堪。
他自然是不敢忤逆太夫人的,可這件事也確實有些難處置——昨日他去鴻花園裡聽了柳姨娘和月娘的說辭,回林夫人院裡後,也尋人來問過,卻只聽說是雁卿一個人跑去鴻花園裡玩,除了崔嬤嬤外並沒有旁人瞧見雁卿是怎麼受傷的。他心裡是信了鴻花園的說法的。何況月娘素來乖巧。縱然他不信柳姨娘,也得信月娘。
月娘說是她被撞到時推了雁卿。柳姨娘替她打掩護,只說不知道是誰將雁卿撞倒了——趙世番待要替月娘隱瞞,又要順着太夫人,柳姨娘只怕又要挨一場好打。若真是柳姨娘犯了錯,也就罷了。可這種情形下打柳姨娘,趙世番卻有些不忍心。
就踟躇不語。
太夫人見他這般,心裡的火氣又有些上來了。就道:「我知道你去鴻花園裡聽信了什麼說辭。」就吩咐遞茶水的丫頭寒菊道,「將喜梅、臘梅、李嬤嬤、崔嬤嬤、白莊頭家的傳上來,讓燕國公親自問問是怎麼回事。」
趙世番忙起身規勸道:「天色已晚了,阿娘何必……」
太夫人只冷言道:「你還是親自問問吧。兼聽則明,偏信則暗!」
這顯然又是惱怒他偏聽偏信——趙世番不敢言語,只能垂手侍立在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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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紗廚里已熄滅了燈火。然而臨近中秋天寒氣清,月色便十分明亮。銀輝落上地面,映着煙雲紗的帳子,宛若銀沙撒上了層雲。
裡間就只有一張床,這一日姊妹兩個卻是睡在一起的。
小孩子總是耳聰目明,許多大人分辨不出來的聲音,她們聽着卻十分清晰。
雁卿那脾氣,旁人不對她說的她一般都不會太好奇。更兼頭上被撞了一下,有些昏昏沉沉,因此沾枕頭就睡,已睡得十分香甜了。月娘卻是滿懷心事——她相信趙世番會救她阿娘,從看到趙世番的時候起心裡就一直惦記着。因此縱然聽不太清,也強豎起耳朵聽着。
但這一回趙世番顯然是令她失望了。
柳姨娘已倒台了,喜梅、臘梅和李嬤嬤此刻自然言無不盡。便將她們當日所見——從雁卿向月娘贈琉璃珠,到阿寶打翻了珠子盒柳姨娘拿珍珠換琉璃珠,再到阿寶自己吞了珠子崔嬤嬤聞聲來救,雁卿去拉柳姨娘卻被柳姨娘推倒門閂上去,仔仔細細的都說給趙世番聽。
趙世番聽了自然十分震驚,想到雁卿胸口上的淤痕,一時腦子都有些木了。
然而人也都是有些先入為主和逆反心理的。喜梅、臘梅分明就是叛主另投,趙世番對她們的話先就保留三分。再想到林夫人的手段——下人們哪裡敢說對林夫人不利的話?
因此趙世番雖恨惱柳姨娘膽敢欺瞞他,卻也不信李嬤嬤她們的供詞就真實無虞。
他已動了怒,勢必是要將真相絲毫不爽的查明的。便道:「將那個賤人帶來對質,我要親自問問她是怎麼回事。」
太夫人今日其實已聽過一遍、怒過一回了,此刻反而十分平靜,只放下茶水,道:「我已令雲娘將她處置了。」趙世番就愣了一下。老太太又道,「你也不用問,我這就告訴你——打了一頓,攆出去賣了。」
趙世番又愣了一回,待回味過來,就略有些惱了——這般酷烈決絕的手段,絕對不是太夫人使得出來的。
自己養的兒子,太夫人能不明白?便知道他這是又惱林夫人只手乾坤,先斬後奏了,倒還真未必是捨不得柳姨娘。
就道:「怎麼,你還想留着她再害雁丫頭一回?」
趙世番真有些有口難言了,就道:「……到底是月娘和寶哥兒的生母,她這樣處置,日後寶哥兒怎麼見人?」
太夫人便道,「有這樣的生母,寶哥兒才真的沒臉!如今雲娘要親自教養他,怎麼反倒沒養在姨娘跟前體面了?」
趙世番啞口無言,只能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人情又是另一回事了。」多說無益,他也只能道,「事已至此,兒子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太夫人心裡明白,此刻趙世番心裡有情緒,怨恨林夫人自作主張,她再替林夫人說話,趙世番也聽不進去。
便令喜梅等人退下,和緩了語氣對趙世番道,「也不怪你賭氣,雲娘來說將柳氏賣掉了時,我也半天沒緩過氣來。」
趙世番別着頭不說話。
太夫人便接着道,「可事後再想想,雲娘會這麼做,又有什麼好意外的?柳氏要害的,可是雁卿啊——她還不單單推了雁卿一把,竟還在你跟前說,是雁卿拿珠子給阿寶玩的……這是連雁卿的品行也要敗壞啊!」
趙世番想起李嬤嬤說的換珠一節,心裡卻也憎惡柳姨娘顛倒黑白,竟意圖陷害一個孩子——她以為林夫人屋裡沒旁人瞧見,就可以信口雌黃了嗎?也不想想林夫人是誰。真是自取其辱。
想到雁卿昨日頭破血流,他對柳氏的憐憫便更淡了。
太夫人又說,「雁卿對雲娘來說是不同的——也不單單對雲娘,你心裡又何嘗不疼雁丫頭?」
趙世番垂頭不語,太夫人就道:「你還為鴻哥兒的事怨恨雲娘?」
趙世番猛的就抬起頭來望向太夫人。
太夫人面色卻很平靜,「你雖然不曾說什麼,但其實還是埋怨她的吧。」
趙世番這才回過神來,忙道:「阿娘這就將兒子說的豬狗不如了!當日要不是雲娘……」
太夫人擺了擺手攔下他,「要不是雲娘隱忍,晉州城早已淪陷,我等女眷受辱被俘還在其次,壞了聖上的滅梁大計,只怕燕國公府要舉家覆滅——你要說的若還是這些,那就是敷衍我了。」
趙世番只望着太夫人,見太夫人眼中淚水已湧上來了,不覺頹然泄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說,「兒子說這些也是發自真心,雲娘是令人敬重的——我心中斷然不存埋怨之意。只是恨自己才具不及,不能料敵先機,令雁卿和阿鴻……」
太夫人便道:「誰能事事都料到?何況晉州原本就在大軍的後方,梁國大軍忽然就出現在城下,主帥都沒料到。你一個大後方調撥軍需的刺史又能想得到嗎?」說到這裡,太夫人也忍不住抬手擦拭眼淚,「所以誰都不怪,要怪就怪梁國人狠毒。」
趙世番默然不語。
當年他外任晉州刺史,正趕上當今皇帝舉兵伐梁。梁國自晉陽發兵南下,秦國大軍往臨汾郡會師阻擋,自晉州城調撥糧草。不成想梁國分兵迂迴繞過了臨汾,直逼到晉州城下。彼時趙世番正往北押運糧草,是林夫人及時統兵固守,聯絡大軍回援。
因大戰在即,趙世番動身時便與林夫人商議好,要將雁卿和鴻哥兒送回長安。不知被誰出賣了消息,兩個孩子就落到了梁軍手上。因林夫人固守,梁軍便將他們做人質押在晉州城外,逼林夫人出城投降。
林夫人不肯,就那麼眼看着鴻哥兒被摜死在地上。
梁軍將雁卿帶回去,說給林夫人一天的考慮時間,若再不從就殺了雁卿。
……當天夜裡,林夫人就率兵劫營。梁軍雖早有準備,卻還是不敵林夫人冷靜應變,終究讓林夫人將雁卿救了回去。
那之後一年裡,林夫人都不曾脫過戰甲。直到梁國被滅,她從前線回來,才哭得泣不成聲。
趙世番真心不埋怨林夫人,也是真心敬重林夫人——那樣的情形下,任何一個當娘的都得發瘋。林夫人卻生生將血吞回去。她已遭遇了這一切,趙世番若真心存埋怨,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是東西。
只是每每看到林夫人和雁卿,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鴻哥兒,那個孩子前一刻還仰着臉拽着他的手指頭撒嬌,「阿爹記着去接我和妹妹,別忘了我們……」可待他回來,就已是冷冰冰的屍體了。
令人情何以堪。
☆、第十章
太夫人又道:「我也知道外邊是怎麼議論的。明里說雲娘明大義,舍私情,是女中丈夫。背地裡卻議論她沒有人性,跟易牙豎刁是一類人物……」太夫人說着就氣得哆嗦着拍桌子,「他們懂個屁啊!就該讓他們自個兒遇上這種事試試……雲娘讓人攙下來時,話都不會說了,就跟個提線木偶似的倒在那裡。她就不想替鴻哥兒去死嗎?要不是還有雁丫頭,她……」
趙世番道:「阿娘別說了!」緩了好一刻,他才道,「我心裡從來都沒有這麼想過,他們也不敢在我跟前這麼說。」
太夫人道:「我知道——你心裡還是疼惜雲娘的,你和越國公鬧得水火不容,還不就是為了他家亂敗壞人……」她就嘆了口氣,擦了擦眼淚,平順了氣息,才又說下去,「你說你心裡敬重雲娘,這我也信。可也沒有你這個『敬』法的。將她當泥塑的菩薩供起來,離的遠遠兒的,這是敬妻子的做法嗎?」
趙世番默然不語,老太太就接着說,「我知道,遇上這種事她難受,你也難受。你說不怪她,其實也還是怪她的,只是自責更多些。她又何嘗不是?旁的夫妻還能抱在一起哭一場,可你們兩個對面坐着,想起那孩子只會更自責、更傷情。反不如遠遠的避開,靜靜的將傷心事忘了。所以早些年我也都不說什麼。可轉眼都五六年過去了,你竟還不回頭。我就得問一問了——是心傷還沒治好?還是真的不想要這個媳婦了?」
這件事上趙世番倒是很乾脆,接口就道,「要——」
他這麼坦率,太夫人也就將心放下了,「你又要雲娘,又舍不下柳氏——莫非是覺着雲娘這樣的媳婦,也能和旁的女人似的賢惠溫柔的奉承你,容得下你三妻四妾?」
趙世番又不說話了——他當然知道不可能,讀書人有才高氣盛一說,林夫人又何嘗沒有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的傲骨?她便譬如人中龍鳳,是不可能如牛馬般溫順俯就。趙世番在很早之前便明白這些了,何以此刻還要太夫人來提醒?
他也就是騎虎難下罷了。做錯了事沒臉認,林夫人又是無可無不可的淡漠態度,他便也梗起來。漸漸的習慣了,日子也無非就這麼着,於是就將錯就錯的拖延了許多年。
但心底里,他其實也還是記掛林夫人的。
太夫人看他臉色,便又道:「若是雲娘繼續甩手不管,由着你跟柳氏苟且,我也就不說什麼了。可這回她分明下了重刑,連柳全家邊邊角角的齷齪都刨出來算賬了,可見素來對柳氏的積怨。要說她純是為了雁卿,就沒有拉着你回頭的意思,我是不信的……」
趙世番依舊不語——畢竟是十幾二十年的夫妻了,他還不明白林夫人?她大約還真就只是為了雁卿。
只是此刻他忽然又想起林夫人昨日撲到他懷裡哭的情形,似乎自鴻哥兒沒了之後,這還是第一回。她縱然再強硬好勝,在需要支撐的時候也會本能的投向他。
趙世番站起來背過身去踱步到窗前,一個人沉思了一會兒,終於對太夫人說:「阿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太夫人便嘆道:「想明白了就去看看雲娘吧。柳氏的事已然這麼處置了,你若還有什麼不滿,儘管去說。對往事還有什麼牽念,也儘管去說……我是管不動你們的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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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漸漸升高,那銀輝撒了滿地,屋裡也一片一片的發白。
月娘躺在床上,望着煙雲紗上星河一般的明光。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就如那紗上明光般散做一片虛空。
聽見喜梅和李嬤嬤的聲音時,她已預料到了不好,果然燕國公就震怒了。可其實那個時候月娘還是有幻想的——平日裡柳姨娘也常對她發脾氣,在旁人面前卻還是護着她的。
但燕國公沒有護着柳姨娘,縱然太夫人明明白白的告訴她,「將人打一頓,攆出去賣了」,他也只是說「事已至此,兒子沒什麼可說的了。」
月娘便記起年前自己養的那隻貓。那貓被柳姨娘丟掉時,她也還哭着到柳姨娘跟前保證,「會看好它,再不讓它進阿寶屋裡」。柳姨娘在燕國公心裡,竟還比不上一隻貓在她心裡的分量。張嬤嬤對她說——若燕國公有心,自然會救柳姨娘。到此刻月娘才明白,她何以非要加上「有心」二字。原來燕國公也是真的會「無心」的。
月娘聽見他們口口聲聲說着「雁卿」,回身瞧見雁卿正在酣睡,那是真的被寵愛的孩子了無心事的睡相,乾淨又美好。因柳姨娘真的推了雁卿,月娘對她本是十分愧疚的。可此刻竟忽然就有些憎恨她了。
她的委屈、難過不知該如何發泄,便蒙了頭,壓抑的哭起來。
雁卿正睡得酣甜,忽的就在夢中聽到哀切的嗚咽聲,便迷迷糊糊的醒過來。
睜開眼便見身旁月娘的被子隆起一個小包,那哭泣聲就從裡面傳出來。雁卿尚未十分清醒,只覺得月娘躲在裡面哭,哭得十分令人難過。她只想着安慰月娘,便伸手輕輕拍了拍被子。
裡面月娘的哭聲倏然便止住了,被子包也有片刻僵持,不再抖動。
雁卿便輕聲道:「月娘乖,不哭了。」
誰知她一說話,月娘反倒更賭氣不理她了,在被子裡頭翻了個身,繼續哭。
雁卿就有些乾瞪眼,此刻才稍稍有些清醒,終於記起柳姨娘的事來。月娘哭得越發凶,她便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不發出聲來,從旁輕輕的一下一下拍打着。
雁卿倒是有耐心安撫月娘。月娘在被子裡哭久了,卻有些透不過氣來了。待要出來,心裡又不想在雁卿跟前示弱。又賭氣哭了好一會兒,實在憋得太難受了才從旁邊悄悄的露頭出來緩口氣。
不想雁卿卻十分敏銳,察覺到月娘出來了,忙就從旁邊尋了手帕遞過去。
月娘才要緩過來,見她一臉懵懂關切的遞帕子過來,便又給氣哭了。
此刻再躲回去反而更丟份兒,一臉眼淚鼻涕的也十分不好看。月娘終還是恨恨的從雁卿手裡奪了帕子來,將臉擦乾淨了。
這一鬧騰,外間值夜的秀菊就聽到動靜了,便在帘子外輕輕喚了一聲,「姑娘?」
雁卿低頭看了看月娘,見她有些慌張,就道:「不要緊。」又想到月娘哭得眼睛都腫了,便說:「我要濕帕子。」
秀菊便依言去擰了塊濕帕子來,才要打起帷帳進來,就見雁卿鑽了小腦袋出來,自己將帕子接了,道,「謝謝阿姊。」
秀菊見她好好的,便略放了心。雁卿不叫她看見內里的情形,她便不看,只問道:「是頭又疼了嗎?」
雁卿就搖頭說,「不疼了。我睡了,阿姊也去睡吧。」復又鑽回去。
秀菊就從旁拉了條縫,悄悄的窺探進去。